“九月底十月头来吃橘子。正好熟。”姑母每年都无限热情地向侄子侄女们发出邀请。这时,姑父便挺着他像排球运动员一样的身高,沉默地站在边上,不笑,不问,不说。
姑母的身高是与姑父极不相称的,只到了他的腋窝之下。然而两个人相敬如宾地生活了三十年。姑父手巧,粗粗的钢筋到了他的手上立马变得方方正正了,飞扬的水泥到了他的手上即刻成了平坦的大道,散发着原木气息的板子变成了实用的家具。屋子的任何一个角落都透着姑父的气息,每一寸空气中都洋溢他的笑脸。姑母却手拙,连切棵葱也是那么不齐整,长短出许多来,撒在碗里犹如河岸边高低不平的芦苇,恣意横躺。姑父却不曾怨过姑母一句。自个儿把住家周围安排得井井有条。后院打了个水井,搭起了井台,铺上磁砖,成了最好的洗衣、洗菜处;前院利用大田与场地的空隙,种上了三棵橘子树,一字儿排开,一片浓绿,倒也成了农家小院难得的风景。物懂人心,那橘树第二年便结出满树的果子。姑父细心地给他们剪枝、修叶、整果。秋意渐浓时,那果子便沉甸甸地挂满了枝头。
我与表姐最快乐的事莫过于各坐一张板凳在树底下,聊着无穷无尽的八卦和心事,随手摘一个橘子放入口中嚼嚼。吃得没耐心了,干脆用小刀在橘子皮上刻出各种图案。橘皮刻完,橘子也已经被握得软绵绵的,不能再吃了。我和表姐开心地大笑,随意地丢弃在橘树根旁。姑母看见了,不免斜着眼,给我们每人两个“滚鸡蛋”。而姑父,像没有看见似的,摇晃着他高大的身躯,走过。
表姐成家后,在南通城里租了房子。大概是房子年代久远的缘故。水管、电路、液化气管总是不定期地闹个小故障。初到市里,每日里忙于工作,她连哪儿有维修工都不知道,便一个电话敲回了家。姑父二话不说,拎起工具,顺手带上田里新鲜的蔬菜,要是正好秋季,两大马夹袋的橘子也是要拎上的。转了三部公交车,“叮叮当当”地做起义务修理工。这是表姐最骄傲的时刻。
也许应了“好人不长寿”的话吧。姑父在春上修剪橘树时突然发现自己的双腿已经肿胀得不能走路。去医院检查,已经到了尿毒症后期。原本就毫无主见的姑母一下子只会以泪洗面了。原本并不富裕的家在三个月之后便捉襟见肘了。姑父自己放弃了通医附院的治疗,听乡人说找了一个民间偏方,吃起了中药。许是“好人会长寿”吧,中药竟然在姑父身上发生了奇迹般的变化。他的身体也不再肿胀了。有一阵子,姑父竟能串门、打牌,还能上街把没吃完的橘子卖掉。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原样。有一回,正是夏末秋初的时候,我借宿在南通的表姐家,正好他一个人坐了60千米的公交车来看外孙女,气色还不错。一见面,他就说:“过几天来吃橘子!”我一愣。
姑父是在一个毫无征兆的夜晚突然昏迷不醒的。表姐又花了十多万的积蓄只留住了他一个月。离世那天,离他六十岁的生日还有整整三个月。屈指算来,离我上次在表姐家见到他只有一个月零三天。
又到秋浓时,我去看望姑母,和她一起坐在前院的橘树下聊起家常。她说,今年的橘树是她自己剪枝、修叶、整果的。没了你姑父,我就自己学着他的样子做做。做得怎么样?“不错不错。”嘴上说不错,其实我看见那些枝干旁逸斜出,伸到了南边的大田里。手里剥着今年的橘子,心里就涌起一股酸酸的味道。
抬起头,这橘树,到底比我和表姐坐在树下吃橘子时高出了许多。最高处,已然撑到了姑母家二层小楼的楼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