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娇小的身躯出现在我家门口时,已近黄昏。八岁的我正和母亲一起搓汤圆,因为没有做馅的材料,就直接搓成一个个实心小汤圆。
那天是大年二十三,当地的习俗是要在晚上用汤圆供奉灶神爷,恭送他老人家上天汇报人间一年的工作情况。
迎面奔来的是一九七八年的除夕,但是我们并不知道:那将是农村生产队存在的最后一个除夕,也是农民捉襟见肘,愁吃愁穿日子的历史性终结站。
大姑“吱嘎”地推开了窄小的木门,又快速地关上了,低矮的茅草房内陡地进来一股寒流。
因为急急赶了十多里路,大姑全身冒着热气。她揉了揉冻红的鼻子和脸,关爱地拍拍我的背,跟父母亲寒暄了几句,就去跟躺在里屋,大病未痊愈的奶奶问好去了。
大姑再出来的时候,神情不太自然地僵立在那里,几次张口想说什么却没词了,我看见一阵阵白气从她嘴巴出来,又迅速地消失了。
母亲一向善解人意,问大姑:有啥事就说吧,都是自家人。
大姑尴尬地笑笑,吞吞吐吐地说:那个,家,家里揭不开锅了,想,想借点米跟钱过年。
母亲听了停住了搓汤圆的手,给父亲递了个眼神,意思叫他说话,不善言语的父亲别转了头,当没看见。
母亲只好自己开口说:大姐,你知道今年妈看病花的钱都是我家出的,说是几兄弟平摊,到现在他们才拿了一部分过来,我们也不好意思开口去要。今年过年可真有点紧张了,要不,你去其他兄弟姐妹那里看看?
大姑喃喃地说:前两天我都去过了,没借着,说要过年了花销多自己也困难。要不是没办法了,我也不会来你家。我,我上次借的都没还呢,你看现在又来开口。我知道你们为妈治病花了不少钱,你看我不但没帮上忙还······
大姑说到后来哽咽了起来。
母亲连忙说:可别说这话,以前的旧账就不要提了。我知道姐夫不好好过日子还要打你骂你,就靠你一个人在生产队里累死累活干,拉扯四个孩子,唉——真不容易啊。
说着说着母亲也红了眼,她下了决心似地跟父亲说:你去帮你大姐装半袋米吧,我去把剩下的一点钱拿来,咱总不能看着四个孩子饿着过年啊。
我一听,在一旁不乐意了。那袋子米可是我和父亲昨天刚从队长家借来的!为了借米,父亲低眉顺眼地说了好多感激的话。现在倒好,一半给大姑了,这一借肯定又有去无回。
钱?我看母亲今天刚刚把家里的钱全放在一起数了,林林总总才五块钱了,妈跟爸算计着六角八一斤的猪肉能买几斤,能不能再买点别的。要是给了大姑,我们怎么办呢!
眼看着父亲把装好的半袋米递给大姑,母亲把手里零零碎碎的钱也交给大姑,我急得一把拉住母亲的手,撅着嘴嚷嚷道:妈!你忘了这米我们自己都是借来的呢!还有这钱你不说留着要买肉的吗!
大姑听见愣住了,局促不安地说:我这是强人所难了,不行!我不借了不借了,我,我去想想别的办法。
母亲哭笑不得地瞪了我一眼,跟大姑说:这个时候了你还上哪去想办法!小孩子瞎说呢你别听她的,这米和钱你拿着快回家去吧,孩子还在等你回去做饭呢。
大姑看上去一脸羞惭,说:别人是当姐的照顾当弟的,我这个大姐,就会一天到头给你们添麻烦,我······
父亲忙打断她说:大姐别说了,兄弟姐妹谁帮谁不都一样?再说我们再艰苦也比你强,你先拿着度过这个年再说吧。
大姑嗯嗯地应着,抹了抹眼睛,把一把散钱放到手帕里包好又放进兜里,背着米消失在寒冬的夕阳中。
送走了大姑,母亲跟父亲感慨了一番,想起自己也身无分文了,边收拾搓好的汤圆边跟父亲说:她爸,我看要不你想想办法去借点钱过年啊?不然这大过年什么都没有啊。
忠厚的父亲最怕向人借东西,除非万不得已,他说:大家过年都要花钱叫我去哪里借?再说就算借到了,年三十是名正言顺的讨债夜,人家来要的话哪里来的钱还?搞得反而更难过了,不如今年就勒紧裤带对付着过吧。
母亲叹着气说:我们倒是无所谓,就是委屈了孩子们,平时老是吃自己家种的蔬菜,肚子里也没什么油水,全指望着过年能吃点好吃的呢。
我虽然生着闷气,眼看着大姑抢走了我们的米和红烧肉,但看着母亲的忧愁模样,又心疼起她来,搓着冻红的小手跺着脚,掩饰着重重的失落违心地说:妈,不用买肉,我不馋肉真地不馋。
父亲用那双大手摸了摸我的头,沉默不语。母亲更深地叹了口气说:这孩子——
话音未落,门吱嘎又被推开了,跟寒风一起进来的是高大的邻居芳姨。
她手里拎着一大块肉,径直往母亲手里一塞说:我家的猪今天拉去杀了,我留了块肉送给你!
母亲有点蒙,下意识地接住了又连忙推回去说:这怎么好意思,不能要不能要,你拿去卖钱吧!
芳姨说:该卖的早都卖掉了,这是不该卖掉的。说完哈哈地笑起来。
母亲说:我真不能要,你卖猪也是为好好过个年,留这么大块肉,少卖不少钱呢。
芳姨皱着眉不耐烦地说:叫你拿着就拿着!什么钱不钱!你不会是嫌少吧?
母亲赶紧说不是的不是的。
芳姨又笑了说:不是就好!那就收下吧,你不吃,孩子大过年的没肉能不馋嘴吗?
孩子是母亲的软肋,她看看对着肉两眼发光的我,迟疑着收下了,跟芳姨说:那真谢谢啦!肉钱先欠着,以后我给你。
芳姨假装拉下了脸说:你可真麻烦!我说是送又不是卖给你,什么钱不钱的,以后不要再说啦!
而后,她又像想起来什么,从兜里掏出来一张十元钱说:这个钱拿去用吧,我看你过年什么都没买呢。
十元钱,相当于当时普通工人快半个月的工资了。母亲说什么也不肯收,两个人把钱塞来又塞去。
最后芳姨一把抓住母亲的手说:你这一年到头帮我给孩子打毛衣,还熬夜给我孩子做鞋子,从来不多说一句。我是个粗人这笨手笨嘴的,就会干粗活,也不会说啥感谢的话,就这点小意思表表心意。我家那位在粮站上班,每个月有工资,这点钱影响不了生活。你就收下吧像样地搞几个菜过年。
母亲用她瘦削的手紧紧握住了芳姨粗壮的手,说:邻里邻居的,那些不值一提的小事,你还老放在心上干嘛!这钱我收了,但是当借的,要还的。
芳姨拗不过母亲,只好说:好了好了,那什么时候你宽裕了再还我,十年八年都行不用惦记着。
母亲笑着连声说:谢谢谢谢啦!
母亲的声音有点微颤,我看见她眼里有隐隐的泪光。
那一年的年夜饭,空前的体面,有鱼有肉,菜也炒得油水十足。
母亲特别准许我和五岁的弟弟放开肚子吃红烧肉,说她还留着一碗了。往日过年时一般只分给我们一人两三块,留着肉在正月里待客充体面,到正月十五开外才能吃已蒸到烂熟的肉。
母亲做的红烧肉又酥又香,勾起了我们蕴藏了许久的大馋虫,姐弟俩吃得嘴巴油油的,肚子鼓鼓的才心满意足地罢休。
吃完了饭,出乎意料地,母亲给了我一角钱的压岁钱。
一角钱,在一九七八年,可以买十多颗什锦硬糖,可以买三四颗橄榄,都是让小孩子垂涎三尺的零食,还可以租看十本图书,对我来说,那真是公主般的享受。
那个晚上我兴奋到睡不着,如此美妙的大年夜,简直是童话里才发生的故事呢。
一年之后,农村实行了责任制,改革开放也正式开始。父母经商之后,家里不再缺米少盐,生活水平越来越高,鸡鸭鱼肉成为餐桌上的家常菜,父母的压岁钱也与年俱增。
奇怪的是,我却再也没有吃过那么香的红烧肉,再也没有过过那么开心,那么令我刻骨铭心的年三十了。
有人会说:人穷的时候,对食物与金钱的记忆就会特别深,但我想,有些记忆之所以深刻地无法代替,也许还因为在贫穷的日子背后,有一种能让你回味无穷的温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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