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枝是我奶奶。今年是2022年,虎年,也是她去世的第五年。想写一篇小文章,浅浅记录一下,她这曲折且平坦的一生。
1939年,连枝出生在四川某座不知名小村庄,很平常也很普通,没有什么特殊的家庭,也没有什么厉害的背景。关于连枝童年的故事,我不了解,但我大概能猜得到,那个年代的童年,回忆起来应该都是,如何饥饿,如何生活,如何延续后代,关于连枝的故事,真正的应该是从她年轻时算起。
连枝年轻时和松子哥(我爷爷)结了婚,不能说是远嫁,也不能说跨脚就能到。婚后生了四个孩子,三个女儿一个儿子,陈先生(我爸爸)在家排老三,为首的大姑在年轻时因为意外早早的去世了,对于已故的大姑,连枝是抱有愧疚的,每每提到都会声音梗塞,想要落泪,但最后都只能长叹一口气,眼睛望向远方,嘴里继续说着,她大女儿的故事。
1997年,陈先生和冯女士(我妈妈)结了婚,冯女士25岁生了我姐姐,送到外婆家,30岁生了我,送到连枝家。童年的1到5岁,是我待在连枝身边最多也是最久的一段时间。我开始亲身接触连枝,并不是从别人口中听说了。
小时候,我跟着连枝睡,她睡外边,我睡里边,松子哥在外房睡。
在我印象里,连枝是一个很能干的女人,他可以跟着松子哥一起上坡,往手上吐一撮口水,抡起锄头就开始挖地,出太阳时我就打一把可以盖住我整个人的大伞,背着松子哥给我定制的小背篓,里面经常装着的是一个玩具手机和一些吃的,然后跟在他们后边,下雨时,我也打着那把伞,跟在他们后边,一直到他们下坡,连枝回家做饭,松子哥生火。连枝做的饭,说实话,我都忘记是什么味道了,反正,很香。印象最深的,应该就是连枝切猪草的身影,连枝很瘦,但切起猪草来,还是厉害,手起刀落,非常麻利。
连枝应该也算得上是一个感性的人,在我童年的那段时间,她虽然已是一个五六十岁的中年老女人了,但看电视时也会因为感动的情节而落泪;也会因为我捏死了几只小鸡仔,追着我满山跑,然后一个人坐着生闷气;也会在农闲时一个人坐在院坝的椅子上,一个下午,那个时候的连枝是最安静的,农家人平时都很忙,难得的空闲时间,连枝就拿来这么坐着,当时我不知道连枝坐着能想些什么,多没意思,或许是累懵了,一空下来就喜欢发呆。
连枝有时间也很暴躁,小时候我很狂,跟一群男生跑到河边去捉鱼,可以一天都不着家,等到连枝拿着棒,老远叫我名字时,我才撒腿就跑,连枝就在后面追,边追边骂,“你个背时侉子滴,一天都不落屋哦……”连枝在后面骂得有多凶,我在前面笑得就有多开心,当然回到家也少不了一顿竹笋炒肉。
我跟连枝有一个神奇的超能力,就是不管连枝在哪儿,只要我站在我们院坝的一角,大叫一声“婆婆”她都会听到,然后也大声的回一声“喔”。现在想想,都会觉得我和连枝那个时候傻的可爱。
五岁那年,我跟冯女士到了城里住,我跟连枝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刚到城里,非常不习惯,老是想着到河里摸鱼,到坡上疯跑,半夜还经常因为想念连枝,偷偷抹眼泪。每次最期待的就是放暑假和寒假,因为这个时候,我就可以和姐姐还有表哥回老家玩,连枝就会做很多好吃的,让我们一次吃个够。
连枝的房间有两张用相框婊起来的很大的照片,一个是她,一个是松子哥,我问过连枝,为什么要放两张这么大的照片?连枝告诉我那是二姑带他们照的,说是好看,就照了。
2016年,连枝害病了,很重很重的病。其实之前连枝的身体就一直不是很好,老是出各种小毛病,只是这一次突然加重了,所有毛病都赶到一块去了,到医院去检查,医生也说不出具体是什么病,只说连枝全身都是病。
连枝住院了,住到了城里的医院,虽然在城里,但因为各种原因,我也很少去看过连枝,加起来大概只有两三次,这也是我在几年后,每每想起来最后悔的事情之一。几个月后,连枝的主治医生通知我们出院,不是因为连枝的病好了,而是因为更重了,我们不甘心,又送连枝去了我们这里最好的医院,但几个月后,我们还是面临了相同的结果。
连枝出院了,搬来跟我们一起住,我是很高兴的,因为这样我就可以天天看到连枝了。冯女士也会时常炖些排骨和鸡,但连枝的身体还是一天不如一天。我看到过连枝撑着拐杖,勉强支撑着身体站在我们小区的街道上,瘦削的身体,仿佛一吹就能到;也听到过,半夜连枝因为疼痛而发出的呻吟。
2017年的九月,我刚升初一,连枝被送回了老家。这个时候,连枝已病入膏肓,每天都要输氧,才能正常的呼吸,陈先生每天都两头跑,上班前先回老家拿上无氧的氧气袋,下班后再把装满氧气的袋子送回去。
松子哥在老家照顾连枝。
中间我跟陈先生回老家看过连枝一次。连枝很早就已经卧床了,来到床边,连枝在睡觉,很安静,更瘦了,我轻轻的叫了一声,“婆婆”连枝听到了,慢慢睁开眼睛,看到了我,嘴角一咧,笑了,眼睛也睁得大了一些,精神仿佛还不错,我不太相信大人们说的,连枝不行了,明明她还这么好。“文啊”连枝叫了我一声,“诶”我笑着答应,“婆婆,有没有想我啊?”连枝点点头。我笑着握住了连枝的手,连枝也下意识的握紧了我的手。
下午,我给连枝喂饭,连枝已经没有力量支撑自己的身体了,我把连枝扶起来,让她靠在我的身上,掀开被子,明明是冬天,连枝却说热,自己动手把衣服拉开了,我看见了连枝的肚子,圆滚滚的,我突然又相信大人们说的,连枝不行了。给连枝喂完饭,又给连枝喂完药,我扶着连枝躺下。连枝可以说已经病糊涂了,她指着床上挂着的吊扇,说是汤圆,让我煮了吃,我告诉她那是风扇,还打开开关给她看了一下,连枝才不说话。
临近晚上,我们要回家了,我去给连枝告别,连枝拉着我的手,跟我说,晚上就不要回去了,跟她睡,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她睡里边,我睡外边,边说,还边伸出手轻轻的拍了拍她的旁边。我告诉连枝,我明天还要上学,没办法不回去,连枝明白,也没再说什么。快走了,我又来到连枝床边,拉着她的手,对她说,“婆婆,我走了”连枝看着我,点头,说,“晚上黑,喊爸爸开车慢些哈”连枝知道陈先生开车很猛。“好”,我回道,“婆婆,拜拜了”“拜拜”连枝也对我说。感觉一切都很正常,但我怎么也没想到,那次的拜拜,是真的拜拜了。
2017年11月24日,连枝去世了。这是我短短十几年所经历的事情里最为痛心的一件,没有之一。
那天,我放假在家,冯女士很早就下班了,匆匆忙忙的回到家,我问她怎么了,她又急又忙,告诉我,连枝去世了。我傻傻的站在那里,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看见冯女士在家里来回转,拿了很多东西,就走了,陈先生在小区门口等她,一起回老家,我第二天要上学,没有回去。很快,家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我的思绪回到了小时候,连枝很年轻,我还很小的时候,连枝的笑,连枝的话,关于连枝的一切,一下涌了出来,不自觉的,我哭了,很大声的哭了。
连枝上坡的前一天,我回去了。刚到老家,有很多客人,冯女士先是急匆匆的拉着我来到连枝的灵堂前,给连枝磕了几个头,在灵堂前,我看到了曾经问过连枝的那张大的照片,就摆在灵堂中间,才明白,原来,这张照片,是用来放在这里的。照片上,连枝还是年轻时的模样,笑着的,很淡,虽然也有些许皱纹,但和我记忆里的连枝是一样的。
老家办丧礼,街里街坊都会来帮忙,所以人很多,没人注意到我,我在老家的房子转来转去,来到连枝房间,不敢相信,明明上一次,我们还在这里说话,还好好的,现在的那张床上就什么都没有了,连枝用过的一切东西,被子,被套都被烧光了。连枝房间的墙壁上有很多贴纸,那是我小时候贴的,现在还在那里,只不过已经落了灰,由彩色变成灰色了。周围人很多,我却觉得只有我一个人,眼睛扫过这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角落都有我和连枝的故事。来到房子的外边,那里有一个很高的柿子树,连枝曾经拿着长长的竹竿,给我打柿子,落下来,一个砸中她,一个砸中我,我还笑她太笨,连枝就举起竹竿装作要打我。站在树下,脑子里闪过这些片段,我又哭了,悄悄哭了,没人知道,只有我自己知道,连枝或许也是知道的。
第二天,早上五点,连枝上坡了,全家人都去帮忙,我也去了,帮忙拿花圈,一个又高又大的花圈,我拿着有些费劲,大人们告诉我,不能让花圈挂到树上,不然连枝就会来找我,我听着,记在心里,一路上,竟期盼着能挂到树上,我希望连枝能来看看我,找找我,我好告诉她我很想她,她去世我没能马上回来,真的很对不起她。但是,没有,一路畅通无阻,没有一棵树给我这个机会。连枝的棺木很大,是黑色的,被放在一个很大的事先挖好的坑中,连枝就躺在里面。主持事情的人开始张罗,让我们直系的后辈站在坑里,有我还有两个哥哥,这是我离连枝棺木最近的一次,我伸出手轻轻的摸了摸连枝的棺木,冬天,天气很冷,棺木很冷,我的手也很冷。结束之后,我从坑里上来,后面的事情我记得不清楚,眼里全是连枝的棺木,一直到结束,一直到棺木被土覆盖,成了一个小土堆,又成了一个小石碑,我才回过神来。我又跪下,给连枝磕了几个头。事情结束了,大人们都走了,我也走了,留连枝一个人在那里。
连枝又是一个人了,这下她可以去找她的大女儿了,连枝应该是开心的了。
连枝走了,走完了她这曲折又平坦的一生,虽然没有经历过战争时代的风风雨雨,但也尝过了,病痛的百般折磨,连枝曾经说过,“我把病都生完了,你们就不用生病了。”笑着说的,可是心却在滴血啊。
婆婆,希望你在那边能够快乐,过好没有病痛,没有烦恼的每一天,还有生前没能吃到的东西,看过的东西,在天上一定都很美吧。
对了,婆婆,如果有时间了,就来梦里看看我吧,文文很想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