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3-04 宝木大仙 浅白轩
午后阳光正好,照在窗前的地上明晃晃的一片光亮,小女孩甚至觉得,那可能是一片海洋,虽然她从没见过真正的大海。一个年轻的男人走过来,手里拿着个小圆镜子,不经意间,阳光从镜面跳跃到柜子上,女孩童心大发,过去扑那光斑,男人斜了斜手,光斑停到了另一面墙上,女孩笑嘻嘻地跑过去,光斑耐心地等着,就在女孩要把它扑到手里的时候,一个急转弯,又跑到了别的地方。
那个小女孩是我,那个男人是我的小叔。
记忆有时候就这样不知所起地呼啸而来,所有遗忘的细节都无比清晰。
小叔很小的时候发烧烧坏了脑子,落下了“抽风”的毛病,发作的时候身体匪夷所思地扭曲着,喉咙里发出咯咯咯的声音,眼神空洞像是被魔鬼剥去了灵魂而对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他发作的时候奶奶总是第一时间捂住我的眼睛,我只能好奇又害怕地从指缝里往外望,看到爸爸和爷爷一个人抱着他将四肢向反方向扭,一个人护着他的头,掰开下颚,把筷子横在牙齿中间防止他咬断自己的舌头。一次来不及拿筷子,爸爸将手掌塞到了他嘴里,只是短短的几秒钟,就烙下了深深的两道牙印,很久很久才消。后来渐渐的,奶奶不再捂我的眼睛。我们第一时间将他周围的东西挪开,熟练而默契,甚至会在一边继续吃饭,仿佛只是小孩子的几声哭闹,或是不小心打碎了个盘子,再琐碎不过。
我对小叔的印象并不多,儿童时期的我专注与玩乐上,旁人的一切都是另一个世界。依稀记得他卖过冰棍,捡过废品。奶奶说他是要娶媳妇,可是大家都知道,我不可能有婶婶。他还是蚂蚁一样把那些易拉罐、废塑料捡回来,常常一身土地回到家,有时还会多几处伤疤,那是他在外面发作时留下的。他把卖的那些几角几分的钱整齐地码好,藏在我们都不知道的地方。他有很多东西都放在另一个房间,多数是一些玩具,扑克牌、魔方,还有线圈似的一盘至今我都不知道名字的玩具。弟弟有一次拿魔方玩,差点被他打,而我却可以在他眼皮底下将它拆个七零八落,再等着他装回去。曾经听奶奶和别人聊天,说小叔虽然脑子不好用了但很疼我,在我很小的时候总想抱抱我,但奶奶怕摔到,每次都制止了。我偶尔会想象他当时的神情,会倔强的转身?还是落寞的放下手?他会不会很难过?想着想着自己就难过起来。
翻相册的时候总有惊喜。原来爸爸也留过郭富城同款发型,站在摩托车前和几个朋友意气风发。姑姑曾经也是美人,及腰的长发拢在一侧,巧笑嫣然。唯独小叔的照片少得可怜,只能从和爸爸姑姑的合影、全家福里找到他。有一张是他很小的时候,黑白的照片中小男孩有着秀气的轮廓和灵动的眼睛。在另一张全家福里,他站在人群中,神色木然。幸运的是,即使很多年过去了,他的哥哥姐姐都长成了大人,他还是那样年轻,似乎时光在他身上放慢了脚步。据说小叔成绩很好,曾将在乡里口算比赛里拿过奖。第一个教我写名字的,也是他。那时他的病还不那么严重,在窗前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地写着我的名字,看到我乱七八糟的模仿急得直跳脚,却说不出完整的话。长大之后再看到小叔的照片,总会情不自禁地想,如果没有生病,他会有怎样的人生。
那是小叔生前的最后一张照片,我在最前排奶奶的怀里,他在最后排的最边上,我们中间搁着的不仅是人群,还有时光。
那天,已经出了正月,天却格外地冷,我打电话回家,听见奶奶说一切都好,和她背后的嘈杂。我挂了电话摇摇头,暗骂自己神经质。几天后回家,再没有等到他上桌吃饭。
关于小叔的记忆,封印到那个午后,阳光正好,他拿着小圆镜在墙上投出光斑,而我像小傻子一样跟着它乱跑。其实我并不喜欢这个游戏,甚至厌倦了装出来的兴致盎然,却不忍心打断他的微笑。
如果有天堂,他应该摆脱了痛苦。
如果有轮回,他可能已经过上了另一种人生。
无论怎样,都愿他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