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叔终于要出狱了!
接到通知的奶奶喜极而泣,手掩着布满沟壑的脸颊,身体顺着门板止不住的下溜,最后缩在门口的地上成了一段灰色的老树根,呜呜呜的哭泣。银丝白发张牙舞爪的宣示着这一场十来年的洗涤,姑姑们谁都没有劝,静静的,或站着,或坐着,都跟随着呜咽的节奏沉默着。
小叔是奶奶家的禁忌话题,从我记事起,不管是过年过节的大聚会还是茶余饭后的笑谈中,都不曾轻易的出现过。我仅仅知道我有个小叔,在很远的地方。
直到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和隔壁的臭啊红吵架,起因于一盒水彩笔,吵了很久,眼看我就要胜利了,她突然翘着下巴,高昂的扔出一个杀手锏。
“我妈妈说,你的小叔是个牢胚,你的小叔是个强奸犯!”
我多想潇洒的回他“你才是牢胚,你全家都是XX犯!”
然而没有,我涨红着小脸,直着脖子,像一只斗败的小公鸡,丧失了啼叫的功能。这个信息太出乎我意料了,我多年来一直幻想着我的小叔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天他像一个盖世英雄般归来,随便出手就送我一个很大很大的变形金刚。
这次吵架吵破了我心中幻想多年的一个梦。
这次吵架也升级成了两个家庭的战争,在那场声势浩大的骂战中,我全程心惊胆战,觉得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而我的奶奶全程一直重复的呐喊着同一句:我的儿子不是XX犯!
撕心裂肺的喊!用尽全力的喊!
这事之后,妈妈终于和我讲了关于小叔的事情。
小叔是奶奶六个孩子里最小的一个。
妈妈说,第一次见到小叔,是在她和爸爸的婚礼上,小叔穿着白衬衣,一头杀马特的发型在那时候还是很新潮的,白白瘦瘦的脸颊,笑起来眼睛弯弯的一条缝,很干净腼腆的男孩子,那年小叔十六岁。
酒席进行到一半,爷爷忙好从正门进来落座,小叔就悄悄的从后门溜走了。
小叔怕爷爷。爷爷发起飙来很疯狂,他不会和你讲道理,会直接拿着锄头劈过来。这坏老头!
爷爷恨小叔的不成钢。一个男人不读书,不干农活,偏偏要和一帮不正经的小年轻搞什么流行音乐。在爷爷眼里,那是卖唱,有辱家门,坏小子!
不理解,也不沟通,只有不停歇的吵、骂、打,小叔回家吃饭越来越少,有时候半个月都看不见人影。
事发的前一个傍晚,残阳如血,火烧云缓缓的切换了多种象形。妈妈还清楚的记得,奶奶差她去村头买豆腐。她还特意叮嘱说晚上要早点开饭的,“你得快点”!
小叔他们参加了一个什么比赛还获奖了,但奶奶高兴的是晚上小叔终于要回家吃饭了,18岁生日那天,奶奶烧了一桌子等了小叔很久,很久!奶奶很生气。
但那天忙前忙后的奶奶一点也没有气了。
小叔是如约的早早到了。
爷爷却意外的也早早的抗锄头回来了。
可能是那傍晚的火烧云美的太震撼了,震撼了一桌的菜和碟。
震撼得小叔哭着跑出去了。
妈妈追出去的时候,小叔白色的身影在小路的转弯处亮堂堂的一闪,该死的火烧云,把白衬衣都闪成了金黄色。
听说,你小叔喝了很多很多酒。
听说,你小叔被拷走的时候都还不省人事,被浇了好几桶水。
听说,你小叔被定了XX罪。
那年,你小叔刚迈过成年。
小叔的青春,最终成了一个家庭的兵荒马乱。
奶奶从此恨上爷爷!
她把每年地里的农忙收成都换成了一张张伸冤的状子寄到远方,因为小叔告诉奶奶他没有干那事,她相信。
她和姑姑出一趟趟的远门,儿行千里母担忧,这种方式的漂泊,让奶奶竭尽全力,耗尽心力的四处奔波申诉。
小时,我以为爷爷奶奶是不能给压岁钱的,妈妈会再三告诫,大概是有什么讲究吧,比如要了会尿床?长大了才知道,那是因为穷!
是真的穷,大缸大缸的腌咸菜,大块大块的番薯和土豆来来回回的吃。
一块肥肉,楞是被奶奶在热锅里来来回回嗤嗤嗤的擦了半个多月,肥肉如果有思想,也肯定觉得这算得上十大酷刑之一了吧。
钱都哪儿去了?如爷爷的咒骂,败家娘们败家子!
奶奶说,她生的,她要管!
奶奶那一天天,一年年的执着和坚持汇聚成一股无形的力量,小叔的案件经过了两次的重审,前前后后,拖拖延延,艰艰难难,终于定性,无罪释放。
但这一天,已经迟到了十年!
出狱的那天,是这个家庭的大日子,大过以往任何一个节日。
奶奶大张旗鼓的在家院子里摆了好几桌宴请乡亲,还把重审判决书复印了几份贴满显眼的墙壁。
“至于吗?”
“你小孩儿不知道,在农村xx犯的罪名有多重!”
“难不成还重过孙猴子的五指山?”
“比那个可重多了,孙猴子命中注定是有唐僧拯救的,你小叔只能劈了这名头才能见天日!”
嗯。听着很有道理的样子!
接下来的日子,对奶奶来说美好无比,充满期待。满树花开,一湖涟漪,阳光席卷,微风穿越都将成为日常。而我惊奇的发现,原来奶奶是会做红烧肉的,好神奇,这是一夜之间学的技能吗?曾经的大咸菜缸子呢?“噢,那个,我不小心敲破了!”爷爷挠挠地中海脑袋。嗯,这个不小心真好,我心里暗暗想!
蛰伏了一段时间后,小叔准备找营生。
这个真好!
自家亲戚凑了钱,小叔开始摆上了蔬菜摊子。
前两天生意不好,后两天假钞来得热闹,亏了,关了。
过了几天,小叔搬来了两筐叽叽喳喳的小鸡苗,养土鸡!
养了好几个月,几只大个头飞跃过围网啄坏了爷爷的好几颗卷心菜,这老头竟然不气不恼的,是老糊涂了吧?
一切看起来挺好的,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可大伙还记得2004年的那场“云娜”强台风吗?
对,就是她,婀娜的摧毁了小叔的养鸡场梦,挥挥衣袖,带走了所有的羽翼。
小叔又开始蛰伏了!
(当年“云娜”强台风给我的家乡造成了很大的毁坏,是我记忆里面最可怕的一次台风。)
奶奶找我妈商量,都说成家立业,成家立业,要不先成家吧!
托了几个媒婆,对方带来好消息。
“一个是黄花大闺女,白胖白胖的,屁股大,看着就好生养!嘻嘻嘻,小名荷花,就是,就是人矮了点儿,1米5应该有的吧!”
“另一个呢?”
“哦,寡妇水芹!男方生大病,结婚没几个月就去了,听说是还没洞房,也不知道真假。这个又高又大,干活一把手呢!”
“这个,有没有更好点条件的?”
“你还想挑多好的呀,你儿子那点儿事也不好听!”
“我儿子不是,不是,都说了不是!”
“冲我凶什么!那还看不看?”
“看!”
小叔认认真真的去相亲了,回来后,选了水芹。
我也觉得,芹菜肯定比花花草草的管用啊,它顶饿!
可小叔比我有内涵多了,他说,不能误了人黄花大闺女,选个寡妇芹菜踏踏实实的过吧。
嗯,芹菜炒香干可好吃了!婚宴上我一定要让小叔上这道菜!
可婚宴没办成,我最终也没有吃上这道菜!
得到小叔婚讯的荷花跳江了。
她觉得自己又胖又矮像个白面馒头,连个归来的XX犯都看不上自己,后半生也没奔头了!就这么一了百了了。
她倒是一了百了了,她家人浩浩荡荡的在奶奶家骂了几天几夜,这几天间,世间所有的脏话被反反复复的煮来煮去……好像XX犯就不该娶老婆,就不该相亲!更何况,我的小叔不是XX犯!
当初是谁同意荷花和小叔相亲的?站出来!
荷花出殡那天,小叔还是不顾奶奶的阻拦去送行了!
小叔在荷花的世界路过,仅仅是路过而已,那么寂寞无声,那么匆匆一面,却改变了她的结局!
之后的小叔,变了!
失神,发呆,不说话。
奶奶找的神婆在院子里做过法,化过符,没用!
我真担心小婶儿水芹菜会不要我小叔了。因为奶奶说,小叔病得很严重。奶奶也很担心。
但小婶儿不急也不慌,每天笑盈盈的洗衣做饭,主动和小叔唠家常,虽然很多时候都变成了自言自语。
天气好的午后,芹菜小婶儿会撒娇般的拖着小叔的胳膊让他陪着一起散散步,爬爬山。虽然人高马大的小婶儿撒娇的样子一点儿也不美,却毫无违和感啊。
有一次,不解风情的我还硬是做了条跟屁虫,和小叔小婶儿一起爬上后山的水库。他们两一前一后的走进水库东边的古寺里开始忙碌起来,我看到小叔在和寺里的主持聊着什么,小婶儿则熟络的开始打扫起来。
我突然想起,出发前小婶儿让小叔帮忙晒衣服,小叔放下书就开心的去阳台了!
小婶儿的肚子开始大起来了,婚礼办得简简单单,却喜气洋洋。
妈妈说,小叔的好日子终于要来了。
好日子终于来了,哪怕你晚一点也没有关系!
今年春节,全家团聚,奶奶乐成一朵花。
这几年,小叔小婶儿一起在外地经营水果批发生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果然是一把干活的好手!
而我相信,属于你们的全新的世界才刚刚开启,不管曾经经历过什么,被如何伤害过,生命最终都会豁然开朗,以我们必须幸福的名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