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螳衣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变形】

后来我想通了让我蜕变的本源,是在不下上百次的剥脊挑骨之后,我终于有了力量回头看他的那个瞬间。


同一个男人习惯在靠近巷口的时候熄掉摩托车的火,再艰难地跨步牵着后座和提把上绑满货物的车进到巷子里。我蹲在那里,当路过前方数来第二根路灯时他没有看到我,我就盯着地上一圈一圈向外发着光的水滩;在他把摩托车牵过去的时候,水滩连着上面的黄色灯光被轮胎缓缓辗压、散开、又很快聚拢回原样。他把大包小包看似卖剩的货物放进那间铁卷门半开的矮房子里,再把摩托车牵到靠近红砖墙的地方,一块墙角边的窟窿陷得有些深,他一脚踩下去啪一声溅起不小水花,打湿在他小腿以下已经半黑的咖啡色裤管上。

“卖到了一点钟还剩下那么多呢,你怎么不干脆睡在夜市里?”铁卷门内的小门被推开,里面有个女人出来喊他,他没有响应,弯身进去之后回头把铁卷门往下拉,我在门即将阖上的时候,看到了雨衣下露出半截毛发散乱的尾巴。

大概是眼花了,我把已经烫手的烟丢到面前的水滩,站起来扶着路灯拍掉黏在脚底板上的泥沙,重新穿起放在一旁的高跟鞋,跛着步伐往巷子口出发。一出巷口黑色的厢行车已经背对我停在那,排气管在黄光下往外冒着白烟,后照镜里的人见我走近,踩了油门发出轰的催促,又短暂地按了声喇叭。

我走到完全看不见里面的车窗前,稍微整理了一下头发,车门很快被打开,原本的空间已经坐了三个女孩,剩下那个刺青男人身边半人宽的位子,她们看起来都和我一般大:其中一个正拿着把小镜子在画眉毛,一边直起身子想要靠近车顶上开着的小灯光;一个正撕开手上的口香糖包装,随后把长条型的口香糖放进嘴巴;还有一个双手捏拳放在大腿上,一边躲闪刺青男人不时靠过去的左手臂。我上了车,位子很挤,我想把高跟鞋脱掉,但也没找到合适的地方能放。

我在后照镜中和那个叫大欸的男人对到了眼,接着很快移开视线;巷子里看到的人又出现在镜子另一半的视野,那人提了两大袋垃圾走出巷口,放在转角和其余的堆在一起,转身又走了回去。没有了原本穿在身上的雨衣,我很轻易地就在他半掩的衣摆下看到了那条完整的尾巴。尾巴在他走路的时候勾起一道向上的弧形,很细很弯,整条尾巴只有在末梢有一撮杂乱四散的毛。我把视线移回来,大欸已经专注地看向前方,从我上车到现在,他都没有说上一句话。

车上很安静,我都听得到那个女孩在咀嚼口香糖的声音。沿路大欸把车开得小心翼翼,在这样四下无人的深夜里,他也不会闯过任何一个还没绿灯的十字路口。刺青男尚未开口,只是刻意在每一次车子颠簸时触碰一下那女孩的身体,每被碰一下,她的手就捏紧一点,手心里几乎快要拧出了水。

“看三小?啊你该给的东西咧?”刺青男人觉察了我的视线,扬起手对我做出挥拳的样子,我没有闭眼,因为知道他不会打我的脸。

我打开手里的包掏出一叠对方要的东西,他一边数一边对着后视镜笑:“大欸,这大款的,你看他连着几天都给那么多,还是你找来的妞有本事!”

大欸继续开着车,一声轻笑没有回答,过了两个大路口后开进一条灯红酒绿的小巷,这条巷子和大马路上没有人车的僻静产生了对比,沿途有几个男人拿着酒瓶或站或坐地在各个店家门前,跟一些女孩讨价还价。他在某家闪着红绿色啤酒招牌的酒吧前把那个画眉的女孩放下了车,下车前刺青男人交代她天亮前不许偷跑回家,否则会让她弟弟看不到隔天的太阳。

接下来车子又开去另外两个地方,最后那女孩哭了好一阵子,才在刺青男拿出她哥签的本票威胁下把妆补上,闷头栽进路边一户门已经半开的小洋房。最后刺青男在一间小店铺前也下了车,下车前把刚才从女孩们手上接过的那叠纸放到副驾驶座上,瞪了我一眼后便走了,打开铺子门时里面传来一阵搓麻将的声音,还有几个男人在洪亮地吆喝。

大欸又绕了几个弯,车子开进山区,沿路都是低矮的民房,我拐着被高跟鞋咬了一晚的脚,和他回到这一个月来我睡的地方。

在母亲被工厂里的机器吞掉半个身子后的一个星期,我离开了学校。起初我拿着叔叔给的一些钱,在网吧睡了几个晚上,一直到大欸出现在我的视线。那天他说能够帮助我渡过难关,把我带到山上这间门口已经长满杂草的小房间,就只是一个小房间,里面一个铁架子,铺了张草席,床边堆满烟蒂和空的饮料瓶,有的瓶口上还有口红印。

他说叫他大欸,因为他手底下有一群人要靠他吃穿;他说我长得美,他要赞助我完成学业;他说我看起来聪明,一起工作能够助他一臂之力;他说我这个年纪的女孩,只身在外容易被人骗,跟着他,他会给我更多的东西,而不是几顿饭几枚铜板而已。算一算他只对我好了大概三天;后来他说我个头宽,开始让我少吃饭,每两天带着便当来看我一次,我问过他,为什么他离开时总要把门给锁上,“你以为你一个离家少女,警察看到不会把你抓起来关吗?再放出来你看谁会收留你。”是呀,至少在这我还能吃到像样的玩意儿。后来大欸对我每况愈下,开始强迫我注射一些说会让我瘦下来的东西,很快我就瘦下来了,他拔掉了我的眼镜,用身体和语言开始教我一些男女相处的道理。

“女人瘦下来的目的,是为了让男人喜欢你;一旦男人喜欢上你,他们努力来的一切都将成为你的。”

我在他走之后面向镜子,还不能适应没有眼镜的自己:眼睛向外凸得特别明显,少了三十多斤的肉,四肢也显得干瘪,原本还靠着肉在支撑的双脸,消瘦下去后搭上原本就宽高的额骨,脸型显得有些诡异。从大欸带过来一堆快要用罄的化妆品里,我颤抖不太灵活的手对着镜子画脸皮,那天晚上我做成了第一笔交易,随后又有了第二笔、第三笔。

和林中的一个晚上让我对男人有了不同的眼界,他是唯一一个给我钱、却不需要我解开扣子的男人。在初次面对我的时候他表现得很紧张,好像他才是那个为了纸钞出卖自尊的人;这和前一晚那个说要我让当他的宠物狗,爬满房子两圈才肯把钱给我的男人有很大的差别。晚上八点钟的时候我来到他家里,他不仅穿着白衬衫西裤,还慎重地系上了领带,家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他双手摩擦着大腿两侧,在原地先打了几个转,最后走到厨房去帮我倒了水。

看了一个小时的购物频道后他挪开我放在他大腿上的手,第六次拿起杯子喝水,开始说起了和她的过去和现在。他和我一样,父母很早便离开,他拿着留下的遗产把学业念完,再和朋友一起,把自创的公司越做越大。他说每个人都不容易,各有各的活法,他在遇上她之前,一直都这样想。后来他碰见了她。

“我是在一个死巷子里喂流浪猫的时候碰见她的,她和你一样,在深夜里化了很浓的妆,穿着很细跟的鞋子站在巷口,我喂完猫走出巷子的时候,她问我要不要买她。”他轻咳两声把最后两个字掩饰住,但我还是听得清楚。

“她说她被控制住了,希望我收留她,她愿意成为我的妻子,为我洗手作羹汤。我没有交过女朋友,从我父母离开之后,我唯一的志向就是养大我自己,不让他们在另外一个世界为我担心。她是我出了社会后近距离接触的唯一一名女性,我让她住进家里,然后在心里开始勾勒起一个完美的家庭雏形。”这些话他不是看着我说的,是对着他手里的杯子说的。

“后来呢?她骗走了你的钱?”我按照一般事态正常的发展去猜测,这种事在‘同行’间也不算少见。

“起初是的,也不知道是不是骗,但她会说要拿钱回家,帮我做人情,等她父母喜欢我了,我去她家提亲也会比较容易;可是在一起越久,她拿钱的次数变少了,但我发现她开始深夜出门;我隔天一早都要开会,所以我睡得早,九点前就会睡下了。某天十二点多起来,发现她不在旁边,我才知道她会趁我睡着时跑出去。”说到这里林中隐隐地叹了口气,我大概也想到了她都会去哪里。

“我挣扎了很久,该不该问她,可是又想着也许她家里很需要钱,她不跟我开口,也是为了我吧。她每天仍然在我下班时做饭给我吃,早上也是准时出现在餐桌前帮我把面包涂好奶油,具体来说她不在的时间都是我睡着的时间,我也就没有探究那么多,她有她的自由。”这个话题在我时间到了之后,就没有再继续;那天之后我离开林中家里,继续投入下一个男人的欺凌。

后来一个多月我没有再遇到和林中一样只让我陪他看电视的男人,这使我在每回被扯住头发、或是跪膝在其余人的双腿间时,难免想到那个夜晚和其它夜晚的不同。他和她现在怎么样了?她还是每晚偷偷出门吗?大欸会认识她吗?她是否和我一起待过这间小房间,在哪罐空饮料瓶上留下她的口红印?

我想过要逃的,我不像其他女孩一样有亲人可以当做把柄,所以我没有理由用自己的身体,来帮大欸换取他要的东西。某天我趁大欸酒后在我房间熟睡时,拉开了那扇没有上锁的门,自己出去了三天。但是没有了大欸每天的定时注射,我无法过得像人;我浑身都冷,但是晒到太阳又让我感到疼痛,睡觉时身上更是奇痒无比。见到好几次林中走到身边接我回去,但当我伸出手时又不见人影,我想去林中家找他,又想着可能正在吃晚餐的他们,那个女孩没意识自己有多幸运,能在那么多人渣之中,遇到了他。

第三天夜里大欸就在一个废弃的公交车亭里找到我,那个时候我正缩在断裂一部份的木头椅子上,一边眼泪鼻涕直流、一边止不住地颤抖,但都没能赶走身上环绕的苍蝇蚊虫。他下车把我扛进后座里,把我带回那个房里,然后给我药剂,我才恢复平稳的呼吸。

“这次我他妈就不跟你计较了,你快把自己弄干净,有个男人出了双倍的价钱指定要你,不然你以为老子他妈稀罕出来找你。”踢打过程间大欸刻意避开我的脸,也没有针对同一个地方下拳。

那晚是我第二次见到林中。这次他没有上次那么拘束了,反倒对这样的会面有些习以为常的感觉,我猜想他这一个多月来,一定见过不少像我这样的人。

“那个人说你已经从良回乡了,很抱歉我又找你过来。”他把装了水的杯子递给我,同样又坐回上次那个沙发上,只是这次他没有打开电视。

“她不在吗?”我下意识左右张望,接着才想到上一次来的时候,就已经没看到她的痕迹了。

“她很久没有回来了,大概也不会回来了。”他两只手握着杯子,把杯子在掌间转了几个方向,再把双手肑撑在膝盖上,低着头。我坐到他身边,把手上的杯子放到桌子上,等着他说下去。

客厅里放着一座直立式的复古大钟,俩人都沉默的时候,很明显能听到来回滴答的秒针;厨房里正用快煮壶烧着快沸腾的热水,在一秒钟到下一秒钟之间,都还能感受壶里水在滚泡的咕噜声。

“从我知道她半夜会出去之后,我始终没有揭穿她,直到某一天她到早上都没有再回来,我担心她出事,还去之前遇见她的地方找她,但也都没有再见过她;我跟同事要来了不少做这类‘买卖’的电话号码,每天打电话,想着总有一天,会不会叫到她,但不论是哪条大街小巷,或是每天不同的人来按电铃,都没有她。我跟你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是距离她消失后大约一个星期。”他停下来把头仰躺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像在细数墙角的蜘蛛网,我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现在你放弃了,决定好好过回自己的生活,是吗?”

接下来几分钟,秒针再度取代了谈话声,这次连热水壶都已经安静。我想知道后续,但我想也不会有什么后续,否则我也不会呆在这里了。于是我不打扰他,随意地收拾了桌上散乱的杂志和他的工作笔记。

“我前两天又见到她了。”秒针滴答了一百多下之后,他对着天花板突然冒出这一句话。

“是吗?那她人呢?在哪里?”我想要知道接下来的事情,但又害怕知道接下来的事情。

“她变得很奇怪,我先说没有眼花,我那天照样去那个巷子里喂猫,顺便也看看她在不在。当时我正蹲下来喂猫,然后抬头看到巷子口那边,有一点光,我以为是车灯,但也没有听到引擎的声音,后来…后来我发现那个光在移动,感觉是上上下下的动,然后有一个人的影子,一个女人的影子,留着长发…那个影子感觉在原地来回走,那个光就跟着影子来回动。我就好奇想出去看看,一个人大半夜拿着手电是不是在找什么,需不需要帮忙…”林中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始终直盯盯着看着我,他想让我知道他没有说谎。

“然后呢?”我放下杯子回视着他,迫切想知道后续。

“然后我就看到她了,她当时被一团光包围着...当时看不清楚是哪里的光,她的下半身就在那团光里面…”

“下半身在光里面?”我猜测林中是不是也为自己注射过和我一样那种会致幻的药物,甚至他现在是不是清醒的,我都开始怀疑;但从他没有失焦的瞳孔中看来,他说的话没有违心。

“对,就在光里面,不是强光,是很柔和可以直视的光,而且从那光里还散发一种很吸引我的香味。她那时背对我的,我还没有看到她的样子,直到她也突然转过身来。那是她,我很确定那就是她,尤其是她的反应,她很明显也被我吓到了,愣地看了我几秒钟,然后她...她就转身飘走了。”他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眶泛红,嘴角隐隐抽动。

“飘走?你确定她是飘走的?你那天有喝酒吗?”我不确定地问。

“是飘走的!我从来不喝酒,虽然每晚出去找她,我睡眠质量有些不好,但我神智非常清醒,我没有看错,她就是带着身上的光,一起飘走的,应该说她是被那团光带走的...我觉得比较奇怪的是,当时还有两个路人就从我们身边经过,对她身下的光没什么反应,看都没有看一眼,好像我才是唯一看到那团光的人。”林中说话的节奏变得很快,我把桌上的杯子递给他,他抖着手拿过去灌下了一大口水,我拿回空的杯子走到厨房从热水壶里往里倒了一些热水。

一直到我那晚离开,都没有再细究他所说的这件事情,我安抚了他,也许连日的疲累和伤心,已经让他有了梦游症之类的后遗。

“我今天会找你,是因为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身上也散发和她那天同样的香气,我以为你会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在送我离开的时候,说了这一句。

我当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几天我都曝晒在半山间不同的小路两旁,身上黏满泥土和杂草,在大欸把我接回来后,又多了些血腥气和他身上的薄汗。昨晚简单地吃了个便当,我便栽进厕所里将自己冲涮了一个小时,这也洗净不了已经注入在我身体里的药物还有大欸残留的痕迹;我将带着这些,继续穿梭在不同男人的腥臭间,为他捞足要开赌间的资金。

我的四肢越来越瘦,但整体骨架还是宽如一个男人,甚至比一些矮小的男人更显壮硕;大欸还是不满足,我想和上星期那个身高仅有155公分的刘先生有关:刘先生在与他事后的对话说我在其身上时几乎可以把他的腿骨坐断,我说要不是那些捆紧在我身上的绳子,我还能控制腿上的力道,不把全身的力气加诸在他腿上。大欸当然不会听这些,又多饿了我几餐,然后在晚上的‘即兴活动’之后,拿走了我床边的两颗能够避免怀孕的药丸,他说这东西的副作用会让我显得臃肿,我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臃肿。

林中成了我的固定客户,现在我每周都能和他见上两到三次的面,他的预约穿插在几个孤独到疯狂的、变态到痴迷的男人之间,在我每回快要精疲力尽时,给了我几个小时喘息的机会。然后我再回到大欸给我的小屋里,打一针精神上需要的营养,接受他对我的肉体进阶训练,继续展开新的一天。

我发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两个月了,我在一个男人使劲摇晃的身下,差一点就吐了出来,我不得不中断他的冲刺,捂着嘴到厕所去把一整天都没进食而逆行而上的胃酸呕进马桶;并且在几个巴掌后裸着身子和衣服一起被丢出门口。大欸在接到投诉电话后火速来到现场,先用一些金额向男人赔了不是之后,在楼道间把已经穿上衣服的我拎回家。

受到惩罚是难免的,刺青男人听到消息也来了,大欸放任他对我做着刚刚客户没完成的事情,坐在凳子上一边吃着槟榔插着针,一边斜着眼与我对视。我下意识按住肚子,紧盯桌前摆着那刚验出的浅浅两条线。一阵肆虐之后,刺青男人在门口留下一口粗痰便离开了;房里照例只剩下大欸跟我。他一脚踩上我趴着的下身,扯住我的头发往后拉,随着挣扎扭动的头部,唾液从我嘴角往枕头上流淌,我的视线转向一旁地上的烟蒂,原本在我背后的大欸,身体一部份也进入了我的视线。

我突然有了异样的感觉,想要把身后的人看清楚,于是我举起手抓上他扯住我头发的手;估计他都没有想到我会反抗,一愣神稍微松了点力,而我趁着这时扭头过去看你,这一扭几乎没有转动到身体,原本抓住他的手下意识跟着用力,大欸有点迟疑,想要离开我的背后,这时他已经放开我的头发,我的脖子随着他的身形转来转去,双手也开始使劲,在我用力时手掌感到开始发麻,刺激我越抓越大力,直至我们同时听到了他手腕被掰断的两声咯吱音,随之而来的是他的高喊怒骂。

他企图离开我身体,可是一边的手腕还被我死死抓住,我顺着势让身子回正,回到跟视角一样的方向,面对他;不等他反应,双手放开他的手腕一把勾住他的头靠向自己,那一瞬间我看他的身体就像在看一个小虫子而已,而且是一个可以让我止饥的小虫子;我饿了太久,这一瞬间,我本能就想吃掉他。我讶异的并不是自己出于这样的想法,而是我对这样的想法丝毫不感到恶心;念头一出,我没半点犹豫,在他看向我露出一脸极度的惊惧之时,张开嘴就啃下他的半边脸颊,露出皮面之下黏着的肌腱和血骨。

几番啃食地大饱口腹之后,大欸的双手还在本能地做出挥拳反应,但是脖子以上只剩下撕裂之后剩余的喷涌血柱和浓厚腥气,那些血柱咕噜噜往外喷发,在我眼中都像慢动作播放,几秒钟之后他彻底倒地。失去了头,他就像个橡皮人一样,逐渐从床上下滑到地上,没有头部咚咚着地的声音,两只已经逆转方向的手腕啪啪两下掉在水泥,看似钢硬的表面也立刻碎落,和他粗犷的外表一般,实在不堪一击。

饥饿感已经退去,原本发麻的指感神经恢复正常,而我对大欸剩下的躯体也没有了口欲,压着肚子想要感受一下肚子里那个生命的心跳;刚才受尽了欺凌,也不知道TA是否如常,我坐在床沿还喘着气,努力抑制呼吸,想要听到TA连着我身体的那声微弱震动音。

“宝宝…”也许是出于本能和血亲的联系,我感受到了TA的生命力,正以势不可挡的旺盛充斥在我的子宫里。我情不自禁脱口而出,穿好衣服后跨过了地上的尸体,翻出他放在裤子口袋的手机往外走去,我勾起嘴角,这个世界终于清静。

凌晨两点,我来到林中家里,对着紧闭的铁门按下两次电铃。他过了许久才把门打开,而且看起来面色苍白,一身正装像是刚刚才从外面回来。过长没有修剪的发鬓因为汗水而粘贴在耳边,对于我的突然到访他没有过多反应,只是举起手表像是在确认今天的日期,当然今天原本就不是我们以往会见面的时段。

“我们一起生活吧?”进门后我看着地上把鞋子脱掉,正往屋里走的他回过身来,眼中泛起一丝喜悦,接着又把眼皮黯然垂下。

一直到我们坐到了沙发上,我才意识到我从来就没有真正进入过他的房间,我们的活动范围一直就在这张沙发,在沙发上聊天喝茶,在沙发上看着电视,而我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只有厨房。关于那间卧室,还有没有她留下的东西?他是不是把所有有关她的回忆都放在那里?

“一起生活的话,你不愿意吗?我现在自由了,你不用再给我钱。”林中一直没有回答,也许心里还是在想她。

“我今晚又看到她了,不是梦,这不是梦,你看我到现在都还是清醒的。”原来他每天晚上,都还是出去找她。

“还是那个地方?”我叹了口气。

“嗯,我今晚加班了,为了明天要赶出来的工程,我一个人在公司待到很晚。路过那条巷子的时候,我想要去把那只我常喂养的流浪猫带回家,这样你之后来我家的时候,也不至于太无聊。”原来他今天是为了我,不是为了她。

“后来你又看到她了,这是她离开你之后你们第二次见面吧?”我问。

“对,因为我今天没有带着猫粮,只好低头在每辆车子底下找看看猫在哪,然后那道光又出现了,很柔和的光,紧接那个味道也传过来了。我跑到巷口去看,果然她在那里,这次我很快就喊了她名字,我感觉她也在等我,因为她对我的出现并没有像之前那样惊讶。”林中开始激动起来,音量越来越大。

“然后…然后她跟我说话了,她终于跟我说话了!”他大吼一声,我也原地抖了一下。

“她跟你说了什么了?”我瞪大眼睛问。

“她说…她…她说,要我不要再找她了,她已经…她说她已经不是人类了。”他的声音颤抖,但眼神还是直勾勾盯着我,试图传达给我他此刻依旧清醒的事实。

如果没有今晚发生的事情,很大的机率我只会把他说的这些当做梦话,就像上一次一样。但当几个小时前我抓着大欸的头颅奋力啃食时,从镜子反射中看到了那个通体变成绿色的自己,他现在对我来说就已经成了大惊小怪,似乎她还是不是人类,早就不是那么理所当然了。

“我说的是真的,我现在只有你可以讲了,如果你不信,这世上没有人能够信我了。”林中见我没有太大的反应,用力地抓着我的肩膀,猛力摇晃我的身体。

“她不是人类,那她是什么?”我觉得他的样子有些可爱地好笑,但我当然没有笑出声。

“她没有说她是什么,就只说了这句话,靠近她之后我才看到她身边的另外一个男人,那个男人肯定也看到了她身上的光,因为他一直对她上下打量,还色眯眯地笑。跟我说完话她就挽着他走了,我还听到他不断对她说着她好香好漂亮,我不知道该叫住她,还是不该叫住她,我当下…当下脑里浮现的是你的样子。”他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也许是激动过了头,也许是害羞,反正这次我是笑了。

“你笑什么?你还觉得我在作梦?”他抓抓后脑勺,鬓角的汗顺着腮帮子往下滴。

“你觉得呢?她看起来像什么?”我收起笑容,一本正色地问。

“我觉得…外星人?还是什么女妖?太荒唐了,这真的太荒唐了…”他原本搔抓后脑勺的手,往上揪紧了一搓头顶的头发。

我向前用嘴阻止他再说话,这是第一次我们试着用身体交谈,也是第一次没有她的话题我们还能不觉得尴尬。那晚我终于进到林中的卧室,余光中看到的空间很简单也很整齐,就如他一般地干干净净。然后我们把床弄乱,把肉体交叠在一起。一直到结束,我没有再度幻变成那个绿色的昆虫身体,这时大欸成为了我心里的庆幸,庆幸几个小时前我才吃了那个作为今晚餐点的他。

隔天林中上班时我回到那个山腰间的小屋,大欸还瘫在原本的地方,沾染了半张床铺的血渍早已经干了,整间屋子都是他开始腐烂的臭腥气、还有几只苍蝇在他身体边拍翅飞撞的嗡鸣。我把床单拉开揉成一团、把床垫翻过来,从柜子里拿出夏天的凉垫,又花了一些时间把他拖到屋子后面埋了,最后回来清扫完现场,接近中午的时候发了封简讯给刺青男。

不到半小时他便来到小屋,先是捏着鼻子左右找寻不到异味来源,接着才发现只有我在房子里。我身上只穿着一件微透光的薄质短T,一边的肩带垂到手臂,一手轻抓住在他来之前被我撕掉一个口子的内裤,一手揉着肩膀上的瘀伤,用有些惧怕的眼神看着他。

“他去买东西了,说马上就会回来。”我颤着音轻声对他说,并且用他可察的速度往墙角瑟缩……

之后事情进展得很顺利,吃完‘午餐’、在我回到原本的样子之后,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程序,不过床垫是翻不了了,反正我也没打算再回来这里,只要把床垫上的痕迹稍微拿几个杂草纸箱遮掩一下,不从窗外看出痕迹就好;毕竟大欸会让我住在这,也是因为山区人烟少。

之后的一段日子里,我都和林中一起。我在深夜里来到各条巷弄小道,找寻养份供给自己和宝宝的生命,如此一来,我在面对林中的时候,便没有了想要啃食的欲望,我需要获得的仅仅是如同正常人类般的性爱关系,而不是假借交配名义来给自己充饥。

在那个林中又要加班到深夜的晚上,我在某条已经许久没来、整条都灭了灯火的巷子中遇见她,当时我惯例在游荡,试着在没有人熟悉我的地方找寻陌生的适合对象。那道光是对着我来的,她靠近我的时候,把整条暗巷中的住宅照得发亮,而她的脸在那团光的照映下,更是魅不可挡。

“你身上有他的味道。”到了我面前之后,她的光灭了,巷子瞬间变得比她来之前更黑,不过很快我眼中就恢复了可视的光线。之后她先开口说话,我没有觉得惊讶,也没有答腔。

“你身上也有跟我一样的味道,你注定要跟我一样离开他。”见我自顾打开烟盒,她一边说一边看我把烟点上。

“我为什么要离开他?”我吸了口烟,烟头照亮的只有我手指头的区域。

“当然是因为你会完全变形啊,你以为我为什么会离开他?我们这样的人,一旦完全蜕变,那就活不久了。”

“不可能,我能控制得了自己。”把烟吐出来之后我转过去看她,巷子很黑,但还是看得出她有多美,甚至我很快就适应了这种光线,她的五官非常深邃,有着西方人的大眼,和东方人的小嘴。

“那是你才在初期,你迟早会变成一只真的…嗯…闻你的味道,你是螳螂吧?次数多了到时就算没有触发条件,都会是一只螳螂,完完全全的螳螂,难道你要以螳螂的身份跟他在一起吗?”

“那你呢?你过了那么久,怎么还没完全变形?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我想是因为欲望,我的欲望是吸引男人,这欲望在到达一个程度之后,出现了某一个触发点,我就开始了变化,而一旦我减少这个欲望,变形的频率也会少,甚至只在我有需要的时候才会变成你看到的那个样子。但不变形的时候,我能感受到自己的寿命在消耗,身体里的虫子会代替我的欲望吸食我的养份,如果我不持续变形,那我就会死。”她看向我手上的烟盒,对我摊开手掌。

“而你的欲望...螳螂这么残暴的特征,我猜是怨恨吧?有时候怨恨会比渴望,更难以控制;而且你得吃,你大概是怀孕了?怀孕就是你的触发点,肚子里那小东西也要吃,小东西越长大,你需要吃的就越多;而男人就是你的食物来源,当然你要吃女人也可以,只是相比女人,我猜你更愿意吃掉男人,因为对他们的怨恨就是你的欲望,也是造成你转变的原因。”我一直没有回答,给她一根烟,沉默地看她把烟点上,从巷口看进来这条暗道,大概就能看到半空中两个忽明忽暗的光点。

“这种欲望对你来说,存不存在都是危险的,因为你爱上他了,他渐渐消磨掉你对男人的怨恨,就算你可以忍着不吃,让那个东西在你体内蚕食你,那结果也显而易见,我因为男人而活,而你会因为男人而死。”她说的我是听懂了,无论怎么做,我都会死,除非我不再爱他,一辈子靠着那股恨、靠着吃人,最后完全变成一只螳螂。而她却还有活下去的机率,顶多就是变成一只…萤火虫而已,但萤火虫也只剩很短暂的寿命。变形一旦开始了,我们只有被完全支配,或是等死。

“不论你信不信,过多的爱恨和欲望,最终都会让我们没了自己。”她很快吸了两口烟,把烟扔到地上踩熄,转身踱着高跟鞋一步一步回到巷口。没多久那团光晕从巷子口,越发强烈地照进巷子里。那是仅有同是变形的人,还有能够被她气味吸引的人,能够看到的光。

回来时林中已经在家了,他没有问过我去了哪里,正在收拾桌上的书,桌上还放着一条抹布,看起来是正在打扫家里。他准备了些吃的就让我进房间休息。爱能把恨消灭,但最终我也会死去,这是结论,人们只能在欲望发芽前扼住让自己触发变形,一旦欲望过了头,要回去就再也来不及了。他是唯一一个能让我对男人不再抱有怨愤的人,讽刺的是,他也是个男人。

今天的他特别沉默,我一个人翻来覆去在床上躺了许久,听到他还在客厅收拾,连续打开了几个抽屉,翻找着不知道什么东西。他进了房,把灯关上,滑进被子里抱紧了我,而后照旧,亲吻、抚摸。

“孩子我帮你带吧,去过你想要的生活。”之后交合的过程间,他趴在我身上突然就停止了活动,双腿把我的下半身夹紧,接着我感受到一股很强大的吸力,我的身体里有些什么正在被他抽拔过去,用一种强取的蛮力。

我下意识出现了动物的反击本能,身体产生变形,挣脱了他还在使劲的双腿、猛力转身正要张起爪子钩住他;可是在我转身的剎那感受到肚子里有什么已经被他抽空,来不及了;而在视线聚焦的那一瞬间,我也看到了他,或是说,我看到了一只海马。

此刻的林中正看着自己的肚子,身体逐渐从海马的形态变回人形,肚子在过程间用肉眼可见的速度消下去,他摸着肚子,苦笑地看着也正在回到原形的我。

“你做什么?你是不是疯了?!”他把孩子带走了,带到他的身体里。

“我都知道的…我跟了你好几次…今天她跟你说的话我也听到了。开车..开车回来的时候我想了很久,大概只有这样我才能帮到你,把孩子给我,我帮你生、我帮你养,也许你就不用再受这样的委屈了。”他红了眼眶,靠在床边的墙上。

“你怎么知道这样我就会好?你能肯定吗?万一我没好,你这样只是跟着一起变形而已,你知不知道啊!”我大吼着咆哮,拿起一边的枕头使劲拍他,他没有躲闪,唯一做的就是用他的双手护着肚子,我也意识到了孩子,转身就把枕头砸到地上。

“你可以过正常的生活,存折那些我都整理出来放在桌上了,去开始你的新生活,真正的新生活,不要再有恨,也不需要很深刻去爱的那种新生活。”他一边穿起衣服,不顾我的几番拉扯,夺门而出,而我再也没有跟上他的脚步。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林中。

从那天开始,体内那个控制我的力量,似乎也随着孩子的转移而一起离去。我无法想象他后来变成什么样子,他还在不在这世界上;关于那个女人,我也没再看到她,偶尔我会想起那个倒垃圾的男人和他的尾巴,他的欲望是什么呢?也许就是单纯地保护他的女人,成为一只女人为上的公狮。这世间还有多少,被欲望控制着的人,想想我还是觉得可怕。

我一直待在林中的住所里,没有离开,没有了仇恨和爱,我仅有的就是不知所谓的等待。我遵照和他的约定,展开自己新的人生,我打卡上下班,但还是习惯在路过每个巷口时转头过去看,我已经离开了那个世界,大概永远也看不见那光了。直到这天我回来,看到家门口有个提篮,而提篮里躺着的,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孩。


故事说完了,这是我的亲身经历。不论你信或是不信,希望欲望永远不会控制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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