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杜鸿儒

                      （11）

这一觉，父女俩个一直睡到了晌午。宁宁早已备好车，要拉他们两个回队上去看看赵谝子。这一切都是雷大姐的安排。晌午吃的是捞饭，菜是昨天剩下的羊羔肉，汤是捞饭留下的米汤：那米汤白糯似奶，清香可口。抗抗从没有见过。她对着雷奶奶惊呼道：大米这样捞出来最好吃，米汤也是天底下最健康的美食。老人就笑着说：这里的人几乎天天喝它，你妈她也喝了十几年嘞。当年的米汤还好喝，那时的品种产量低，可质量好的很。俺亲家还留了些稻种，今年俺让那老家伙种上几亩试试看，要是好，俺给你们寄过去，咋样？

抗抗就像个高兴的孩子摇着奶奶的手，督促着：那咱们还不快走。老人就揪了揪抗抗那挺翘翘的鼻子，故作严肃的说：刚吃饱饭，你背背口，慌个啥？在俺这，一切行动听指挥！知道不？

抗抗一时间不知说啥是好，只见对面的父亲突然抬手，模仿个军礼的手势。抗抗瞬间就意会了，就象士兵对着长官，四目相对，双脚并拢，举手敬礼，把胸脯挺的老高，一字一句的说：报告奶奶，进了您的门，就是您的人。不，错了。我就是您的人啦。一切行动听您的安排，再也不敢说一句话啦……没等抗抗表演完，老人就被逗的流出了眼泪，一下子就那么慈爱的搂住了她。

旧地重游让王哲心潮起伏，思绪万干。那是辆工具车，儿子和娘坐在驾驶室，他们三个人就坐在露天的车厢里。当车子跃下公路，开进那条熟悉的土路接近队上的时候，那心里一阵紧似一阵的跳动，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住了。

从坐上车，抗抗就盯住远处蓝褐色的山峦，喋喋不休的和红红说着话：

“……那山叫贺兰，多好听的名字。你看，那边山峰还覆盖着白雪。”

“对，一年里除了最热的两个月，那山尖上都是白色的。山那边有森林，俺和俺爸去过，那白桦，松树最好看了，各种各样磨茹，各种各样的花，还有动物。比山这边好看多了。就是这外山，你要是走到跟前，也能看到青羊和獐子的身影。”

“可它为什么叫贺兰山？”

“俺哪里知道？祖祖辈辈都这么叫，连俺爹恐怕都不知道吧。”

抗抗就调皮般看了红红一眼，学着她的口气说：“你爹不知道，那就问问俺爹。”

一直沉默不语的王哲就‘噗嗤’一下，笑出了声。不得已向她俩解释道：“我在文化馆研究过这事。出处有两种；《晋书-四夷列传》记载，有一个叫贺赖的匈奴部落，在此驻牧生息，长久以往，就将原来的山名‘卑移’改称为‘贺兰’。到了隋代，这山，就叫贺兰了。另个一个出处，是唐朝李吉甫所著的《元和郡县志》，说贺兰一词是胡语，说贺兰山就象是青白色，班驳的马。哪个可信？我倾向于前者；贺兰——不就是《贺赖》的谐音吗？”

“爸爸，您好厉害呀！”女儿由衷的叫了一声，那脸上的羡慕之情，让王哲心里美滋滋的。他接着说：“这一点也不难，在相当规模的研究机构，找到资料就是了。抗抗，我更多的是在想着贺兰山下的人们；我们来的太晚了。现在我们去看赵叔，这是我多年的愿望。可老队长不在了……，还有柳场长，当初我们村长来场上要我的档案关系，人家没有耽误一分钟啊。听说他也从局长的位置上退休了。我真的很想他们。我没为农场出过力，可他们却处处成全了我。抗抗，没有他们，我们父女见面的日子要等到何时？假如我还是个‘黑人’的话……你知道在我沉闷的性格里，是否还允许以那样的落魄与你相见？”

抗抗撅着嘴，一本正经的说：“您在说什么啊？您把名誉看的胜过了一切，才害得您一生颠簸。哪怕您是个‘黑人’，哪怕您坐过牢，或是还在牢里，我也是您的女儿，你也是我的父亲。别的都会改变，而血缘怎么能会改变。我知道，您虽然是这样想，可您心里的爱，我已经感觉到了。对吗，爸爸？”

王哲心里陡然一动，紧绷起眼眶，凝视着越来越可爱的女儿。旁边，一直红着眼睛的红红，忽地伏在抗抗肩头，嘤嘤的哭出了声。

土路旁出现了成排的房屋。有砖的，有土的。红白相间，参差不齐。汽车开进时，偌大的村落只传来几声狗叫，并没有见到一个人影。红红打开自家院子的门，喊了两声，知道老爹不在。便拉上抗抗出来去寻。

看着一脸迷茫的王哲，雷大姐说：原来队上的房屋都被山洪冲掉了。这片房子是后来队上按各家出钱多少盖的。你看不出？咱们刚路过是中间沟，远处那条高高的渠坡是五斗渠，你站的这个地方是哪里唦？

老菜地！王哲不加思索的喊了出来，顿时就来了兴趣。雷大姐说：对着嘞，你看俺亲家院里那棵沙枣树，当年就在菜房子边上。

对，就是那棵沙枣树。那年西瓜还没有开园，我跟着山子去偷瓜，被刘爷看见了。老爷子正在树底下乘凉。看见我们就追了出来，倒背个手，嘴里叽里咕噜的用甘肃的家乡话骂我们；狗日的！叼你嘛、抢你嘛，你个贼娃子……

山子胆大，笑呵呵的迎着刘爷，手里抱着个西瓜一个劲的啃。我就想溜掉；文书偷瓜成何体统。没想到，刘爷用脚踢了踢山子，把我也叫了回来。在瓜田里寻了个好大的西瓜，往田埂上就是一墩，嘴里嘟囔着：俺不怕你们吃，就怕你们青年糟蹋嘞，知道不？说着又‘哐当’扔下一个盆，让我们把瓜子别乱吐，他要做来年的种子。那个硕大的种瓜，让我俩放开肚子才吃了半个。

  雷大姐说：俺那公公可是个好人哎，和俺们过了那么多年，没吵过一句。俺做啥他吃啥，俺说啥他听啥。哎，陈欣在农场时老人家就去世了……后来老刘也走啦。你说说这人活着有个啥意思嘛？还是年轻的时候好啊……

正说着，只见赵谝子脚步咚咚的走了过来：俺说亲家母，说啥嘞？俺倒是觉得这人越老越有意思。你看，有多少生灵陪着俺？

说话间，就见两只羊，一只狗就窜到了他跟前；后边是气喘虚虚的红红和抗抗，还没来得及搭话，王哲就一把攥紧了那双老皮紧皱的大手，叫过抗抗说：这就是赵叔，你应该叫爷爷啦，知道吗？

抗抗骄情般撇了他一眼，扬起脸儿就喊了一声爷爷。随后又拉着雷奶奶的手，说：我妈早就说过；说我没有爷爷，也没有奶奶。可我今天全都有了。对吗，爸爸？

几个人欢快的笑声，让清冷的村落陡然间充满了人气。刚进了院子，就听见赵谝子吩咐道：宁宁你把那只羯羊宰了，让王哲帮你。红红，你去搞些干柴把那柴火灶点上，再看看俺那酒壶里还有多少酒，俺要跟王哲喝个醉。哎呀呀，丫头，那些酒肯定是不够了。你去西边的牛圈找山后的道尔基，就说俺找他先借上一扁壶……

一旁的雷大姐就搭了话：老家伙唦，你给俺派个啥活，瞧把你高兴的，能的不行行嘞。赵谝子嗤嗤的一笑，说：亲家母，这可是在俺家，当年老刘管着全队五百多口子，你却管了老刘一辈子，咋了？还想接着管俺？俺就这么点权利，又头一次见着王哲和这丫头，就让你一个人心疼？俺也高兴着嘞，还不好好招待招待人家。你就让俺说了算，行不？ 两个老人偷揶般的笑声一阵就感染了每一个人。

抗抗愉快的叫出了声，她一定是感到了极大的快乐。这是一种多日不见的喜庆气氛、这是一种能暖人心灵的情愫。这种在当时民间普遍存在的真挚情感，在当今该是一种罕见的美德了。以至于在以后的滚滚红尘和云云众生之间，在他俩的心里一直穷高极深的耸立着，即使在他们精神处在最为朦胧的状态下，那种感动所带来的震撼，也会渐渐的成为他们信仰里的一部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