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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刚回到家,正准备煮包泡面吃下,却突然间接到了频道主任的电话。
“赶紧去城西派出所,下午有家属报案,有孩子走丢了。”
主任用一种不容置喙的口吻命令着我。在这个十八线的小城中,半大的事都能成为新闻头条;而作为民生节目记者的我,报道走失人口更是工作常态,我别无选择,只能放下调料包,立刻披上大衣冲出家门。
来到派出所见到失踪孩子家属时,我顿时愣住了。
对面坐着的夫妇俩我实在太过熟悉,男的人称三哥,女的叫李姐。他们育有一双儿女,可小儿子天生患有视网膜疾病,眼球中有条很大的裂孔,导致他近乎失明。
多年来夫妻俩为了儿子的病省吃俭用、债台高筑、奔波劳苦,常年辗转于上海的大医院和老家之间。生活的苦难使他们早早老于同龄人,脸上布满沟壑,眼神写满愁苦,两人像是风中摇摇欲坠的枯叶,一吹即散。
我曾两次采访过三哥夫妇,在电视台号召市民朋友为他们捐款,因而对他们的家庭状况很是熟悉。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大宝怎么丢了?!”
大宝是他们儿子的名字,因为眼睛有疾病看不清楚,走丢彷佛也在情理之中。
“不是大宝,是丫丫!”李姐将头埋在手掌心,语气中带着哭腔,她沾满猪油的手弄脏了深蓝色的袖套,又不停地用那双脏兮兮的袖套擦着眼泪。
“丫丫?!”我再次一愣。
丫丫是他们的大女儿,比大宝大六岁,暑假开学后即将升入初一。我印象中的丫丫扎着两个羊角辫,总喜欢穿深颜色的衣服。她的话不多,干活却特别麻利。三哥和李姐全靠经营一家熟食店谋生,丫丫放了学便会来到菜市场,帮爸妈吆喝收钱。因为常年缺少营养,她的个子要比同龄人矮上大半截,只刚刚高过菜板。即便如此,这女孩子算起账来却比一般大人还要利落清晰。
“丫丫对这周围的环境了如指掌,怎么会丢呢?”我在担忧中又有些疑惑。
“大宝说,今天晚上五点左右,丫丫像往常一样给他喂了饭,然后就说来菜市场找我们。等我们九点多收工回家后,才知道她来找我们了,可我们一直没见到她人啊…..本来日子就难过,妮儿一走,我们全家可怎么活……”李姐越说越伤心,从最开始的低声呜咽变成嚎啕大哭,三哥则垂着头坐在椅子上,乌青着眼圈,不知在想些什么。
女儿的失踪让这个不幸的家庭雪上加霜。我能体会到他们现实和内心的痛,便想尽全力帮助他们。我在警局立刻编辑了一条新闻,求着主任即刻发出,发动全县城的人共同寻找丫丫。
-02-
警察更是没闲着。
丫丫的家在城西一个小巷,因为老旧破败,巷口和门口的马路并没有安装监控。几个警官在周围有监控的地方查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丫丫的身影。
也就是说,丫丫大概率是从家门口走丢的;或者说,她从家门口上了某辆车,之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肯定是被人贩子拐走了!”李姐斩钉截铁。我也倾向于这个推测,毕竟谁会无缘无故从家门口走丢呢?一想到之前采访的拐卖少女事件,我便浑身一哆嗦。
警察开始挨个调查当日进出城中的车牌号,并和外地警方联动侦察。然而由于没有有价值的线索,查找起来无异于大海捞针。
两天之后,案件还是没有任何进展。
“基本可以确定,孩子是被人带去了外地。”警察终于遗憾地对我们说。
话音落后,三哥爆发出女儿失踪后第一次哭声。
电视台开始联系隔壁城市的媒体,请求大家一起帮忙寻找女孩。消息散播出去,开始陆续有好心人前来警察局提供线索。
丫丫的小学班主任说,孩子在去年经常请假,一请就是一整天,她的理由只有一条---家里有事。班主任觉得,一定是丫丫懂事,为了去挣钱才缺课的。她坚定地认为,丫丫是听信了哪个地方可以挣大钱给弟弟治病,才不幸被坏人骗去了外地。
也有人说是绑架。前段时间,三哥家刚筹集到近十万块的善款,难不成有丧心病狂的歹人,打起了这笔救命钱的主意?
更有人和我一样想到了山里被拐卖的女人。他们说,丫丫刚好13岁,正是人贩子最喜欢的年纪,没准她是被拐去深山给某个光棍当媳妇了。
…….
各种猜测扑面而来,三哥和李姐受不了周围人或关心或议论的眼神,加上儿子需要人照顾,便干脆暂时关了熟食店,一边照顾小儿子,一边寻找大女儿。
出于职业的敏感性和个人的同情心,我再次来到三哥夫妇家中,希望能为他们再做一篇专访稿。
家里和我一年前来时相比,显得更为凌乱。电视机上蒙了一层灰;客厅东边的角落堆满了废品,茶几上堆放着中午吃剩下的饭碗没有清洗。似乎整个屋子里的人都丧失了对生活的兴趣,都甘愿沉沦在这么一种凌乱的灰尘之中。
除了日常生活用品外,屋子就只剩下些孩子的东西,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大宝的。
大宝由于自小近乎失明,有着一种隐秘的自卑心理,不喜欢同别人多说话。我企图和他聊些家常,但终究是徒劳,场面一度压抑尴尬。
为了缓解这种氛围,李姐主动给我倒了杯水,我顺势将茶杯放到桌上,忽然看到手头边有本半旧的盲文书。打开书本一看,里面尽是些凹凸不平的小点,我看不懂,却明白这里承载着一个孩子对未来的光芒和希望。
“大宝上学了啊?!”我笑着说。
至此,李姐眼中终于有了一丝骄傲和亮光:“是啊。咱们这儿没有专门供盲人读书的地方,我就打听了一家外地口碑好的学校。那儿离得远,要坐两个小时的汽车才能到,不过大宝能读书就好!”
“是,说不定大宝将来还能读大学,和正常人一样工作……”三哥也紧跟着回答。
这是自从丫丫走失后,夫妇俩脸上第一次露出笑容。我想,要是丫丫也站在这里该多好,她也必会为弟弟感到高兴和骄傲。
-03-
焦急等待到第五天,丫丫仍旧没有任何音讯。
正当所有人都准备好迎接最糟糕的结果时,我却忽然接到一个重大消息:离这里近200里的孟城派出所收留了一个小女孩,体貌特征都和丫丫相近!
等那头把照片发来一看,我们不禁惊呼:那女孩子不是旁人,正是丫丫!
我赶忙将好消息告诉了三哥夫妇。彼时他们正在上海带着大宝做定期治疗,一时间赶不回来,我便和两位民警先他们一步,连夜赶去了孟城。
“丫丫,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小文阿姨,我们之间见过面的!”我抱着孩子略微脏乱的身子激动落泪,然而孩子却始终眼神呆滞,和她弟弟一样,一句话都不说。
“是汽车站巡逻的保安发现她的。这孩子在汽车站连续睡了三个晚上,周围也没有别的大人,保安觉得不对劲,就报了警。我们查询了附近的失踪人口数据,发现这孩子长得和你们县失踪的小女孩相似,就赶紧联系了你们。”
孟城的民警小吴笑了笑,随后又一脸疑惑,“你们档案上没写这孩子是个哑巴啊,可自打保安报警后,她就没开口说过话。”
我也奇怪了。之前的丫丫虽然不似别的小朋友那么开朗,但也从不抗拒和别人交流。眼前的这个孩子,沉默少语,倒像是不会说中国话一般。
“是不是被吓坏了?”我和其他两位民警都觉得,丫丫一定是被别人拐卖后侥幸逃脱,内心遭受了巨大阴影,才不愿说话的。
“好孩子,告诉叔叔。骗你的坏人长什么样?叔叔帮你把坏蛋抓回来!”我们县的小赵民警蹲下去,耐心对着孩子笑。孩子却仍旧不肯出声。
“不像是被拐卖的。”小吴警官皱着眉摇摇头,“我们查了丫丫来当天车站的监控录像,发现她是独自坐长途车过来的,周围没有什么奇怪的人。而且据售票员说,这孩子自己付了50块钱车费。按照我们之前侦破的案件来猜测,如果是拐卖,人贩子不可能让她身上有钱。”
我和两位民警面面相觑,一时间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开了视频,想让正从火车上往回赶的三哥夫妇和女儿说话,顺便问清楚女儿这其中的蹊跷。谁知道屏幕对面的夫妻俩哭天喊地,这边的丫丫却显得无动于衷,甚至有些微微抗拒。
我隐隐约约感到,丫丫的失踪,或许另有隐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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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再逼她,而是在征得了民警同意后,先带丫丫去对面饭店吃饭。
孩子显然是饿坏了,几道家常菜也吃得狼吞虎咽。我一边对她笑,一边给她擦着额头上的汗。或许是觉察到我不是坏人,丫丫对我的眼神,渐渐地从警惕变成了放松。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是我妹妹的电话。她也没有什么大事,不过是说些家长里短。
“行了,我这边还忙着呢,等晚上再给你打回去。”聊了几句话后,我便主动放下了手机。再一转头,发现丫丫正睁着那双大眼睛惊讶地盯着我看。
“怎么了这是?饭不够吃?”我笑着正要喊老板加米饭,谁知道丫丫却突然对我开了口:“小文阿姨,你和你妹妹经常这么聊天吗?你们感情这么好吗?”
丫丫竟然对我说话了!
我在震惊中一愣,随后赶忙整理思绪笑道:“是啊,我们姐妹俩从小就无话不说,现在尽管住在两个城市,也要隔三岔五打电话聊天的。”
丫丫“嗯”了一声,随后又继续低头吃饭。过了一阵,她忽然又抬起头来:“小文阿姨,你只有一个妹妹吗?”
“是啊,我妈妈就生了我们姐妹两个。”
丫丫再次盯着我看:“那如果你有的不是妹妹,而是弟弟,你还会是现在这样吗……我的意思是说,你还能考上大学,之后当记者吗?”
我不理解这两个问题其中的含义,想了一会儿,只能实事求是地回答她:
“会啊,当记者这件事,和有弟弟还是妹妹有什么关系呢。”
“真好,小文阿姨,我长大后也想当记者。我知道当记者要看好多好多的书,我没钱买课外书,就向隔壁姐姐借来初中课本看。我最喜欢课本里那首诗了:在山的那边,是海!是用信念凝成的海……”
丫丫在笑,我也欣慰地摸摸她的头说:“那你就努力上学,之后考新闻系。听你们班主任说,你成绩很好的。”
谁知道这话说完,丫丫却收起刚才的笑容,突然间放下筷子,用一种哀怨的眼神看向我:“我没机会了小文阿姨。原来还有一点点机会,现在却什么都没了。”
我实在不懂这话里的逻辑,然而将我们刚才凌乱的话拼凑起来,我似乎也找了一点点线索。
我试探性地询问:“难道说,你爸妈不让你上学了?”
令我吃惊的,丫丫犹豫了一番,随后郑重点了点头。
我再次震惊:“不可能啊,三哥他们很重视教育的。你看你弟弟眼睛不好,他们还是费了这么多功夫将他送去了盲人学校。”
“就是因为弟弟去了学校,我才不能上学了!”
丫丫用悲愤、哀怨却无奈的语气继续说:“我爸妈说,大宝是男孩子,必须要念书,而我早晚是要嫁人的,读再多书也没用。这么一来,我还不如早些退学减轻家里负担,还能帮忙照顾弟弟。”
我目瞪口呆。
“小文阿姨,大宝的学校离家里要坐两个小时的汽车,爸妈要忙店里的生意没时间,就只能让我去接送,而我每次去送他都要向学校请一天的假。我爸妈觉得这样太麻烦,就商量着下学期干脆不再让我去学校了。”
“所以,你是为了抗议爸妈让你退学,才离家出走的?”我不禁惊在原处,双手不停打颤,不知道该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这个真相。
丫丫似乎并不想让别人看到她伤心的样子,她抽了两张纸巾,偷偷抹了抹眼角,然后将那两张纸团成一个小球,迅速从桌底扔进了垃圾桶:“我也不想走的小文阿姨,我知道家里离不开我。可那天早上爸妈决定让我退学后,我实在太难受了,就突然冒出了离开家去流浪的想法。我就拿着平时攒的零花钱,搭上了开往外地的汽车,可我没想到车票那么贵,只换了两次车,身上的钱就快花光了。实在没办法,我就只能睡在了汽车站......”
“其实在家里和在外面也没什么区别,都是流浪而已。弟弟刚出生后,爸妈就把大部分精力放在了他身上;后来发现弟弟眼睛有病后,他们就更不管我了。我就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能倾家荡产去救弟弟、去帮他找那么好的学校读书,却不能交我300块钱一学期的生活费?为什么他们费了那么大劲儿,就一定要生个弟弟?小文阿姨你不知道,其实在大宝之前,我还有个妹妹的,但是她一出生,就被送走了……”
对面的女孩还在低声诉说,而我的米饭却噎在喉咙里,卡得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小文阿姨,我悄悄看过病历的,医生说大宝的眼睛能治好的概率不到百分之一,这些爸妈肯定知道。我不是说不给大宝治病,可是我要是现在辍学,将来大概率就找不到好工作,这样就没法帮家里减轻负担了;而我如果能继续学下去,将来就能挣好多好多钱,就能寄回家继续给弟弟看病;就算治不好他的眼睛,也能改善家里的生活……”
我没想到这些话会从一个小学刚毕业的女孩子嘴里说出。凭借积累的社会经验,我知道挣钱和学历并不能划等号,可是此时此时,我就是没办法开口反驳她。
我只能坐过去抱着她,默默流着眼泪抱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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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警局后,孩子开始不停地给警察道歉。尽管给大家造成了很大麻烦,却没有人忍心去责怪她。
我抱着怀里的孩子睡了一夜。次日中午,三哥夫妇带着大宝终于匆匆赶来。
李姐听说女儿出走的原因后,圆睁着眼,一巴掌就扇了下去。等我们反应过来时,丫丫的右脸已经留下了五个深深的红印。她只站在那儿,一声不吭,脸上没有丝毫想要反抗的表情。
警察对三哥夫妇进行了批评教育,而夫妇俩则一直在哭诉自己命苦,似乎对这番说教丝毫不感兴趣。
孩子最终被父母带走了。
我向门口望去,他们一家四口走在风中,犹如四只飘零的风筝。三只风筝的线紧紧拴在一起,唯有一只风筝独自飘散在空中。秋风吹过,这只孤零零的风筝腾空而起,越飞越高,然而挣扎一圈后,它最终还是落回原处,独自飘荡。
一个多月后,经过当地政府和好心人的帮忙,我们在大宝所上盲校附近的中学给丫丫安排了入学手续,并减免了全部学杂费,丫丫得以在那里继续读书,而三哥夫妇也从老家搬去了盲校所在的城市,继续经营着那家看似一模一样的熟食店为生。
之后我便再没有见过他们一家。
我不知道大宝的眼睛有没有好转,更不知道那个叫丫丫的女孩,还有没有一个将来去做记者的梦;我只知道,这些年我耳畔时常会回荡起一首诗:“你终会攀上这样一座山顶,而在这座山的那边,就是海呀,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在一瞬间照亮你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