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
我爸妈结婚晚,要孩子更晚,我妈身子虚,为了保胎,吃了我爷爷开的九十八付中药,终于安然无恙的生下了我。据说我出生时极其白胖可爱,惹得一群护士阿姨都跑进产房看,人人争着抱我。我爸高兴的不知所措,骑车从医院门前一个大陡坡全速冲下去,直奔商店买奶粉去了。
我的童年是在总部大院度过的。那几年我爸在外地进修脑外科,家里只有我妈带我。才一点点大,一下班,我妈就坐在床上,拿腿圈住我,弄了一堆自制小卡片,教我认字。拜她所赐,小小的我,是远近闻名的小神童,别的小孩才会囫囵不清的说话时,我已经可以流畅的朗读古典小说和报纸,还能一字不差绘声绘色背诵爸爸的家书。
我的童年收获了无数人的喜爱,然而在我有了清晰连贯的记忆之后,挨打和害怕就成了家常便饭。我妈很严厉,对我只有一个要求:学习好。如果考试不是双百,即便仍然是年纪第一,我都不敢回家。有一次放学了在单杠边徘徊到太阳落山,不得不回去了,战战兢兢递上97分的考卷,我妈气的不做饭,教训完我,就躺在床上唉声叹气。我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提着有半个我那么高的大铁桶,到楼下搬煤球,用出苦力的方式,求一个大人的原谅。
除了学习之外,生活上也有些苛刻了。爸爸每次回来探亲,给买的一板一板的金砖巧克力,我妈从没让我一次吃完过,连三分之一也不行,要拿好成绩来换,一次只给一小条。其它的放在桌子上,只能看不能碰。有一次我饿了偷吃了家里的方便面,怕挨批,就把包装袋塞进了下水道,结果堵了,我妈一回来就发现了,抓住我暴打一顿,还不算完,又把我拖到院子里,在大石头上跪了半天,哪个邻居都劝不下。
那时候让我耿耿于怀的事儿可多了。在整个小学期间,下雨天,家里从来没接过我,没给一个不知道看天气预报的小学生送过一次伞。每回放学,我都是眼巴巴等在教室,扒着窗户往外看,一直等到最后的那一个。如果有别的家长要捎我走,我还很自尊的拒绝人家,说我妈一会儿就来了。然而我妈才不来,最后我都是把鞋脱下,用作业本卷住放进书包,然后赤脚蹚水冒雨回家去。
不过我妈自己根本没把这当回事儿,她觉得淋个雨有什么,衣服湿了换洗下就好。甚至连我后来放了学跑很远去单位接她给她送伞,她也毫不领情,问我瞎跑来干嘛,还自顾自叫上同事一起走了。简直是给满心热情的小孩儿当头一盆冷水。
[慢慢长大]
其实我家里条件不差,起码中等算得上。但我妈从小就是按照艰苦朴素勤俭节约的作风来培养我的。上小学,一双白球鞋,时间久磨破了,打两个黑补丁继续穿。到了初中,女孩子的爱美之心开始萌芽,可直到读大学之前,我的衣服鞋帽,都是我妈按照四十多岁人的审美买来的,讲究质量耐穿,从不问我喜不喜欢。在女孩们穿着一脚蹬健美裤,萝卜裤,牛仔服,各种花衣服,很好看的来上学时,我被迫穿着老头儿们常穿的平底黑布鞋和老气横秋的外套,苦闷的站在班前领操,内心自卑不已。
那时我喜欢的男孩子经常穿一身深蓝色的运动服,衣服上好像还有红色的装饰,让我很着迷,于是唯一的一次,我跟我妈提要求,说,我想要一套运动服,要蓝色的带红边。我妈问为什么要穿运动服,我撒谎说学校上体育课要求的。我妈说,可以,但是必须得考到多少名。我大喜。
后来我果然考出了分,我妈也果然买了套运动服给我,但是,并不是我指定的蓝红配,是大红色的,带着黄色的装饰,俗气透了,我一看到就炸了!可再炸我妈也不理。我一万个拒绝穿,又不能不穿,会被批浪费,可真是的,要什么运动服,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我一直羡慕我妹是富养长大的,每到生日爸妈会记着买蛋糕。我可没有,我小时候是标准的穷养,除了学校食堂的正常伙食费,我没有一分的零花钱。那时候东西多好吃呀,每天中午,校门口都会聚集一堆小贩,卖各种画片,酸梅粉,冰砖,草莓,豆腐串,对于一个小孩子,这无疑充满了诱惑。特别是每天上学路上,必然会经过当时我们那儿最火的面包房,离得老远就奶香四溢,有一次我忍不住进去参观,可是兜里没钱,也只能看看就跑了。
我当时也不能理解大人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除了吃饱穿暖学习好,一个孩子成长的过程中,要忍受这么多本可以不出现的酸楚。大热天就给我一个雪糕钱能怎样?少骂我几次能怎样?为了捉住惊恐躲闪的我好好打针,拿鞋底把我打得半死,到底是要怎样?在一个中午,我和我妈躺床上午睡,她在喋喋不休,我突然不可抑制的爆发了,你们根本就不爱我!我流着眼泪,一字一顿咬着牙说。我妈那天吓了一大跳。
上大学的那个暑假,我妈突然带我去专柜,买了两件让我自己挑选的衣服。头一次,我拥有了主动权,不再穿分配的衣服,可以像样的抬头挺胸去学校,我受宠若惊。
我只知道那是头一次,却没料到那也是最后一次。那两件衣服,一件卡其色小风衣,一件砖红色细条纹外套,剪裁适宜,质量上乘,都是经典款,我穿的特别珍惜,连洗都是送去干洗,再熨烫完套进袋子挂起来,好好的保留了很多年,和新的一样。
[破冰?]
我和我妈的关系,从头到尾,其实都没有“破冰”一说。顶多说,在我整个成长的过程中,我和我妈之间,一个教育方式有些粗暴的母亲和兔子急了也咬人的女儿之间,时不常的出现些小冰碴,但都要不了几天,自行就融化了。我们的相处模式,不是那种温馨甜蜜朋友一样什么都说的母女,我俩沟通少,在我的叛逆期,这种关系因为控制和抗拒,更显得生疏,而我渐渐长大,很多事突然就明白了,委屈受得多,反而更懂得体谅。
世上哪有完美的父母。我妈是家里老大,下面还有四个弟妹。小时候她学习最好也最要强,可是为了帮姥姥姥爷撑起一个穷家,只念到初中毕业,就被迫辍学了。安顿好家里,我妈自学当了护士,进了县医院,又考出了护师,凭一己之力,从农村,最终到城市扎下了根。
因为有着学历低的不甘和苦楚,生怕自己的孩子也吃了这亏,所以从小就把好好学习当做对我的第一教诲,并且身体力行督促我执行。在上一辈的观念里,读好书,考上大学,毕业有份稳定工作,家里就放心了,觉得算是把孩子培养出来了。这有错吗?没有啊,换了我,在那时,恐怕也是如出一辙的做法吧。
至于我曾抱怨她的,不关心我的生活和感受,没有给一个女孩子应有的,来自母亲的引导和关爱。我早就释然了。我妈也是第一次当妈,她应该懂得多少才算够,做得多好才算好呢?那个年代,大学生都算高级知识分子了,我妈学历有限,是在社会大熔炉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她没有机会跟现在的新妈妈一样,接受各种知识培训和儿童教育,去学习怎么控制糟糕的情绪,把最佳方式用于实践。
她只能把她自己认为最重要的教给我,认为不重要的让我忽视。这是她对我们的一种保护,可能看起来有些特别,冷漠,粗暴,夹带着伤害,但是,不可否认,这一样也是爱呀,是没有被妥善表达出来的爱。
大学开启了我的新生活,在保持好成绩的同时,我经常在课余打工,什么苦都吃得下。在女生宿舍区卖穿衣镜顺带给人装好,手心手腕都是玻璃划痕。一个人搭车跑去外地,在大园区里直接找到经理跟人谈判进货,没在怕的。我用自己赚来的钱,买了很多好看的衣服,书,和磁带。用我的优秀奖学金,给我妈买广告里最好的面霜,鲜花,和蛋糕。把我眼里的好东西,想法设法买给她。
我妈年纪也大了,头上生出了华发,每天都在吃保护心脏的药,她不再盯着我学习了,反正每期都有荣誉证书拿回家来,不过偶尔也唠叨本科怕是不够用了,希望我以后考研,有时会悄悄凑过来跟我说,妈妈攒钱送你去美国念书哦。除此之外,更多的时间,她都在家里大嗓门说东说西,咯咯地笑着,跟来串门的好姐妹聊天,我家的生活暖意融融。
在我成年之前,我和我妈之间,没来得及搭一座桥,好好坐下来,头靠着头,说说母女间的体己话。不过时光如水,毫无难度的,化解了所有的隔阂和误会。后来,即使她不再说一句话,我也明白她想说的每句话。
[有你的日子]
我妈性格泼辣,做事果决,和我爸多有互补。她是我爸的军师,我爸的职业发展,单位选择,多是我妈在旁出谋划策,支持他一步步朝前。遇到难坎儿,推着拽着我爸向前走的,也是她。
我读小学时,爸妈换了新单位,当时这单位就两栋破楼,百废待兴,我爸到了,一天没休息,开始筹建大外科,从买一桌一椅,到招兵买马带徒弟,整天半夜回家,清晨第一个去单位。那时我们家作为空降兵,在院子里不少招非议,人品好点的老职工拭目以待,指指点点等着瞧笑话的可没少,还有担心影响自己晋升说风凉话的,在背后三天两头捣鬼造谣的。院子里的小孩居然还有人带头不让大伙儿跟我玩,谁稀罕啊,真是颇得他家长真传。
我一个小学生,都能感觉出来压力大,可我妈完全不在乎这些,她底气足的很,经常在饭桌上给我爸打气,替她老公撑腰,如果有人不负责任信口开河给我妈听见,那是要直接怼回去的。
我爸的昼夜辛苦没有白费,飞速增长的手术量,逐渐扩大的病区规模,陆续盖起的新楼和带出的一批又一批医生,把一个啥也没有的专科医院,带到成为省内最大的专业治疗中心,时间的果实,无需多言的证明了他的能力。
每年护士长选举,所有的护士长都会跑我家,没完没了的表态,都想跟着我爸手下工作。单位每年只有一个国家津贴奖的上报名额,那必然是我爸。我爸坚决不当院长,他一门心思都是做好专业,治病救人,他成为了每届院长都最仰仗最器重,也被有些关系派政治家妒贤嫉能私下打压的那个人。
我爸在他事业上取得的辉煌,他说一半都是我妈的功劳。因为她把家照顾得好好的,还带出了两个好孩子。她还用她的善良、真诚和处处为人着想,给他俩建起了一个庞大而稳定的朋友圈。
我妈性格豪爽,心直口快,不是没和我爸吵过架。但是对于我爸的工作和生活,她从没有控制和干涉,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爱人。更多的是尊重,还有支持,就算不理解也支持。有时冲我爸发完火,她自己也气的掉眼泪,但没多久,一想通又破涕为笑了。如果说我爸的黄金中年收获了值得骄傲的成就,那我妈就是在背后,默默成就了我爸的那个人。
我妈的工作比较清闲,只要一有空就跑我爸办公室去了,帮着接待远道而来的病人和家属,我爸给人看片子讲解病情,她也安安静静坐在一边听,还帮着病人问一堆问题。整个病区都知道,如果找不到我爸,有事找我妈就行,都能给及时解决。
我姥姥家那边的亲戚,我的姨舅和他们的孩子们,原本都在农村,我爸妈费尽了心力,把他们一个个弄到县城生活,花钱帮他们盖房子,托关系安排进当地旱涝保收的单位去工作,还做主解决那些七零八碎的纠纷。连亲戚们有心生无力养的孩子们,基本都是女孩,全都打小陆续带到我家,和我一块长大,安排她们上学,给她们找好工作,看着她们一个个结婚生子,在城市稳定下来。
我们家的孩子,从只有我一个,到有“五朵金花”,再到“七仙女”。然而到后来,长成的孩子们像蒲公英,一吹就散了,每个人都淹没于自己的小生活,我爸妈的生日,她们开始不再记得,逢年过节,电话也很少打,能上门来探望的,就更少了。我特别寒心,就问爸妈生不生气,他们丝毫不介意,说,当年把她们从农村陆续带出来,这就让一个在家没学上,小小年纪就得被迫嫁人的女孩子,过上了翻天覆地的生活。这一点就足够了。他俩从来没图过什么,从伸手帮忙那天起,就不求任何回报。
我爸妈的人品在整个家属院也逐渐得到了印证。我妈大方,对人基本有求必应。我爸每次去大城市开会,总抽空到商场,看看当下时兴什么款式的衣服,买回来给我妈。有一年很流行黑色的大裙摆的半身裙,我爸有眼光,当即买了一条,是重磅真丝的,还挺贵。回来我妈一试,妥妥的合身。
正在镜子前照,一女同事来我家,看见双眼放光,我妈就热情的给人家试,那人穿上转了几圈,更觉得美不胜收,连问在哪里买的多少钱,我妈看出人家的心思,摆摆手说,你喜欢就拿去穿吧,我还有类似的。我爸回来,很可惜的说,专门跑了几个地方给你买的,怎么就送人了呢。我妈哈哈一笑,我看她都舍不得脱,上海她平时哪有机会去,给她吧,咱以后再买。
郊区的干亲戚是开鱼塘的,逢年过节常来送鱼,亲戚实诚,总是成编织袋的往家背,厨房堆不下,就哗哗倒进洗手间的大水池里,每次我妈都搬个小凳子,戴上胶皮手套,坐在门口一条一条的处理,不让我靠近。鱼太多了,回回都要大半天功夫收拾,最后还得拿着胶皮管四下冲洗好久去腥。弄干净后,自己家也留不了几条,大都拿盘子袋子装好,让我拿去挨家敲门分给邻居们。我妈处理鱼,每次都累得直不起腰,又绝不肯让我搭把手。我跟她商量,反正鱼多数要送人,要不别替人收拾了。我妈瞪我一眼,给人家的就得弄好了!
每天按时做好三餐,中午如果蒸米饭,菜肯定有荤有素,如果做面条,基本是我爸爱吃的捞面和炸酱面,还要拿一个小石臼,把蒜瓣捣捣好。饭菜上桌前,她自己不好意思打电话,非让我打,问手术室,看我爸下台没,啥时候回家。这些都是我妈作为一个家庭主妇的日常。
等洗完碗筷到下午上班前那个把小时,是我妈的休闲一刻。她精神头可大了,从来不午休,常常躺在沙发上看报纸的连载小说,看得那叫一个认真,期期不落,每天都要按时把报纸取回家,少一天都不行,几个月终于看完了,还觉得余韵绕梁,要留着。就把报纸按期排列好,每部小说叠成厚厚一打,用小麻绳扎紧,怕我卖废品时不小心给她清理了,都藏在书房沙发下面。
很多年以后,那些她攒的报纸,还原封未动的放着,拖地时我常会趴下来,脸贴着地,费力的伸手进去,再摸摸那些早已发黄干脆的纸页,那是我妈曾经一页一页看过的故事。
如果不看报纸,我用后脑勺都能想到,我妈多半是坐在地毯上,带个金边的老花镜,显出有些文化又很严谨的样子,拿着存折数钱呢。数的高兴了会来书房找我,说,你帮我记个数。我一般都在看书,常一头雾水又不耐烦的说,干啥呀妈,啥意思啊。你记下来就行,别问那么多,她狡黠的一笑。
然而过段日子,我妈再找我问上次那个数时,我十次有十五次都不记得了,终于有天她叹了口气,说,你这个孩子怎么不操心呢,每次报给你的数,再加个零,是咱家的存款啊。我要是走得早,你得知道家底儿啊。
我听后心里一沉,倒是和数字无关,我对家里的钱从来不敏感,穷家富家,我都是这家的孩子,对于父母的血汗所得,从未觊觎过什么。令我吃惊的,一是我妈居然这么早就把家底透露给我,我那时还小啊,觉得自己什么事还担不起呢。二来说这样的话多不吉利啊,好好的一个家,我根本没想过,有一天会失去妈妈。
[晴天霹雳]
那年中秋我没有回家,晚上打电话跟我妈说了几句,挂之前,她还是跟平常一样,跟我说,好好学习。过了几天是周日,风和日丽,我照例去图书馆,还在学校超市买了一袋棉花糖。从那天之后,我再没吃过一颗棉花糖。也绝对不碰。
下午,正在看书,同学匆匆来找我,说我家电话打到宿舍,有急事。我十分纳闷的收拾书包出来,在路边的IC卡亭,拿出新买的一张50的电话卡,往家里打电话,电话响了半天,我表姐接的,问她什么事,她说我妈病了,姐夫已经开车来学校接我。我挂了电话就着急的往宿舍跑,电话卡也忘了拔。
和姐夫一起来接我的,还有我爸妈几个同事,一车人来接我一个,他们都商量好的,只说我妈生病了,让我回家看看,别的怎么问都不多说。可为什么这么兴师动众,每个人看起来都隐瞒了什么,那一路很漫长,不祥的恐惧紧紧攥着我的心。
走廊上全是人,我家亲戚都到了,还有院里的叔叔阿姨,每个人看到我,都自动让出一条路来,我踉踉跄跄推开病房的门,看见我妈那一刹,感觉头被重锤狠狠敲了一下。我妈紧闭着眼睛,全身插着管子,脸肿的发亮。妈!妈!妈你怎么了!我回来了,你看看我呀妈!我哭着扑过去摇她,医生立刻把我拉开了。我妈的眼皮张了张,医生后来说那是无意识反应,但我不信,我觉得她知道我来了。
那天下午,我妈突发脑出血,出血点的位置非常凶险,出血量极大,没来得及说什么,很快就昏迷了。当时120车堵在门口进不来,我爸他们几个人抬担架从后门抢时间赶到医院,紧急抢救后,心脏恢复跳动,但人已经脑死亡。
我们医院没有脑外科,当晚,呼啸的救护车刺破黑暗,拉着我们转到省里最大的医院,请了最好的脑外专家,配了最得力的助手,加上我爸一起,给我妈做了开颅手术引流。当时专家已经反复表示,其实手术,做不做意义不大,因为,脑死亡是不可逆转的。然而我爸和我,坚定的认为,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也要尽一万分的努力。
手术前,护士来给我妈剪头发,剪的飞快,头发一绺一绺掉在地上,我不忍看。护工进来打扫前,我蹲在地上,悄悄拾起了妈妈的头发,藏在衣兜里。我趴在耳朵前安慰她,妈,不要紧,头发还会长出来新的哦!
手术做完,更加验证了专家的判断,这个出血点和出血量,基本上一旦发病,就没有什么救回来的可能。突然而残酷的打击让我爸一夜白头,眼里布满血丝和悲伤。他坚持着不垮,因为接下来的救治方案还等着他拍板,可怜的孩子们还守在病房外,泪汪汪的盼着奇迹。虽然万箭穿心,那个时候他也必须撑住。
那几天我爸妈的亲朋好友都从各地赶来了,每天从早到晚,都一拨一拨的人来探视,带来根本放不下的鲜花水果和食物,我全都分给了其它病友家属。每天我们忍着眼泪和每一拨人讲情况,道谢,给自己打气。我妈始终静静地躺在床上。渐渐的,引流管不再流出紫红的血,她依然没有醒过来。
每天,我一刻不眨眼的盯紧了各种监控的数字,学会了识别每一台的正常值,任何变动都会让我惊慌的跑去喊医生。每天,我们给我妈擦洗,翻身,按摩,和她说话,给她讲身边的事情,一次又一次呼喊她。然而她依然沉沉的睡着。
医院床位紧张,陪床的晚上不能一直留在病房,我在过道尽头的大厅铺了个凉席,随便弄床被子,蜷在上面过夜,其实根本也不能睡着,生怕接班的陪护亲戚打瞌睡,随时都会爬起来,跑回病房去看着。后来护士不忍心,也不再赶我了。我24小时都守着我妈。
在这家医院住了几天后,因为条件受限,我们决定回自家医院,可以给我妈更好的照料。天阴沉沉的,秋风四起,又一次抬着我妈上了救护车,我真的害怕救护车。它带着缄默忧愁的我们,穿过城市,穿过飘零的落叶,那曾经温暖的市井烟火,那家庭的欢声笑语,触手可得的幸福,突然间,从我的生命里,失落了。车,一路都在尖锐的呼啸,只是这一次,它没有载满生的希望,而是凄厉的长久的悲鸣。握着被子下的手,我一路跟她说,妈,咱们回家了。
在自己的医院,我爸安排了最好的病床24小时监护。中间情况突然转坏,又紧急气管切开上了呼吸机。隔天,我爸又请了新的专家博士来会诊,结论是一样的,脑死亡不可逆。即使有幸维持下去,也是植物人。就算是植物人,妈,我当时想,只要你一口气在,不管花多少钱,我四处打工干什么都行。你离不了人我就不上学了,伺候你一辈子。
记得你以前总是唠叨,说我是个傻孩子,叫人担心,不知道以后毕业了,能不能找到工作,挣个仨核桃俩枣的过日子,我每次都认真的说,妈,你放心,只要有我一口饭,绝不会让你饿着。不管几个核桃几个枣,都你和我爸先吃。你听了就笑,笑到不停的抬起手,抹掉眼角的泪。
妈,我毕生的遗憾,就是没来得及,让你享我一天福。一个长大的女儿,能为妈妈做的任何一件小事,我都没有机会了。我人生的幸福和苦难,每一个重要场合,你也都不再出席。你不知道这十七年来,我有多羡慕那些有妈的人。他们可以拿起电话漫不经心的叫一声妈,而我失语到连在你坟前恸哭的能力都没有。他们都是宝。我是草。
我的心有一部分,在那年圆月之后,被永远的摧毁了。
[极寒之秋]
那天我照例坐在床脚,一边给我妈捏脚,一边盯着几个监控器的数字。那是出事的第八天。一个母亲,一个女人,对这世间有多少眷恋,才能撑得了整整八天。我妈,她应该是撑到极限了。
当心脏监控上的线条突然变成一条直线,我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我对旁边的值班医生说,机器是不是坏了?怎么不走了,快换一个啊。他没吭声。我转过脸去,看见医生背过身捂住了嘴。那医生是我爸徒弟,跟我家关系特别亲。我迷惑的看着他,这时我爸过来了,满眼含泪。我突然明白了,眼前一黑,整个人在下坠。
我和我爸站在我妈床前,我听见空灵中,我爸的声音颤抖着说,跟你妈告个别吧。我对着我妈直直的跪下去,天地为证,发了三个誓,重重磕了三个头。
我擦掉眼泪打开门出去,把消息告诉另一间屋子里惶恐等待的亲戚们,立刻就爆发了一片哭声,我大舅嚎啕着直接瘫在地上了,我妈除了是我妈,还是她弟弟妹妹整个家族多年以来的靠山啊,他们怎么能不悲切呢。自那一刻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冷静到不太真实的刚强,注进了我的体内,我一把拉他起来,说,舅你撑住,下面还有好多事呢。
后事的置办持续了好几天,是非常繁复而伤痛的,设灵堂,选遗照,写悼词,买花圈和各种祭祀用品。安排火化时间和追悼会,订骨灰盒,问陵园的情况。列参加告别仪式的名单,记录随礼明细。许多人来我家帮忙,亲戚们各有分工。我白天都在接待吊唁的人,一拨又一拨,不停的鞠躬回礼。我爸大部分时间待在内屋,已经悲伤到脱形,水米不进,憔悴不堪。许多事就由着我处理了。
一天我偶然进主卧拿东西,赫然看到我的大姨小姨舅妈们,正在我表姐的指示下,翻箱倒柜找我妈的衣服,地上床上铺了一地。表姐见我进来,赶紧解释,反正你妈也穿不着了,衣服还挺好,不如让你姨她们带回去。我咬咬牙,说,都停手,已经翻出来的你们可以拿走,剩下的就不要再动了,给我们留个念想。
出殡日,晴,万里无云。寒冷入骨。
从太平间将妈妈推出时,我仔仔细细又看了她一遍。妈妈变胖了很多,脸也有点不太像我的妈妈了。我把假发帮她正了正,看上去自然一些。摸了摸她冰凉的手,手里按老人的说法握好了钱币。我俯下身去,最后一次亲了亲她的额头。妈,这也是最后一次我能离你这么近,趴在你耳边说话了。就让这最后一句话,陪你走吧。
妈,我永远爱你。
回到灵车前,所有人都看着我,我把瓦盆高高举过头顶,使出全身力气,将它摔得粉碎。起灵了。
殡仪馆我们订了最大一个厅,来了400多人,很多人进不去,只能站在外面。主持要我清晰大声的读我为妈妈写的悼词。我差不多是吼的,用几近撕裂的声音压抑住无数次翻腾的哽咽和颤抖。哀乐中,现场一片低沉的哭声。妈妈,你可知道,多少好朋友来送你吗。你的姐妹们哭到眼睛肿成桃子,坐在地上起不来。妈,原来你那么好,那么多人都知道。
晚上回到家。家里一片凄惶,静悄悄没有一丝生息。我妈之前一直用的老式保温杯落了灰尘,我拿到水池去打算洗,它突然碎了,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一个没有任何温度改变的空杯子,根本没有磕碰,之前也好好的没有裂痕,就在我的手里,怎么突然就碎了?我在池子边怔了半天。妈妈!我对着空气喃喃自语,妈妈!是你吗?你回来看我们了吗?
[一夜长大]
妈妈的离去彻底改变了我的生活轨迹。原定的本科毕业就出国读研,被无限期推迟。无论出于经济还是亲情的考虑,我都要留在国内,陪伴我爸。
我爸在很长的时间里都非常消沉,苍老消瘦了许多。他本来就有些内向,这就更加少言寡语。下班回来,常常独自坐在客厅的沙发里,一根接一根抽烟,有时也拿起报纸,但是很久都听不到纸张翻动的声音。天色从黄昏到暗蓝,再到满屋黑暗,他也不开灯。
他不能原谅自己,一辈子治病救人,从死神手上抢了多少条命回来,却为什么偏偏救不得自己的亲人?这恐怕是一个医生最大的悲哀。
我跟学校请了长假,在家陪着他,想法设法的开解他。“专家们都说了,这种情况,换了谁也救不了,爸,你已经第一时间最好的处理,你已经尽到最大力了,咱们不遗憾了,我妈她知道,她不会怪你的。”说了无数次,他常沉默的听着,有时也点点头。
那段时间,我每天晚上都睡在爸妈房间门口的地毯上,警醒的竖着耳朵,听我爸的动静。只要他翻身叹气,或者梦中惊醒,我就一骨碌爬起来,过去趴在床边,摸摸他的额头,拍拍他的肩,哄小孩一样轻声说,爸爸没事,我在呢,不要想了啊,睡吧。
我妈的家务活也由我全部接手了。把妈的衣物打包收藏起来。重新给爸整理衣柜,按季搭配好替换的衣服。后来我工作了,在上海租着不到八平米的小房间,一个月只有三千块,但会用半个多月的工资,去商场给我爸买件像样的衬衣。再后来,我爸的衣服鞋子,基本被我换了一遍,每一样都是名牌。而我这些年里,始终穿的像个学生,衣物多来自淘宝。
我开始去菜市场大包小包的买菜,学着笨手笨脚的做饭,吃力的把大鱼缸搬到卫生间清洁换水,承包了家里家外的杂活。我能爬到窗台上徒手换好一扇变形的厚玻璃窗,也能咬紧牙扛上成袋的大米,搬家时背着大小家具电器一阶一阶爬楼。我爸每次发火,都是因为我抢着干重活,他太心疼了。
原来由我妈主持的饭后讨论,包括一切上班和生活的家长里短,我也接了棒,没事就跟我爸聊天,关心他的每场手术,各种各样的病号,还有一天的心情。偶尔遇到小人,义愤填膺拍案而起,不许任何人欺负我爸的,是我。陪他出长途,回老家,参与各种亲戚事务的,是我。在我妈去世几年后,总是催着自己爸出门去约会新的阿姨,要他放下悲伤,重新开始生活的,也是我。我妈走了,我要给我爸双倍的关爱,弥补他猝然失去的这一份。
北京非典爆发,有几个学生被送去小汤山了,人心惶惶,学院里每一级每天只有两个出门证,我隔天就要去找学生会想方设法要一个,那时我课余在做高三学生的家教,赚点钱贴补生活。傍晚下课,从昌平坐345路赶到市里,再换地铁公交,颠簸两个多小时,到学生家。那段时间车特别空,车厢里满是刺鼻的消毒水味道,永远都有位置坐,人和人都离得远远的,我居然也没有怕。
晚上讲课,讲到口干舌燥,学生开始做卷子,我就出来在门口小摊,买一根香蕉当晚饭。夜里在学生家留宿。第二天一早回学校,正常上课。学生的妈妈特别宠爱她的小姑娘,每天都起来准备丰盛的早饭。我的家教费不含餐,能留宿已经是照顾了,所以我起床就会及时离开。
有一天清早我背着包穿过客厅,学生的妈妈正在摆食物,和她打招呼时,看见桌上有几个稻香村的纸袋,那个妈妈飞快的拿出一块点心给我,我赶紧推辞,她说这个是拿破仑蛋糕,让带着路上吃。我几次谢绝不下,就拿着了。出了门,用纸巾把蛋糕裹好,小心的放在包里,一路上都没舍得吃。心里很高兴,又说不出的感伤。这么好的点心,如果妈妈在该多好呀,我要拿给她吃。
从我开始工作的那一年,每逢春运回家,都会在出发前一天,排个把小时的长队,去买日期最新鲜的稻香村,沉甸甸提着勒手的一大盒,给家人带回去。每次挑点心,都要装上几块拿破仑。到了家,我看着家人打开喜庆的红盒子,看着他们吃,还蹲在一边热切的问,怎么样?好吃吗?年复一年,爸早都吃腻了,他说,以后不要买那个蛋糕了,味道一般嘛。我说好。
我没有告诉他,为什么每次都有拿破仑。它的口感早已不再惊艳,为什么却成了我的情结。可能是因为,它是在那个空气中弥漫着恐惧的返校清晨,那个连日奔波的女孩子,忍着饿看了又看都没舍得吃的点心。在当时,在她的心里,那就是最好的。最好的一定要给最爱的人。
当家里的天空塌陷了一半,我想用自己的手和肩,努力去撑起一个角,也许我能做的我做到的,只是我妈的千分之一,那我也要尽力。
一年又一年,我换工作了。我继续深造。我回国了。我当大姨了。我可以买得起昂贵的包,住五星酒店,每年换一个苹果机,但是我从来没有。是谁教给我,珍惜每一分钱,因为得来不易。不要浪费,过简单俭朴的生活。我有听进去。于是我买了很多书,看很棒的电影,去很多地方旅行,用你给我的眼睛。愿你透过我的眼睛,看到万千美景。
[始终都在]
我们早就搬新家了,不过到现在,老房子还是我妈在那会儿的样子,维护的好好的。我对老房子的心情,始终依恋又抗拒。每次回去待会儿,都如同置身旧梦。
那是我爸妈单位当年新盖的楼房,交房正是夏天,他俩忙了好几个月跑建材市场,当初觉得这辈子也就这套房了,所有的装修材料,都选质量上好的,就连买厨房的一盏灯,也在周末逛了好几趟灯具城。房子最终装好之后,我妈特兴奋,一直跟我爸说,没想到还能住上这么大的房子,用上这么好的家具。我爸说,下了血本啦!
谁也没想到,这个梦寐以求的新家,我妈只住了短短两年。
客厅是我妈的根据地,电视柜里放着一盘跳棋,她喜欢玩,姐妹们来家里,经常一边闲聊一边下棋。现在,跳棋还在那里,只是隔一段时间,盒子上就落了一层灰。打开盒子,不同颜色的珠子,我帮她一个个分好了,放在各自的槽里,静静的,永远的,等待着它们的老主人,再来一盘。
我有个带锁的箱子,里面装着我妈做手术前剃掉的头发,我捡了一些,洗过晾干了,一直放在盒子里,盒子锁在箱子里,一起的还有妈妈的小圆包,她用来装零钱和钥匙的,上下班就一晃一晃的悬在手腕上,我都好好地藏着。
在老房子住的时候,为了让我妹有个独立的房间学习,我常年都是睡书房的沙发,是离大门最近的。每天我妈先下班,她走到门口,我都第一时间听到那熟悉的脚步声,接着是钥匙在门锁里转动的声音。后来,每到晚上躺在那里,夜阑人静,我常常不自觉屏住呼吸听着门口,还等着钥匙转动的声音。
有的等待注定是落空了。这十七年来,我从未在人海中遇见一个面容与我妈有点相像的女人,连一点类似她的神态感觉都没有。我与她,只能梦中相见。在梦里,她还是走之前的样子,好像就定格在那个样子了,从我身边来来去去,做着自己的事。不管我跟她说什么,她好像都没回应过。是的,多年以来,在我的梦里,她从来没说过话。
在上海新入职时,工作压力很大,没有任何朋友,吃最便宜的地沟油盖饭,为了省公交钱买了二手自行车上班,两次夜里被小偷追,被三轮车迎面撞倒,肇事的跑了,自己捂着流血的腿呆坐在地上。还丢过钱包。遇到台风天,感觉屋子都被吹散架。那段时间真就一个人硬撑,心情无比低落。
暗黄的小房间只能放下一张一米五长的儿童床,我每晚就勾着脚缩在上面。有天做了一个梦,我妈和姥姥上了一辆老式的绿色吉普车,慢慢往前开,我拍着车门跟着跑,开门,开门,让我上去啊,可她们像没听见,还是开走了,留下怅然的我在路边。醒来时天刚蒙蒙亮,还沉浸在梦里被抛下的伤心中,突然一转念想到,我妈和姥姥,都在另一个世界啊,不肯带我走,那是她们要我好好活着啊。我在被子里蒙头大哭。
我不知道她离开了没有,也许她一直都还陪在我身边,我就是那个她一生中最惦念,最放不下的人。
妈妈啊,与你一别,已是多少良辰美景空付,万家灯火虚设。
[如果这是宿命]
为你记下这片言只语,是我欠你的一个交代,更是我多年不忍触碰的曾经。今天我把它念给你听,但愿每一字每一句,你都可以接收到。
如果有来生,妈,我不喝孟婆汤,穿越万千迷雾,我也要找到你。如果我迷路了,请你一定要大声喊我。下一次,换我做你的妈妈,我要把这辈子都没好意思时常说出口的爱,每天都肉麻地说给你听。要把这辈子你欠我的三万个拥抱,每天都还一个给你。我要给你做好吃的,带你乘飞机,搭高铁,玩遍风景名胜,教你用最好的手机和电脑,看看这个日新月异的新时代。我要给你买无数的花衣服、珠宝和好看的小说,让你做我的公主。我要拼命赚钱,以后,咱们不记数字了,你随便花。
下一次,一定会有下一次,我要你和我一起,活很久很久。
今春偶然的机缘,得以与一位高人师父相谈,他在八字推演之后说,我有智慧,但命中缺爱,缺母爱,缺贵人,别人轻易能做成的事,我却要付出许多辛苦才能实现。寥寥几句,基本概括了我的前半生。
我妈从来没给我讲过什么大道理,甚至于我们母女,连促膝深谈的时候都没有。然而我的身上流着她的血,总有些东西沿着血脉延续下来,比如,要独立,要自强,言出必行,永怀希望。可以不聪明但要善良。做人做事尽心尽意,过去将来落子无悔。
渐渐渐渐的,我一层层褪去覆满伤痕的旧羽毛,变成今天的自己。
如果这是我的宿命,不管它指向何处,我坦然接受这样的宿命。
我所缺失又无法追回的,恰恰都是我万般珍惜的。可若怪造化无情,普普通通的我,却又何德何能如此幸运,拥有过的,被给予的,都是金子般可贵。“命”,它曾重伤我却也厚待我,我不怨天,也不怨地。
有的爱,它平凡如尘土,却又灿烂若星辰,它从生发的那一刻起,就从未停止也不会消失,即使在宇宙最深最广阔的黑暗里,依然散发着点点光芒。那是百般炼狱也不会失落的一种信仰,是足以抗衡一切遗忘与颓败的永恒。
人生依旧路远,我会朝着有光的地方走下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