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截了当地说吧!我——是一扇门。

以前我只是一堆木头,不,一棵树,也不对,是一颗种子?一个细胞?懒得提什么以前了,我不太记得,也不大喜欢。关键是,我不太懂。总之,我作为一扇门问世的时间已经快三十年了,跟我那大小主一样。大概,我还不算老。

一切都怨大小主,是她不争气,不能像我三小主那样长成个男娃子,所以我的男主人和女主人被我那现在已经死了很多年的老主人分了出来。不过也难得说,只要待在这山沟沟里,今年不分,明年也得分,早晚的事。明年还指不定有没有我呢!嗯,那是一定的,明年就算做个我也不是这个我了。哎,还真是的,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门。

也算不错,我没落在旁人手里,几乎没受什么罪,我就做好了。——我是由我老主人亲手做成的,他可是远近闻名的木匠呢,生得一双巧手。不过老天爷好像存心捉弄似的,给了老主人吃四方的手艺,再一点一滴地压弯他的脊梁,临死前,老主人的背都弯曲到土地里了,一咽了气,背才舒展开来。老天爷这才缓过神来,张开双臂,迎接这个弯腰驼背了一辈子的苦命人。

总之,我被老主人做成一扇门送给男主人和女主人以后,他们就算有家了。我的职责显而易见,就是替他们看家。

我说我是世界上对家庭最忠诚的,你们都没意见吧!那谁,你说狗最忠诚?拜托,狗哪能和我相提并论!就说我家的狗,跑的跑,死的死,哪个长久了?噢,别说狗,就连我的几个主人,不是也已经抛弃这个家很多年了吗?

想当初,他们可从来都没想过会离开这里呢。男主人把屋里屋外,房顶地面……一切收拾气派以后,就给我安上了两个耳朵。

第二天,主人又在我额头上贴了个牌牌,我听到男主人春光满面地对女主人念道:“秦溪镇石堰塘村4组22号。”这是我的户口吗?这就是我的家吗?

紧接着男主人掏出一把精致的锁,女主人先试了试,“很好,大小也合适。”然后,她扯下钥匙,就给锁挂在我耳朵上了。

当然,主人还给我找来几个邻居,但他们哪有被锁的资格,(现在又吹起来了)他们都是背上按两个插梢,大不了再架两根扁担。只有我,位高权重。

呸,位高跌重还差不多,出了事,进了贼,他们可要唯我是问呀!

好在这多么年也没出什么事,还是木老爷子说得好,说什么从前慢,从前的锁也好看,你锁了,别人就懂了。

得了吧,别穷诗意了,我心知肚明,我脑袋没被别人开瓢,完全是因为我主人的家徒四壁。自从主人走了以后,曾有多少双眼睛贼眉鼠眼地盯着我看过啊,有些人简直毫不客气,毛手毛脚地动起手来,弄得我好不舒服,每一次到最后,都是锁救了我。

也许是其他的什么救了我,但我不听我不看我不认,这些年来,只有锁一如既往地陪着我,老实说吧,我爱上了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

起初我还是很不服气的,看家这事有我就行了嘛,弄个锁来干什么,成天挂在我耳朵上,疼死了——可还没忘记我那几个可怜的邻居吧,他们都没有,是的,这时我倒羡慕起他们来了。后来我那个女主人不厌其烦地锁,日日锁,月月锁,我又不能长对翅膀飞走,如果可以,我真想让我那女主人知道知道,“你锁牛,用锁得了,用我干嘛!”但我毕竟没有长嘴,不得已,认命了。

我的男主人和女主人就在这里生下了二小主和三小主。有一天,男主人不见了,又有一天,女主人也不见了。女主人走后,三位小主全都不见了。我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见,他们夜里谈的话,我和锁儿全都听见了,待在家里快穷死了,他们出去搞钱了呗。

“温馨又美好的日子总是短暂的,孤独才是人生常态。”作为一扇门,竟拥有这样的境界,我真为我自己感到骄傲。

所以,别想从我嘴里打听到什么美好,假的,都是假的。我本来一句话都不想说,连孤独都懒得说,但毕竟不是孤独嘛。我且说出来,权当解个闷。

我的主人都走光了以后,天空照样有蓝天白云,小鸟依旧停在我对面的树枝上叽叽喳喳,说实在的,地球离了谁不转呢。我也实在不必自怨自艾,一朝成门,终生是门。我替主人守好家就是了,再说了,不是还有锁儿陪着我吗!

屋外一切如旧,屋内就大不相同了。最先光临这个家的是老鼠,我跟主人一样,对这个东西深恶痛绝。先是来了一只,又成群结伴地来了一些,到处找吃的,哼,在这里养大了一窝又一窝,后来没吃的了,他们又啃起了柜子,碗柜、衣柜,床……什么都要啃一啃,好像要报仇似的。又过了几个月,他们眼看既没有猫来追他,也没有主人来打他,实在觉得无趣,干脆搬走了。——毕竟这里也养活不了他们了嘛。

谢天谢地,世界一下清净爽朗了。除了几只在角落里安安静静吐丝结网的蜘蛛,地上一些爬来爬去的小虫子,真的,已经没有什么能打扰到我了,偶尔有两只乱飞乱撞的蜜蜂蝴蝶或蜻蜓,从我特意为他们打开的缝隙里飞进去,在里面嗯嗯呀呀噗嗤噗嗤飞个半天,除此之外,我不会有其他的客人了。

但那一天还是出现了意外。

那一天我正在和锁儿缠绵,嘶嘶,嘶嘶,脚边突然感到一阵凉意,我低头一看:妈呀,是一条蛇。我大叫起来,撒开锁的手,想跑,跑得越远越好,但我他妈的几十年前就被钉在这里了,我往哪里跑呀!真要命!锁笑起来,看样子,是嘲笑。丢死人了。我马上在心里想:我左不过就是一堆木头么,对蛇有什么妨碍,怕他个球。都怪三个小主人,以前见了蛇呀,跟掉了魂儿一样,跑啊,叫啊,后来也不是没把他们怎么着嘛。于是我整顿衣裳起敛容,慢慢地开始打量起这个不速之客。

那条蛇吐了两下舌头,轻轻地嘶了两声,身子只微微弯曲了一下,便不再动了。看样子,它是打算在这儿睡个午觉的了。随他去吧。我能奈他何呢?

就在这时,传来一阵脚步声,还有哞哞的牛叫声。又是那个老汉吧,他已经连着三天把他家的牛拴在主人的柴房里了。主人啊主人,你当年多疼惜你的柴房,如今天天给他家堆牛粪咯。

老汉越走越近,我听见了,蛇必然也听见了。奇怪,他怎么不跑呢,他不是一有动静蹿得比蛇还快么!噢!该死的,他可不就是一条蛇么,但他为什么不跑呢?哼,定是料定了老汉发现不了他吧!

我真想帮帮这个老汉呀,他如果知道我脚边有条蛇,那才好玩哩!他会不会牛都不管了,先把蛇捉起来呢?蛇现在倒是能卖个好价钱!可惜了(liao)啊,我不能喊,不能叫,甚至不能使个眼色。老汉眼看就要从我面前经过了。

这时,好像老天爷都要帮我似的,老汉突然停住了,他往我身上看了看,就朝我这边大步走过来,一步、两步、三步,眼看就要到了,四步、五步、六步……蛇突然摇晃起他的身躯,嗖地一下,向前闪去,临了回头瞪了我一眼,那眼神,好像看穿了我心事似的。

别慌!我是堆没血没肉,没有感情的木头,我怕他个锤子啊!他总不能叫老汉给我砍咯!

“啧啧,可惜了……”老汉扯着我的耳朵,自言自语地说:“大座大座的房子没人坐,都去城里发财去咯。”

“要垮完,要垮完。”说完这句话,老汉就牵着牛去了柴房。

打那以后,这个老汉直接把牛拴在我耳朵上了,连柴房都懒得去。奶奶的,我替主人看家,倒也替那老汉看起牛来了。

我能拗过谁呢,忍着吧!反正日子就是这个样,没啥大风浪。

有一天,我高兴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因为,我的……我的主人……他们……又回来了。

“弟娃,快来看看你的家业。”这是我大小主,她后面跟着二小主,三小主。还有呢……

“哎哟,垮完咯。”三小主打眼望了望四周,说,“地坝里斑竹都长出来了,还有牛粪。”

“在外婆那儿拿钥匙没有?”大小主趴在我身上,摸了两下锁,然后眯起一只眼睛,朝里面边望边说,“真想进去看一看。”

“我来看哈呢,”三小主拉过大小主,也朝里面望了望,“全是灰,有啥好看的。”

“你们俩站着别动,我给你们和这道门拍张照片!”二小主说,“快站好,笑一笑。”

二小主快速摸出一个玩意儿,我没见过,只见大小主和三小主两人一会扭来扭去,一会呆若木鸡,咔嚓咔嚓几声过后,他们就自然地谈笑起来了。

与三位小主一起的还有很多人,有些我模糊有点印象,有些我从没见过。

一个大胖子用手指着我,对一个半大点的孩子说:“这就是你妈妈小时候的家,好不好看?”

只听那孩子天真地回答:“我妈妈怎么住在破旧的森林里呀?”大家噗嗤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破旧的森林怎么了?以前大家不都住在这里么!

大小主这时候问:“那你喜欢‘破旧的森林’还是喜欢你爸爸家?”

看来这是大小主的孩子咯,时间可真快啊,她当初走的时候,也还只是个孩子呢!

“爸爸家吧,爸爸家还有祖祖给我逮鸡。”

“爸爸家有什么好的,被你奶奶搞得像一座牢房一样。哪有妈妈家的森林好……”大小主故意生气着说。

“但是爸爸家没有牛粪。”那个小不点儿说。

他们就这样闲扯了几句,因为嫌弃这里有牛粪,不一会儿,都走了。

在这之前和在这之后,我的主人都回来过几次,但是,我已经越来越不期待他们了。他们属于光鲜亮丽的城市,他们从不曾有一个人仔仔细细地端详过我,抚摸过我,我对他们来说,已经是无用的了,我辛辛苦苦为他们守的这个家,也已经是无有可无的了。

就这样孤独终老下去吧,和我的锁。直到有一天锁也献出了她的一切,把她的汁液浸染得到处都是,直到他们手里那把钥匙再也不能将我和锁儿分开,直到他们举起一郎槌,重重的将锁打落,把我也砸一个大洞……

我还以为那是很遥远的事,没想到这天提前到来了。有人越俎代庖,做起了梁上君子。哦不,他那是明目张胆地抢劫,他是直接冲着我来了,哪里还用得着去梁上!

他他他,他是谁,可不就是那个无耻老汉么。狗东西!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把我家主人的柴房一天一点地拖了个干干净净,又把主人院坝边的树木竹林砍了个片甲不留,这次直接挥舞着砍刀,向我劈来了。不用说,他解决掉我以后,准是进去收拾那几个大柜子,那些柜子可都是我老主人在世时做的呢,老鼠都啃不烂的柜子。

造孽哟!几斧头下来,就斩断了我和锁儿今生的缘分。咣当,我和锁永别了。老汉放下斧头,朝手心里吐了几口唾沫,接着又举起斧头……

“来吧!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我心灰意冷,只想快速结束我这孤独又疲累的一生。

我没做任何挣扎,但还是因为老主人当初的慧眼识珠,使我受了不少皮肉之苦。

老汉嘿嘿地扛着我,很别扭地向他家走去。我这时俨然不是一扇门了,是两块被砍烂的木头。

“不要脸的老东西,你老(扛)的啥子?赶紧给老子放回去。”一个老太太大喝道。

嗬,这是我男主人的丈母娘,好家伙,这老太太土都埋到耳朵上面了,竟管起了我这样的闲事,这真是不得不叫我……动容呀!

“老人家不要多管闲事……”

“我管的什么闲事,你老的哪家的,你一把岁数了,偷我幺女家的大门,你要不要脸,你知不知羞?”

“他知道羞个屁,就数他不要脸。”我在心里说。

“哎呀,我过年问了李发火的,他不得要这个房子了。”

“他说了不算……你是什么东西?你龟儿电线杆上晾衣裳——好大的架子哦,还说李发火不要了的,他给你写的说明在哪里?他给你签的协议又在哪里?”

“我难得跟你说,你个老太婆一天管那么宽抓子?你还活得到几天嘛?”

“你管老子活得到几天,老子只要今天没闭眼,这个门你今天就老不成。”

老汉不信,直往前走。老太太边走边骂,把平时那些偷柴的事都骂出来了,什么好听的话都骂完了呢!

“真解气!”我在心里想。“在最后关头还有人为我这样出头,真他妈的值。”

老汉不理,又往前冲。老太太拦在他面前:“老子今天赌你……”

“死老太婆一天莫球事,狗咬耗子,多管闲事……”

“你日妈一天人老癫懂,树老心空。你龟儿一天头顶生疮,脚底流脓,你卖屁儿的坏到底了。你是个大大的坏蛋。老子马上找大队书记来评理,来讲讲这世间的道理……”

“评你妈卖批……评评评……”老汉框地一声扔下我,骂骂咧咧地走了。

老太太又骂了好一阵,声音渐渐平息了,她努力平复了一下情绪,但没有做到。不一会儿,她艰难地、缓慢地、又得意又愤怒地把我拖回了家。

老太太又在地坝边的石阶上歇了好一阵,“我得给我幺女打个电话。”她这样想着,几乎是同时,她从荷包里摸出了手机,因为老花眼,她把手机举得老高老远,还算走运,没出什么错,她就拨通了城里女儿的电话。

“喂,素儿啊,李发建那个灾舅子,天天把牛拴你门上,刚刚还来把你门都下了,老子把他龟儿骂得哟……这会已经把门拖回来了。”

“你又在和哪个骂嘛,妈耶,你那么大岁数了,管那些干啥子啊,那个门,凭谁想要,下去好了……”女儿一听到耄耋之年的老母还在为了一扇不要的门跟别人骂架,又气又担心,烦得不得了,于是一点也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语气。

“你说得轻松,一个家,门都没有了,那还叫个什么家……”老太太旧的愤怒未消,又被女儿激起一层新的愤怒,于是她用尽了力气朝女儿吼道:“你们一天在城里买了房就不要家乡的根了啊,没有根,哪有你的今日,忘本变质的东西……”

女儿一听到老太太又开始骂人了,愈加烦躁,但她不能跟她的母亲争执,说实话,那太不孝了。更重要的是,她也争不过。于是她胡乱劝慰了两句,借口有人买东西,这位城里的老板娘就匆忙挂掉了电话。

老太太又“喂喂”了两声,电话那头半天无人应,她才把电话从耳朵边拿了下来。

“忘本变质的东西……”老太太一边骂着,一边从地上捡起根还算不细的树枝,胡乱在空中挥舞了几棒,像是打在了女儿身上似的。

老太太踢了一下躺在脚边的我,又艰难地弯下腰伸手摸了摸我,然后我看到:她把树枝当成拐杖,没作任何停留,迈着沉甸甸的步子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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