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十余年的日子在故乡的小院生活。夜里我迎着偏房朦胧的灯光在院中行走,平日里听闻的鬼神怪闻在脑中盘旋,回到小屋拉上被子的那一刻化作梦魇在我耳旁呼吸。梦醒的那一刻整片梦境断裂破碎消失,只剩下醒前那一刻看到的鬼火晃着荧荧的绿色,孤零零地躺在脑海中等待着被时间消磨。
我总在醒来的那一刻将梦的大部分内容忘记,眼睁睁看着梦境在短时间内迅速塌陷,能伸手拉回的碎片小得可怜。所有留存下来的碎片都被我精心保存,当我在闲暇时间再次查看抚摸时总会让不平整的边缘在我手上留下划痕,伤口恢复时结的痂不久后就会脱落,直到皮肤再被划破时才想起上次的记忆。
所以我仍旧日复一日重复着查看梦境的习惯,一次次把那些没有任何两块边缘可以对接的碎片随机地摆放在一起,然后在巨大的裂纹中看到同一个自己。
十年前我还不惧怕黑暗。除夕夜整个院子所有房间灯火通明,灯光向院子中央漫延,我提着春节的花灯站在院里看天上的星星。当我闭上眼睛意识逐渐模糊,将夜浸染的纯黑和暖黄被梦驱逐,梦中又出现了小院的天蓝。我骑着自行车,车轮碾过褪色的红砖上,压过砖缝里生长的杂草,院后浮动的湾面倒映着梦中的天蓝,我骑着车跌向湾面,在探出水面的那一刻从梦中惊醒。
后来我才意识到儿时的梦里除了我没有其他人,醒时留下的碎片大而干净边缘平整,不会在手上留下任何划痕。后来我也意识到我的梦里越来越拥挤,我曾梦到我在百余人的嘲笑和讥讽中离场,梦里的我愤怒且怨恨地奔跑,窜出梦境踹上被子的那一刻,心里只剩下了落寞与卑微。梦醒时已正午,颓唐地挪步到洗漱台前已经离睡醒有半个小时了,镜子里的女孩蓬头垢面,皮肤不白,眼圈黑得明显。
我好像忘了自己是怎么在颓唐中咬牙坚持下去了,只记得当时心里充斥着对生活的失望。当我离开故乡,离开小院,高楼从我的梦中拔地而起,人流将我和另一个自己冲散,只有对未来的好奇还在强行维系着我生活的希望。每一次从梦中醒来都会有一个声音在质问,是谁一无所有,是谁一文不值。
恍惚中我看见镜面迸出裂纹,我伸出手,明白那是我本就破败不堪的梦境在遗忘中分崩离析。
不久后我开始怕黑了,夜盲难辞其咎。不敢在没人陪同时走夜路,光微弱的世界一片模糊。太阳落下时扶着扶手下楼梯,踩空台阶后摔倒在瓷砖地。那天我梦见夜里行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路灯没开眼前一片漆黑。视线即刻崩裂,我一脚踩空后掉进学校的假山湖里,挣扎着浮出水面又掉进去渐渐窒息,一个转身我从床上滚下来撞在瓷砖上的同时从梦中脱离。我爬上床时意识依然模糊,黑暗中我用手揉了两下摔麻的胳膊,没过多长时间又沉沉睡去。
放假回家晚上在自己的房间开着小夜灯,窗帘外救护车呜咽的声音渐行渐远,玩偶在我怀中感受着我的心跳,面无表情。离开小院时间长了,他人即地狱的认识越来越挥之不去。恶意相向的目光和言语在梦中将我围堵,梦中的我早已辨识出这不是现实,醒来后回忆起这块梦的碎片,发现梦中的恶意其实与现实如出一辙。梦中的恶意化作碎片起伏不整的边缘,稍有不慎就会在手上留下伤口。
再次想起小时候的噩梦已经不太可怕了,无论是岩浆喷涌的地下还是烧得通红的峭壁,现在都想再梦见一次。小时候梦的内容皆是有所思即有所梦,现在梦见的更多是无逻辑但相似的内容。每天都有同一个我在梦中陷入现实酿就的泥潭里挣扎,失落与失望游荡在泥潭中,他人的恶意萦绕在潭边看着我慢慢陷落。于是梦的色彩越来越暗淡,逐渐被黑白灰占据,小院的天蓝只能被留在记忆里。
不管是怎样不同的内容,都是同一个我在奋力挣脱现实。我羡慕他人的多彩,也奋力向阳光靠近,但到最后握到的只会是转瞬即逝的泡影。那些存在于我梦境中的虚无缥缈的憧憬,全部都在梦境醒来后化作了捕捉不到的光影。
今天凌晨醒来去上厕所,睁开眼黑白色的夜闯入我的眼。夜里房间里没有色彩,或许有时现实比梦境更加单调无色,一如它的真实令人失落。在开着夜灯的客厅里行走会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恐慌,空荡的客厅里似乎还有除了我的另外一个人存在。打开卫生间的大灯蹲在马桶上托起腮,我又翻出那些珍藏在我心中的梦境碎片,把它们在脑中随机摆放在一起,形成一面巨大的带着裂纹的镜子。卫生间的白炽灯白得晃眼,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每次都能在中看到这面镜子中看到自己。
碎片越来越多,拼成的镜面越来越大,镜中的在裂纹中也越来越清晰。每一场梦都是我自己,梦中有我对过去的怀念有我对现实的不满有我对未来的期盼。清醒时无法清楚认识自己的我,在梦境里被上帝旁敲侧击,一切留在受伤的伤口,都是生活对我的警示。
于是我收起碎片,又不小心被不平整的边缘划破双手,慢慢走回卧室躺进被窝里,祈祷今天的梦能像儿时的梦一样纯净平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