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農譚】之一
吴凡的版画《蒲公英》问世几十年了,但画面一直印在我脑海中,宛如一幅新作。色彩、构图、诗意,小女孩嘟起的嘴与蒲公英的花絮,迷死人。
儿童作为绘画的对象,比动植物晚多了,拉斐尔时代的儿童,都生着翅膀,到了雷诺阿这帮印象派的周期,儿童才能够带着他们自己的本真走上画架。中国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除了丰子愷的漫画,一百年来,找不到多少真实的儿童形象,他们更多的是在一些主题性的绘画中充当陪衬或代言。君不见时下满世界一个胖丫头,穿着臃肿的花棉袄,作和谐社会的宣扬,与吴凡作品的审美品位落差不可以道里计。
我曾想,如果那个小女孩手里捏着的不是蒲公英,而是别的野花,或者野菜,又或者她的小镰刀不是放在柳条筐边上,而是拿在手里,作挖野菜状,这幅画还会这么让我喜欢吗?
因为蒲公英的缘故。
蒲公英可能是我最早认识的野花了,早春时节,寻常巷陌、田间地头,甚至都会某幢广厦的一角,随处可见。这实在是由于它的种子自带飞伞的原因,吴凡画里,只须那么一吹,百十粒种子便开始了奇妙的旅程。一旦落定,有了阳光、水,一株新的蒲公英便诞生了。
小园里每年都会有一些蒲公英开出来,此时走路,格外小心,怕踩着它。花初开时,差不多贴着地,随后花葶窜高,擎着毛绒绒的小球,仿佛这样,便能因风而起似的。
十五世纪伟大的植物学著作《救荒本草》准确描绘了它的肖像:“荸荸丁菜,又名黄花苗,生田野中。苗初搨地生。叶似苦苣叶,微短小。叶丛中间撺葶,梢头开黄花。”
蒲公英的花黄极了,像一粒粒金扣子,又如一枚枚金钉。吾乡先贤王瑶峰,是个翰林,据说少年时便才华横溢。春天时,先生考他:“野外黄花,如金钉钉地”,渠对曰:“城中白塔,似玉钻钻天”。我小时候便闻此传说,不料后来又见此联话,主角却换了贵州的周渔璜,也是个翰林。其实这正是民间故事的一个“类型化”特征,不过至少证明从东北到西南,到处都有蒲公英的身影。
《本草新编》里说:“蒲公英,至贱而有大功,惜世人不知用之。”一朵如此常见的花,被忽视的历史还挺悠久。这个“大功”是什么?医病、疗饥。许多时候,后一种需求更突出一些。
世知蒲公英之可食,应该是很早了。它还有一个帅气的名字:黄花郎,一听便有侠气。《救荒本草》中是这样描述的:“茎叶折之皆有白汁。叶微苦。”“救饥,采苗叶煠熟,油盐调食。”明人鲍山的《野菜博录》沿袭了这个食用部位和方法,足见蒲公英在人类漫长的饥馑期之地位。
我藏了一本有趣的书《野菜与营养》,是朝鲜战争期间军方编印的,目的是为了让志愿军在战场上缺少粮食的情况下如何的使用各种野菜,里面便有蒲公英,描述甚详:
“全株伏地丛生,外形与苦菜同,惟叶边分裂处有甚大缺口,边缘无刺,叶色鲜绿。五月初叶丛中抽出花柄,高二三公分,开黄色头状花。味微苦。”给出的使用时期和方法也很具体:“三月至五月底可采嫩叶食用,使用方法同苦菜。五月到八月采花放入汤中烹食。工作人员生食无毒。”
这场战争距今已经过了六十年,不会有人注意到一朵小黄花和它有什么关系。
蒲公英的种类很多,有西洋蒲公英、朝鲜蒲公英、东北蒲公英等,一般的人不易分辨,常见的应该是东北蒲公英吧。
如今人们食野菜自然不为疗饥,多半是城里人鱼肉久了,换个口味。降血糖,治胃炎,清热解毒。去年,母亲听人家讲了蒲公英的这些好处,便四处釆挖,钢筋水泥的城市,居然也给她找到许多。老太太每天出去寻找蒲公英的踪迹,也不知走了多少路,蹲下去多少次。蒲公英拿到家,还要清洗、晾晒,颜色变深,煮熟拌菜或代茶饮。母亲挖得多,分赠我们和邻居不少,还釆了种子快递给我。
蒲公英茶,其味略苦,半杯下去,就不觉得了。
今年,蒲公英又开花了,版画家吴凡去世已经两年,我喝茶时,偶尔会想,1959年的那个小女孩,她挖蒲公英是为什么呢?
这样一想,倒有些忧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