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氤氲，缥缈得好似仙界。抬手挡了挡并不刺眼的阳光，他嫌弃地偏过了头。虽刚过五更天，但外头已是响起了锣声，催促他起来干活。从干草堆中站起，墨渊掸了掸衣摆。睡惯了昆仑虚那张坚硬的石榻，眼下换成这么个松软寒掺的草榻，委实叫他适应不过来。舒了舒有些僵硬的身子骨，他活络了一下脖颈。
自来这一世已近四月。他到这处来，是因为座下十六弟子子阑的一句话。
……
“出现异样前，烜师弟最后踏足过的，便是这一世。”
……
这一世，委实不同寻常，从他初抵此地便就发现了端倪。虽凡人自身也能产生三毒浊息，可这处却的确充盈得有些过分。烜儿来这处，怕就是奔着这浊息来的。可他究竟是如何知晓这处的浊息有异常？又是如何成了现在这副半死人的模样？墨渊立在草榻前沉了半晌。
“还不快去干活儿！发什么愣，想挨板子是不是？”
门外传来了呵斥声。撇开自家媳妇少绾之外，自尊心挺强的父神嫡子极少被人用这么不客气的口气使唤差遣。可就是这为数不多的几次，竟全都是这几日在这一世遇上的。
这里是北燕国的王宫，而他司职的地方是车府署，隶属太仆寺。据说冏卿在皇帝跟前是个能得说上话的大人物，可惜墨渊至今尚未见过他。自然，他便也未得机会去会一会那皇帝。平日里安排活儿的是这车府署的令，五大三粗的一个蛮野之人，络腮胡子肥头油面，穿得倒是挺体面，一看便知是叉着腰张着嘴只会指手画脚的主。寄人篱下的日子虽不好过，可墨渊却也只得暂且低一低头。这一世，浊息最重的地方便是这处的王宫，且越往深处，便也越发密集，叫人生疑。据说那位皇帝虽后宫佳丽上百，却不知为何仅得了一个子嗣。许是人到中年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大抵也是从小骄纵得很。传闻那位太子脾气暴躁，目中无人，枉顾礼法，也经常与自己的亲爹对着干。是以朝野中，总有太子欲弑父篡位的传言。虽谣言漫天，可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天下却依旧没有易主。两位主都未有妄动，他们底下的群臣将领自然也不敢乱来。相安无事，一过倒也已是七八年。
一个好端端的神仙混在这群凡夫俗子之中，自不是为了参一参那人生八苦。墨渊来这一世，是为了探清个中蹊跷，寻些与白烜有关的蛛丝马迹，好救他于昏睡之中，也顺便替那紫衣裳的老神仙找一找连心镜。在这深宫大院里，虽扮个太监最清闲也最容易隐藏身份，可父神嫡子委实拉不下这张看起来依旧还算年轻的老脸。同他一样端着架子拉不下脸的，还有紧随而来，却才入宫不多日的，他的胞弟夜华。
即便到了凡间也不愿脱下玄衣的天君这几日也遇上了些麻烦。他混入的是九牧监，掌牧养马牛，以供皇太子之用。因干的是粗活累活，故统一着着黑色的衣裳。他当初择了此地的原因除了近来王宫中只有这么一处地方在招劳力外，还有便是因这衣裳的颜色。也唯独这一点，叫他还算顺心。在天宫待久了，掌着高权受众神朝拜了万年，眼下被人呼来唤去，夜华委实有些适应不来。与同僚匆匆将就了一顿糙口的早膳后，他便不得不开始一日的辛劳。
“今日太子殿下要去郊外打猎，你们手脚快些，把那几匹马先喂了！”副监扯着嗓子张罗着。
昨夜夜华潜入车府署与墨渊交换了一些信息，也耽搁了些时辰，天亮时分方才回到九牧监。这才刚躺下打了个瞌睡便就被叫醒起来干活儿，困眯着双眼的天君沉了口气。这一世浊息异常一事，已是存了几万年。前些年异族不太平，他便也没对此事太上心。想着到底不过一界凡世罢了，凡人寿数有限，也惹不出多大的祸端。折子被压了下来，一压便是几万年。沧海桑田，待到他有余力来管一管这十亿凡世之乱时，才蓦然发现一切并非所想得那般简单。这一世的情况，他在早先便同墨渊商量过。这处的浊息不稳，分布不均，起起伏伏，也无甚规律可循，叫他有些困惑。凡人自身产生的三毒浊息向来平稳，即便时有动荡，也不会如此剧烈到惊动了神界。这一趟，他本不需要下来。净化术法墨渊知晓，而以父神嫡子的能耐，要调伏这一世的浊息，也不过是一个术法加之两三成的法力罢了。在此前的一段时间内，他们也的确按计划作着准备，直到……
“还磨磨蹭蹭得干嘛！”
脾气不太好的副监发了责难。夜华这才收了心思，不卑不亢转身去向马棚。
他来此处，是为了次子白烜。
天空依旧灰暗，光明躲在层层黑云背后，若隐若现。九重天正值隆冬，可这一世却恰好是仲夏。虽头顶没了日头，汗水却依旧如同落雨一般，不久便湿透了里外的两层衣裳。卸了周身仙力，隐了仙术，此时的天君不过与凡人无差，左右也就是比一般人能打些罢了。抬衣袖抹了抹汗水，他继续着手头的工作，白净的脸上已是有了几道煤黑印。
“你！新来的！”副监指了指他，叫他过来，“等会儿你把那两匹牵去太子府。”
身旁的同僚不厚道地掩嘴偷笑了起来。虽听上去这是桩挺体面也挺轻松的差事，可但凡去过且活着回来的人都知道太子是个挑剔又难伺候的主。他选马向来随意，全凭当下的心情而定。若是他心情不好，连着来回五六趟都不为过。他发火的时候，你得笑着赔不是；他高兴的时候，你更得笑得灿烂奉承着。如若不然，怕也就到了过奈何桥喝孟婆汤的好时光了。是以，去太子府跑差事向来都是桩叫人闻风丧胆且避而不及的苦差事。想把太子爷哄高兴好比天方夜谭，去者能全身而退保得性命回来便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这也是九牧监这些年格外人手紧缺的真正道理。几位历过生死劫顽强活到现在的同僚不禁向他投去了同情的目光，就这新来之人那张面无表情还冷冰冰的脸，好似谁欠了他钱没还一般，怕是今日这趟差事也是有去无回了。心中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他们继续幸灾乐祸。左右这能要人命的差事今日也没落到他们的头上，别人倒霉自然也就不管他们什么事。在这九牧监当差，得过且过的觉悟还是必须要有的。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在这处能多活一日也是不容易，自然得好好珍惜！
喂完马复又整理了一下仪容，毫不知情的夜华便就牵着两匹骏马出了府门。太子善骑猎，故九牧监离太子府实则也不是很远，若是走得勤快些，打个来回也不过小半个时辰。人生地不熟，没有仙法加持也从来没有问路习惯的天君夜华自然而然便就不可避免地在这迷宫一般的王宫内失了方向。七转八弯，当他抵达太子府的时候已是午时。即便晚出发一个时辰也无伤大雅，且今日的日头并不旺盛，可当朝的太子殿下却已是勃然大怒。是以当夜华牵着两匹马跨入太子府之际，他便被人拿下押到了太子跟前。没了仙力也不能贸然反抗，夜华觉着自己受到了冒犯且有些窝囊。
“你可知我是谁？”
九重天上曾经的神族太子低着头，看着他的靴子，装作卑微，“太子殿下。”
一身白袍镶着金边，这位贵气的太子爷抡起锦靴便是一脚。等同凡人且不过是比凡人能打些的夜华当即飞了出去，落地后还滚了好几圈，本就不太干净的衣袍已是沾了一层灰。嘴角有腥红血珠滴落，他抬手一抹再低头一瞧，虽不露声色，可额上的青筋却是凸了起来。
“拖下去，赏他八十板子，叫他涨涨记性！”
身旁伺候的公公也不敢多嘴，只得命人将他拉到府邸外头行刑，算是给宫里头的人做做规矩。
历过飞升雷劫，也受过雷刑加身，夜华本以为不过几下板子罢了，自己能扛得住。可待到这板子落到他那卸了仙力的肉身上时，他还是震惊了。抓着身下的木板凳，骨结都泛了青白，夜华这才后知后觉地开始盘算起自己能不能受得住这百八十下，以及要不要反抗。几板子下去，他便有些受不住了，额头上冒起了冷汗，眼前繁星闪烁。遂由衷地感叹这副凡人一般的身子骨委实太脆弱。想要反抗却已是错过了反抗的最好时机，夜华很是懊恼。卸了仙力，竟连脑子都跟着不好使了起来，还真是叫他沮丧。身子上的疼痛渐渐变得麻木，灵台也缓缓混沌。就在此时，周遭变得嘈杂了起来，却有些模糊。
“万岁爷！”
正在行刑的侍卫收了手，即刻跪下。
“把他的脸抬起来给朕瞧瞧。”
侍卫遂粗暴地钳着他的下巴，抬起了他的头。一身龙袍气场慑人的皇帝捋了捋下巴上的胡须，满意地点了点头。
“打死了也是可惜，送他回去吧！”
“可……”侍卫有些为难。
转身欲摆驾离开的皇帝顿了步子，面色明显阴沉了几分，“你是不是还要先禀报太子，问问他的意见？”
侍卫吓出了一身冷汗，结巴道，“奴才不敢……不……不敢……”
“朕命你们亲自送他回去，若有闪失，你们便不用再来见朕了。”
颤颤巍巍地将人扶起来，方才还举着板子轮番揍人的两位连头都不敢抬。挨揍之人已是脱了力，站都站不住。虽虚白着脸低着头，可嘴角却勾了一缕耐人寻味的笑意。
也不过是一刻钟的时间，夜华便被人抬回了九牧监。副监见着这么个场景，委实稀罕得紧。寻常从这里走出去到太子府办事的人，要么自己回来，要么索性再也没回来。眼下这人竟被抬回来，还是被太子府的差爷给抬回来的，叫他觉着有些惶恐不安。也不知这是不是太子爷的新路数，来给他们做规矩的。副监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再一次替自己坎坷的仕途捏了把汗。
把人往地上一丢，仿佛是丢了个刚出锅的山芋。他们只说是受了陛下的吩咐行事，其余半个字也没透露。到底在这九牧监混了十几年，副监自个儿琢磨了一番，便把事情猜得个八九不离。这人，怕是没眼见地得罪了太子才被人用了刑。至于为什么没有像先前的那些人一样有去无回？那多半是在半道上遇到了贵人。当今天下，能在面上镇得住太子的，也只有皇帝而已。了然一笑，他遂差遣了两个手下将地上一身血的人抬回了卧房。朝野中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那便是有些话说不得。那些说不得的，便是关于当朝皇帝的特殊喜好。既然万岁爷出手救了此人，便就是对他有了那么点儿意思。他们九牧监管的差事皆是些粗活儿累活儿，招的伙计也都是些没学问的粗人。前几日此人应招时，他还犹豫过要不要收这么个白净斯文的小生。但碍于人手紧缺，他也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只得赶紧收下他应应急。没想到这才过了几日，出第一趟差事便就叫皇帝给瞧上了。副监望天，竟横生出了一种嫁女的感慨。于是他派人去找大夫来，又将伺候自己的两个漂亮婢女派去照看，这才勉强安了心。
不多时，大夫便就请来了。副监见了差点一个踉跄跪倒在地。这趟来的可不是个普通的大夫，而是御医，是皇帝身边的人。这叫他再一次笃定了自己的猜测，遂开始思量是不是该开始着手准备嫁妆。
入了卧房，御医便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说是人多碍事，也影响他的发挥。于是所有人都退了出去，还自觉地带上了门。
受了皮肉重伤的夜华趴在榻上，微微启眼，神识倒还算清醒。
“帝君怎么也来了。”他遂又合上了双目，“方才你易容成皇帝，现在又换成了御医，帝君还真是一如既往得名不虚传。”
他幽幽唔了一声。遥记当年还未皈依神族且对仙法一窍不通之时，但凡要干些特别混账的混账事时，他便就给自己换张脸。顶着他人的容貌，虽丑了些，但行事却无后顾之忧，还能随心所欲且肆无忌惮。至于那些被栽赃嫁祸的倒霉之人会有如何悲催的下场，他委实不在乎。因用得频繁，这易容之术他便就使得甚溜。皈依神族后，要冒充他人便就更方便了些，一个术法便能掩了容貌，是以这项拿手的看家本事也是被他闲置了几十万年。可即便几十万年都未有再重操旧业，今日东华用起来倒也毫不生疏。
“不过是易容换貌罢了。”
他相当淡定地扯开了他的衣袍，底下一大片血肉模糊便就露了出来。也不知是无心之过还是有意为之，东华下手有些重。一声隐忍的闷哼从紧闭的双唇中逃逸了出来，夜华遂将脸埋进了枕头里。身形止不住地颤抖着，汗水滑落，伤口周围的衣衫湿了一片。
“折颜不在，药君也不在，即便疼，你也只得受着。”他不紧不慢，继续往他伤口上撒药。
夜华咬着牙，脸涨得通红，倒是比方才更多了些血气。东华到底不是折颜也不是药君，虽他受伤从来都是自己给自己包扎，但这手法委实不太专业。一通折腾下来，原本还有力气说几句话的夜华已是去了半条命，仅剩了一口气。东华沉了沉，有些无奈。
“没想到你这么脆弱。”
虚弱的嘴角抽了抽，夜华决定不去搭理他。
“叔侄二人还真是一样扶不上台面，都这么不经打，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活到现在的。”他遂收了药箱，“你不如索性回天宫去，折颜和药君都在那处。连宋比你好不了多少，揽着你的活儿也是为难。”
嘴角又抽了好几抽，夜华继续不搭话。
“你不想走，是为了白烜吧！”紫衣尊神索性点破他的心思，“你若想继续待着，便就待着。易容一次也是麻烦，本帝君便就不常来了。为仙之人在凡世受限颇多，此处浊息充盈，你心中也有牵挂，受影响便就在所难免。你得先控制好你自己才能去考虑后头的事情，否则你便只是来给墨渊添乱的。”他起身朝外走去，“这处凡世不是九重天，既然你择了这个身份潜伏，那就扮得像些。”
老旧的木门开启复又合拢，带来了一阵叫人挠心般难受的刺耳杂音。今日，夜华觉着自己委实丢人。虽然东华帝君所言属实，可他并不想把这件几乎叫他丢了性命的糗事归因于三毒浊息的干扰。自烜儿出事至今，他的确在行事上变得优柔寡断，也做了不少错误的决定。从他接受墨渊的提议取那缚魔石开始，他便一直在错误的方向上前行。作为天君，夜华知道自己当站在四海八荒的立场去处理问题，可骨肉的亲缘却叫他无法割舍。一步错，便没有回头的余地。即便撞得头破血流，也只得继续错下去，兴许还能在错误的道路上杀出条血路来。可烜儿依旧躺着，没有半点苏醒的迹象。当希望慢慢变成了奢望，他便只得铤而走险。
……
“我告诉你这件事，不过因你是我的胞弟，是烜儿的父君。此行我已有了周密计划，你只需待在天宫便可。那一处的三毒浊息，我会顺便处理干净。”
……
这是他与墨渊之间的秘密，仅仅是他们二人之间的秘密，可那东华帝君又是如何知道的？他还算了解墨渊，以他那大哥的脾气秉性，口风定是牢不可破。且他们也对这处凡世做了些处理，使它不易被神界窥探。十亿凡世万万千，那么帝君又是从何处知晓他们来了这一世？伤口的疼痛折磨着他，迫使他不得已暂且收了心思。他需得先睡上一觉，缓一缓。也许待这一觉睡醒，他便能有气力来继续窥探这一世浊息之下所隐藏的秘密了。
风吹着干燥的空气，赶着闷热往车府署去。白色衣角扫着薄灰层层的白石地，沾染了白底的布靴。他一路随风而去，途径之处，众人敬重。东华委实有些想不通。深宫大院里这么多角色，父神生的那两个崽子怎就都如此想不开，择了个地位卑贱的？实在是太过小心，自讨苦吃，还顺带连累了他来给他们收拾烂摊子。四处一望，一个闪身，他便入了一处不起眼的隐蔽角落。待到他再现身，已然是作了一副冏卿的容貌。他继续顺着风向走，觉着挺省力。府门的侍卫见了他便就齐齐叩拜，守着府邸度日的府令小跑着出来迎接。东华目光淡淡，左右那么一扫，便就入了府门。
“今日大人怎么突然来了，也不派人来通知一下，我好提前做做准备。”
虎背熊腰的府令作揖，诚惶诚恐。
婢女端来了茶水糕点小心伺候着。东华端了茶碗，只一口便就敛了眉头。复又瞧了瞧边上摆着的糕点，他半点食欲都提不起来。
府令脑门上的汗水更甚，遂赶紧招婢女再换些来。
东华坐着不为所动，脸色沉沉也不说话。府令以为自己摊上了什么大事，堂堂七尺男儿吓得差点尿了裤子。一阵尴尬静默过后，他终是开了口。
“九牧监那边有个在太子府受了刑的新来的马牧史，今日陛下路过，顺道瞧上了。你去把那人接到你这处好生伺候着。他得罪了太子，自然有人会想方设法去取他性命。留在你这处，太子好歹要顾及皇帝和本官的面子。”
府令即刻领悟了他话里头的意思，遂着手遣人去九牧监接人。心道不愧是冏卿大人，作为皇帝枕边的人，竟能有如此宽广的胸襟，委实是叫人难以理解得难能可贵。
起身负手而立，即便易容成他人也依旧端着一副好架子的东华帝君缓步出了正殿。他刻意随处逛了逛，见到潜伏在此处当差的父神嫡子时脸上还露出了不明所以的笑。二人目光相对，便就心照不宣。
当晚，一片紫色衣角果真落入了后院。角落里，蓝衣的上神已是借着夜色的掩护等候了些时辰。同白日里一样，天色依旧不明，月影无踪，黑云被猛烈的北风追着逃亡。树叶沙沙作响，不久便闻得零星落雨声。
“帝君怎么也来了？”
他问了一句白日里夜华同样问过的话。紫衣尊神挑了挑眉，转而问他，“墨渊上神来这处又是所为何事？”
雨更猛了些，落在屋檐上啪啪作响，将这幽幽低语掩了个严实。墨渊是个有眼见的神仙，也是个脑子灵活的神仙。上古战事混乱，他与身前这位也并肩作战了好几万年，彼此间自是了解得很。于是，他卸下防备，也好似卸了千金重担，同他娓娓道来。
这一世的异样启于五万年前。那时，东华依旧在无妄海中的冰棺内沉睡。那些年，虽四海八荒太平，可几位异族的君王却一直在暗中勾结。夜华继任天君不过两万余年，虽足智多谋骁勇善战，却也未有贸然出兵镇压。上古洪荒乱世，异族便一直在找体面的理由想要寻神族打上一架开拓疆域。那时父神守着神族的根基，一守便是几十万年。直至父神垂垂老矣，也没给异族留下甚把柄好公然挑衅。后来，几位异族的君王合计了一下，琢磨着左右父神也是把老骨头了，打架大约也不太利索。既然如此，便就无需顾及颜面去寻什么体面的因由，直接开打便是。于是，就有了那场很不讲道理的大战。父神分身乏术，只得以羽化救世，将烂摊子留给了相当不情愿的东华紫府少阳君。数十万年过去了，当年的那几位异族君王皆都不复存在，有的入了混沌，有的入了轮回。可即便如此，后代接任的几位也依旧没有吸取先烈的教训。可细细想来，却也不为怪。当年给他们老祖宗教训的那一位已是被传羽化，他们自然也就把祖辈的训诫抛到了脑后。三大异族再次勾结在了一起，妄图撼动神族的根基。夜华按兵不动，循着父神的老路数，没有给他们留下把柄挑起战争。可这一代的君王到底不比老一辈，他们打架也不需要个体面的说辞。于是在憋了区区五万年后，他们终是再也憋不下去，联合起来就在若水河畔打了那一仗。那一仗，委实不巧。若是赶早个几日，兴许结局会完全不一样。收拾过几代异族君王的东华帝君很是时候地从棺材里爬了起来，毫不客气地把他们这几个年轻人也一并收拾了。异族大败而归，只得守着各自的地盘夹着尾巴过日子。天下太平，天君夜华这才有了余力去处理琐事。凡间这一世的异样被重新提到了面上，夜华寻了墨渊来商量解决方案。净化三毒浊息的术法向来秘而不宣，上古一辈的老神仙里也只有东华和墨渊知晓。为了将这术法延续下去，墨渊才传给了白烜。可白烜尚且年轻，修为底子依旧不够深厚，还欠些火候需时日来经受更多的磨炼方能成大器。几番磋商后，父神嫡子揽下了这桩耗损法力的活儿。这一去，回来怕是要沉睡个几十年去弥补，墨渊需得交代一番也得好好做一下准备。虽这几十年对于神仙来说不过眨眼一瞬，可他才新婚不久，这一去便尤为舍不得也放不下。不想还没拖几日，便就出了事。
白烜的失踪，现身后的异样，子阑寥寥几句话，便将矛头指向了这一处凡世。梵音谷净化之事，墨渊早前便就全权交予白烜。那时他如此为之，一来是为了集中精力守着若水河营地，再者也是为了要磨炼一下他这个得意门生。白烜天赋秉异，虽是十八个弟子中年岁最小的，却也是他最喜欢的一个。夜华对他给予厚望，墨渊亦是如此。也许有朝一日，他会被封为太子，继天君之位，可在此之前，他要学的还有很多。他需要历经一番磨练，才能让自己担得起这个天下。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内，看似顺利地进展，却好似在一夜之间便就彻底脱离了轨迹。
那孩子来这一世，大约就是奔着这三毒浊息而来。可他却不应知道这件事，更不该擅自行动。不幸中的万幸，他还算留了个后手，将此事告知了他的十六师兄。
自东华帝君结束了长达七万年的沉睡自玄晶冰棺中苏醒，昆仑虚十六弟子子阑便结束了他在无妄海的使命。此后，他云游四方，到处游历，不常现身。也便是在不久前，他在妖族的边界偶然遇到了白烜。那时，他看起来一切正常。他们寒暄了几句，他便突然提到了要去一趟凡界。他说是桩小事，去去便回，让子阑务必等他一等。独来独往也是孤单，难得遇上个熟人能说说话，子阑便就应了下来。谁知这一别，便是一个月有余。待到再相见，他已是虚弱得叫人瞧不出原来的样貌。
“快……快去九重天……寻我父君来……”
他的神识不清，只零碎地说了几句话，却明确地提到了那一处凡世。子阑想直接带着他回九重天，可白烜不知为何宁死不从。不得已，他只得将他藏在了那片林子的山洞中，独自赶往天宫。天君他不熟，可天后他却熟得很。大致说明情况后，他便同白浅一起赶往西南荒的妖族地界。可待到他们抵达，白烜已是陷入了昏迷。他留下的讯息不多，支离破碎，皆都刻在石壁上，并用仙术遮掩，扭曲得叫人恐惧。
“北燕，宫，帝，子，车，馬，非……”
这便是他留下的所有线索。
事关重大，子阑自知能力有限，也不赞同白浅的做法。于是他回了昆仑虚，同墨渊简单说了一二。十亿凡世，有北燕国的不乏上百。子阑花了些功夫查了个大概，这才把探得的情况告诉了墨渊，可这却让他那师傅陷入了为难。父神嫡子本该先处理凡世的浊息，可如若是此，便得先在那处折损法力两三成。换做从前，这点损耗也不过是几十年的沉睡便能补回来。可白烜等不了几十年，东华与夜华更不能沉睡几十年。而以七八成法力应对锁妖塔里头的妖王，胜负亦难测。墨渊将这桩事情压了下来。危难关头，他只得使了权宜之计先拖上一段时日。
锁妖塔内，子阑重伤，待到苏醒已是数月之后。对于子阑口中说的那一世，墨渊心知肚明。可还有一事，却是他不曾知道的。
“师傅，那王宫之中，恐非皆凡人。”卧榻之上，子阑终是道出了自己的担忧，“弟子去那王宫之时，便就隐约察觉了些魔息。”
墨渊大惊，等不及子阑痊愈同行，只简单同夜华交代了几句，便急急离开九重天去那凡世一探究竟。
雨淅淅沥沥，浇得这处凡世凄凄冷冷。父神嫡子收了话，遂望向头顶的黑暗，默不作声。
“所以你才这么急得赶来，夜华也是。”紫衣尊神思量了一番，“你们一个择了车府署，一个择了九牧监，看来是想先查一查‘车、馬’这一线索。”
墨渊沉了沉，不说是也未道不是。他淡淡地看了一眼远处的卧房，分了一半心思继续着与东华的谈话。
“车府署的车马倒是未瞧出什么异样来，本还寄希望于夜华那头的九牧监。今日帝君把他弄了过来……”他的语气有些无奈，面上倒也瞧不出几分失望，“不过，我倒是没想到他这么脆弱。”
紫衣尊神点了点头，算是赞同了他的吐槽，遂还变本加厉了一句，“肉身脆弱也就算了，竟连灵台也那么脆弱。”
“亲情这个东西，委实喜忧参半。”他语重心长道，“再过个两年半，待到帝后临盆，希望帝君能顽强些。”
东华睨了他一眼，语气凉凉，“本帝君以为墨渊上神是急着要孩子才不让少绾吃那避子桃。今日这番对话下来，本帝君才意识到自己当时是妄断了。”他掸了掸衣袖上的零星雨珠，随意道，“既然你如此害怕亲情会坏事，不如寻折颜问一问有没有一劳永逸的方子，也好永绝后患。”
嘴角抽了好几抽，墨渊刚想开口怼上几句，身前的紫色身影便就消失无踪。咬了咬牙，他勉强吞下了这口气。夜色浓浓，雨雾茫茫，他还得趁着暗夜的掩护遣回到卧房。白日里，当差爷抬着夜华来到车府署时，便就引起了一番惊动。他只得承认夜华是他的胞弟，这才平息了众人的揣测。府令因着他们是兄弟，便就将他们安置在了一处，方便照顾。又因东华假冒的冏卿特意交代过夜华的来历，他们又被安置到了一处不错的厢房。因是招待贵客所用，是以离府令的寝殿并不远。虽住宿条件得到了改善，却也给他们的行动造成了些麻烦。卸了周身仙法的墨渊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回去委实不太容易，需得依着天时地利人和行事。今夜老天爷倒是还算帮忙，这一趟来回未有惊动任何人。回了厢房，墨渊查看了一下夜华的伤势，遂由衷地叹了一叹。亲情一物，拥之惶惶，弃之难舍，且随缘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