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吉直树《没法在家饲养的孤独》

孤独一词多用于表现寂寞之感,但对人类而言,它也包含着一段重要的时间。

被用作“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之意的孤独,自然只能是当事人的痛苦,社会理应朝不再有苦于这种境遇的人的方向发展。而仅表示度过独自一人的时间之意的孤独,至少对我来说,则是相当宝贵的。

小时候,我们一家五口住在大阪的一所窄小的屋子里,在家里根本不可能找到独属于自己的空间。无论跑到哪个角落,都能感到家人的存在。对于身处这种环境的少年时代的我而言,孤独简直是一种奢侈品。

不用竖起耳朵,都能听见厨房传来煤气灶一直点不着火的“咔嚓,咔嚓”声和妈安静地翻报纸的声音。

听到屋前有车停下之后响起的开关门声,就知道爸干活回来了。玄关的门打开,关上。通往脱衣处的拉门嘎吱嘎吱响,他肯定正脱工服和脏袜子呢吧。

接下来,应该就会听到爸在浴室洗脚的水流声。根据季节,有时还能听到一声“好凉!”

我也疑惑过,他怎么就记不住冬天水会变凉的教训呢?不过我自己其实也是个不断重复类似失败的人,还是别指点别人了吧。

再过一会,就会听到猛地打开罐装啤酒的声响,然后传来棒球直播的欢呼声。踩着仿佛想要从爸身边逃离般的快节奏步点跑上楼的是大姐,脚步沉稳的是二姐。看都不用看,光凭声音就能区分家人的行动。

就算想独自一人静静地思索从学校带回来的烦恼,穿着学校指定运动服的二姐也会跑来说些“直树,这周的《少年JUMP》看完没”之类有的没的。真是典型的难以培养出哲学家的环境。

考虑到也有人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身处孤独的环境中这一悲惨状况,我的少年时期应该已经算是很幸福的了。尽管如此,用来消化整理身边发生的事的时间仍然是不可或缺的。

我的父母拥有能够一边工作、一边带孩子、同时还能消化生活中各种问题的强大五脏六腑,我却没有。

比方说,看到班主任叮嘱同学“天冷了,明天穿长袖来”,我就会想“我也穿着短袖呢,怎么不这么跟我说?我就能着凉了吗?还是觉得我不会着凉呢?既然老师没这么跟我说,是不是明早起来哪怕觉得冷了也不能穿长袖?但冻得流鼻涕了还穿短袖上学岂不是很傻?难不成是觉得我本来就傻?啊,原来老师一直把我当傻子啊。”

我向我爸倾诉过这类烦恼。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一句“啊?说啥呢”就打发了,而就算是心情好的时候,得到的顶多也就是“你傻啊,自己想穿啥就穿啥呗”之类的答案。如果他心情特别好的话,没准会说出“那就一整年都穿短袖去啊”之类的奇葩回答,那也挺头疼的。

跟妈商量同个问题,则会得到“这样啊?吃不吃炸鸡?”或是“这样啊?穿短袖的那同学身体还好吧?”这样与我爸种类不同却同样偏离期待的答案。

在会为微不足道的小事驻足思索的我眼中,爸妈身上仿佛装着能够轻松跨越那些烦恼的特殊装置。也许长大成人后,所有人都能装备那种装置,但那时的我却只觉得自己软弱。大家都能自己摆平烦恼,没理由只有我要跟别人商量。我决定独自跨越生活中的种种烦恼。为此,我必须给自己留出孤独的时间。

翻遍家里每个角落,也不可能找到一丝一毫的孤独,为了拥有只属于自己的时间,我得在外面找个容身之处。我原本就很喜欢独自待在教室一角,或者一个人在家附近跑跑跳跳。于是我开始在公园待到很晚,有时踢踢球,有时坐在长椅上思考问题。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家里规定的最晚回家时间是晚上八点,基本上没有玩伴能陪我玩到那个点,所以最后都是只剩我一个人。

偶尔会有朋友说着“我也想一起晚练”参加进来,结果不一会就没影了。也许是大家都厌倦了和我一起玩吧。但我可不会厌倦,总是非常珍惜地度过独处的时间。

当然,爸妈是肯定会担心的。尽管我已经以在公园练足球为由说服他们放宽了回家时间,但如果过了晚上九点还没回家,有时是我妈来公园查看情况,有时也能看见手提装着罐装啤酒的袋子的我爸的身影。爸没准还是关心我的。不,大概只是想喝酒了吧。

明明那么向往孤独,一个人待在深夜的公园却还是会不安。我总是故作镇定,一脸平静地返回家中。这时我才发现,感受到家人的存在能令我安心。

那段时间,我把没法在家饲养的孤独带到公园,慢慢培育。我认识到仅凭我一个人的力量,到头来也无法与爸妈的强大(但其中应该也包含了曾与弱小相伴的时间吧)相抗衡。也认识到了自己会因触及家人的存在而安心,导致提不起干劲的麻烦性格。

我之所以打算在十八岁时离开老家前往东京生活,就是因为觉得有必要直面曾经饲养过的孤独了。写《火花》《剧场》这两本小说的时候,曾被问过“这是你父母的故事吗?”确实,我不能说这些故事与他们毫无关系。我踢过球的那个公园与东京的公寓也没有太大差别。稍微竖起耳朵,就能感受到家人的存在。

在东京的生活已经超过了二十年。朋友熟人也多了不少。我偶尔会独自进入陌生街道的酒馆。混在一群醉醺醺的熟客之间,默默喝着酒。这点孤独可算不上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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