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有亮,周守义和葛华就已经起了床,周守义和每天一样,拿起了扫帚从屋里扫到院子,又从院子扫到了门前的大街上。可他每次经过为平的屋子时,都会小心翼翼地,生怕过早地惊醒了为平。葛华则在紧西屋里忙早饭,还不时地回到西屋,看一眼挂在墙上的石英表,她不能让为平睡过了点,但也不能过早地叫醒他,而是能让他多睡一会儿是一会儿。
为平每天都是在爸爸扫地时,发出的“刷刷”声中醒来,今天他麻利地准备就绪,快速地吃完了妈妈单独给自己做的早饭,推出车子去学。此时爸爸已将门前的大街,扫得一个草末儿也不见了,现在正朝着河边儿扫去。“爸,我上学去了!”“嗯,路上慢点儿!”为平出了门口,朝西侧的主街骑去了。
等周守义里里外外地收拾完之后,天已经大亮了,今天是个大晴天儿。守义进了屋,葛华把属于他们的饭菜端了上来,炉子里的火已经上来了,屋里渐渐地暖和了起来,两人便低头吃起了早饭。没过一会儿,院门口传来了张友明洪亮的嗓音:“守义在家吗?”这时葛华已经吃完了饭,便起身迎了出去,“五哥来啦,守义在屋呢,快进来吧!”
张友明长了个一米八的大个头儿,四方大脸,皮肤黝黑,而那连鬓络腮胡子茬儿,看上去凶巴巴的。因为他说话时嗓门大,村里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张大嗓门”。张友明为人正直、脾气暴躁,在全村他与守义最要好。“张大嗓门”比守义大一岁,两个人是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而且直到现在,他们二人所走的路也几乎是相同的。
他们同时上了几年小学就缀学了,到了十六、七岁时,又一同进了村里的民兵连。那些年每天背着杆步枪,在村里晃来晃去,不用干农活儿却照样得工分。后来民兵连解散了,他们就又回到了劳动第一线上。一九八四年东流村村委会开会讨论,将要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时,又是他们两个最先举手赞同的。
然而经过了这么多年寒来暑往地劳作,他们各自的家庭,虽然已经达到了衣食无忧的生活水平,但他们却都发现,村里、村外那些脱农经商的人,日子反而过得更好。于是,二人又开始一门心思地寻找一个突破口,争取也能使自家尽快地富起来。这不,二人去年学来了养蒜黄的技术,从去年开始,一到了冬天就养上一窖。所以说呀,他们两个人的阶级感情是非常深厚的!
听说今天要召开村民代表会,“张大嗓门”在家里闲着没事干,吃过早饭就早早地来找守义了。“张大嗓门”似乎不怎么怕冷,他从不戴帽子,那件蓝色棉大衣也从不系扣子,通常是两手揣进衣兜里,然后左右一裹,就能傲立于寒风中了。
“张大嗓门”坐在炕沿儿上,伸着脖子看着守义桌上的饭菜,那盘咸菜炒鸡蛋是咸菜多鸡蛋少啊!他感慨地说:“为平早起吃的啥呀?一定比这好吧?”葛华笑了笑说:“他吃的是大葱炒鸡蛋,只是葱少鸡蛋多些,比这咸菜炒鸡蛋也差不太多,哈哈!”“张大嗓门”嘿嘿地笑了两声说:“我就说嘛,他的待遇一定比你们高!我们当父母的可不都这样嘛……”
“张大嗓门”叹了口气说:“对现在的生活知足吧!记得我们小的时候,连‘三把一抠’都吃不饱!诶?弟妹,你知道啥是‘三把一抠’吗?”“五哥,我又不是外乡人,咋不知道呢?就是窝头呗!”“张大嗓门”哈哈大笑说:“对喽!那时候我家哥儿七个,姐儿三个,一共哥儿十个。一到吃饭的时候不用喊,都会提前老老实实地坐在桌前等着饭出锅,如果谁来晚了这顿饭就吃不着了!等饭一出锅,那哪叫吃饭啊?就跟刮旋风一样,几分钟就盆干碗净了,而且还是管了不管饱!哈哈……”
“张大嗓门”接着说:“因为我家吃饭的人得多、出工的人少,而且个个都特能吃,所以每年生产队里分的粮食是不够吃的。那时我爸有张渔网,背着村里不知道,就经常偷偷地在东思河里撒上两网,赶上运气好时能打到不少鱼虾,这也就算是改善生活啦!我妈每次都把鱼虾分成大小两等,把那些稍大的,都偷偷地到市里换了粮票,把那些小鱼、小虾,就炖萝卜英子端上桌。但是谁也不准动筷儿,而是由我妈一人一筷地分给我们,等给大伙儿分够了,她才把菜盆儿端到自己面前,可这时的菜盆里,也就只剩下一点儿萝卜英和菜汤了……她没得早,尽吃苦了,没享到一点儿福啊……”“张大嗓门”说着说着还动了感情,眼睛有点儿湿润了。
守义也吃完了饭,葛华把碗筷收了起来。守义问“张大嗓门”:“五哥,听说今天开会又要讨论重新砖厂的事儿,村民代表大会可有一阵子没开了。”“哼!咱这个大书记周俊田,现在在村里都躲着人群走,真像欠了债似的!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他才不会召集大家开会呢!”守义说:“唉!上次砖厂开黄了,咋黄的?一年多过去了,周俊田仍没给大伙儿一个说法。可连东流村的三岁小孩心里都明白,挣得钱还不够他搂呢!然后让他堂弟‘眼镜周’做假账,欺上瞒下。更可疑的是,村里的会计室还离奇地失了两次火,听说把帐本儿都烧没了,这一下他们贪污的钱,就死无对证了!砖厂究竟是咋黄的,除了他们二人之外,也就只有鬼才知道了……”
“张大嗓门”掏出烟,点着后猛嘬了两口说:“砖厂黄了,据说还欠下信用社一大笔债,也欠了大伙儿许多入股钱和工资。当年周俊田说谁入股就给谁家一个上班名额,为了给你五嫂找个事干,我才入了那个狗屁股。现在被崴了,真丧气!”周守义无奈地说:“周俊田和‘眼镜周’把持着东流村这么多年,上级批给村里的救济款也好,扶贫款也好,都不知道去哪儿了!”“哼!跟邻村丁范村儿比一比,东流村人心里就都明白了……”
“张大嗓门”冲冠眦裂地说着,本来他的嗓门就大,再加上这一堵气,声音都能传到东思河东岸了。守义说:“他们简直是无法无天了!听说乡长曾长生,在高岭乡当了这么多年的土皇上,他包庇咱这大书记周俊田啊。”“这群人就是伙吃伙骗……”
正当二人高声喊时葛华进了屋,她是个敬小慎微的人,低声说:“你们哥儿俩说话小点声,在外边听得可清了!到了外面可别有影儿没影儿地乱说,传到人家耳朵里多不好啊……”“哎呀弟妹,李记小卖部里里外外谁不谈论这些事儿啊?如果今天大书记周俊田再提砖厂开张的事儿,我先跟他索要入股钱和你五嫂的工资……”周守义明白葛华的意思,便对“张大嗓门”说:“五哥,要不咱哥儿俩先去李记小卖部那儿,用耳朵摸一摸里边的事儿去?”“好!说走就走……”
两个人出了院门,朝着东思河边走来。这时的太阳已经高高地悬挂在半空了,耀眼的阳光穿过河岸上钻天杨的枝干,照在这条坑坑绊绊的坝堤土路上。两岸的钻天杨,如今已经有一抱粗了,每到夏天时这里绿影婆娑,清风送爽,村里的许多老人和孩童们,会一整天地在这儿乘凉,是村里首选的“避暑胜地”。
西坝堤距离周守义家的房基,有一段三十多米宽的空场,过去这里曾是生产队的一个打粮场,自从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就闲置不用了。现在已被附近的农户,堆上了烧柴、砖瓦等杂物,纷纷籍籍、横三顺四的,到了冬天这里就成雪虐风饕的主场了。
“张大嗓门”和周守义边走边聊,不一会儿就来到了李进喜家东侧的小石桥边。望着河对岸这一片沃土,他们感慨万千,这块“宝地”曾经养活了多少东流村人啊!但是现在,顺着小石桥过来的这条土路北侧,这三百来亩的土地,被挖得遍地深坑,坑里立着没过人腰的枯草,一群群的麻雀在上空盘旋。北面的那条砖窑,蔫头耷脑地趴在荒野里,窑顶上长满了野草。
砖厂的最北面,那条通往丁范村的大道南侧有两排平房,那是砖厂的办公区。那两排房子更是死气沉沉的,每间屋子的门窗玻璃,几乎没有一块儿是完整的,屋顶挂满了蜘蛛网,地面上尽是鸟屎。砖厂的正门口在那里朝北开着,可以说这个砖厂从一开始筹办,就始终是背对着东流村的村民们。
“张大嗓门”看着这片狼藉的砖厂,不禁大骂:“妈的!这个混蛋书记周俊田真是坑庄害户哇,这些年他把东流村是越带越穷啊!”周守义说:“周俊田这个口蜜腹剑的家伙善弄权术,这几年尽是讨好他求的着的人了,东流村的砖被他白送出去多少哇?他还以为别人不知道呢?‘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呀!”“张大嗓门”气愤地说:“东流村这么多人,难道就都坐视不理吗?我就不信了……”
周守义和“张大嗓门”来到了村委会大院门前。村委会在主道东侧,占地足有六、七亩。大门口朝西开,门口两侧,各有一个十多年前用红砖垒成的方形墙柱,而现在下半截儿的墙柱棱角,已被出入的车辆碰掉了,显得非常破烂。原来安着的两扇大铁门,由于年久失修已经烂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摘了下来,如今锈迹斑斑地躺在了村委会大院的荒草里。
大门口的北侧,有三间临着主街的平房,窗户却被红砖封堵了,两扇粗笨的大门用一个大铁锁锁着。屋檐下方,用水泥勾出的大字却依然清晰完整,左边写着“要把阶级斗争进行到底!”右边写着“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犯罪!”这里曾是村里的合作社,上面的字迹虽然庄严,但是已经不能彰显出当年的威慑力了。大院里三面环围的平房,大多已经门窗不整了,只有北侧的几间房办公室还算像点样儿,至少平时还有办事的村民们出入,房门也有铁锁头看守着。
周守义和“张大嗓门”,站在大院门口心如寒灰,这里在二、三十年前,曾是全体村民们心折首肯的神圣之地。那些年里在老书记的领导下,村里的热血青年们纷纷涌入进来,而且粮食也是年年高产,一度成为了全乡最大的粮仓,听说那些年,在东房的房顶上架过机关枪呢!可是老书记下去之后,周俊田上来的这十多年间,村委会竟破落到这步田地,已然成了全乡最穷的村子,但是任何人也说不清楚,衰败得为啥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