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村委会大院里的村民,已是挨三顶五的了。尽管今天天气冷得霸道,但穿着五花八门衣服的村民们,却都显得兴致高昂,人人语笑言欢的。大家都很关心砖厂重新开业的事,却没有一个人对它的前景看好,很多人到这里来的目的,不过是都想看看,大书记周俊田是如何唱这台戏的。所以今天来到村委会的人数,已远远超出了村民代表的人数。
这时村长周庆方,穿着深蓝色水洗绸面的羽绒服,笑眯眯地走了过来。他长得肩宽体厚,一米八的大个子却有点水蛇腰,走起路来松松垮垮的,看上去感觉不怎么精神。今年才三十二岁的年龄,脸上却堆出了许多死皱,一对双眼包皮的铜铃大眼,不住地在人群中巡视。
去年他在竟选村长时,曾放出了豪言壮语,说什么要把东流村砖厂亏损倒闭的内幕查出来,让那些贪脏枉法的人,把吃进去的再吐出来,还给村民们一个公道。然而一年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可他的承诺并没有丝毫兑现的迹象,而村民们所看到的,却是他对书记周俊田马首是瞻、一副卑躬屈膝的丑态。
村长周庆方,在人群里找到了周守义三人,便呲着牙加快脚步走了过来,“二叔,四叔,五叔,都来啦!”说着他掏出“白沙”烟递给三个人,周守义一摆手说:“不要了!我刚掐的!”“张大嗓门”不客气地接来一根说:“村长,那我就不客气了!”“瞧五叔说的,抽侄子一根烟不是应该的嘛!”“张大嗓门”昂起头说:“话可不能这么说,就因为总有人觉得凡事都‘应该’,这才把社会搞得腐败透顶了!”
周庆方不想跟“张大嗓门”议论这件事,便凄然一笑,又把目光转向了周守义和李进喜:“二叔,四叔来一根儿吧!”李进喜也接过来一根,但周守义仍没有接,因为他最近看着周庆方就气不打一处来,周庆方却把那根烟,硬塞在了周守义的手里。
这时书记周俊田,也朝着周守义三个人走来。周俊田是个矮胖子,肥头大耳、油光满面的,偏分的头发染得乌黑油亮。溜圆的肚子腆出去多远,那件黑尼子大衣在他身上显得不太合身,一走路还是个罗圈腿儿,肩头跟着左摇右晃。但他说话的嗓音却异常响亮,极具穿透力。“二叔,四叔,五叔,都来啦!外边儿冷都进会议室吧!”他身后的委员张贺,也对这三个人点了点头,便张罗着大家进了会议室。
这个会议室长约十米宽约六米,顶上有两根红松明梁,但由于多年来上雨旁风的,早就生了蛀虫,表面上全是蛀孔。屋顶上的苇芭已经大面积腐烂了,有许多地方都露出了黄泥巴。墙壁又脏又破,水泥地面上落着厚厚的尘土,烟头和废纸片随处可见。屋子最前面是主席台摆着几张木质的方腿学生桌,后面摆着几把椅子,后面则是群众席,七扭八歪地摆了十几排长条椅子,所有桌椅上都落满了尘土。先进来的三十几个人占到了座位,大家都各想各的办法,擦抹着桌椅上的尘土,一时间弄得会议室里乌烟瘴气。
这时从外面进来一个英俊小伙儿,三十三、四岁的年龄,长得细皮嫩肉、浓眉长眼,三七式的分头乌黑光滑,穿着一件棕色的水牛皮大衣,灰色的西裤、裤线笔直,三接头的黑皮鞋锃明瓦亮。这就是李进喜的亲侄子——李卫国。
李卫国是个见过世面的人,有人叫他“李大款”。早些年他与朋友合伙儿,往前苏联倒卖过国内的轻工产品,曾一度干得风生水起。但随着一九九一年苏联的解体,他的生意就一落千丈了,那辆长年停在他家门口的白色“拉达”牌小轿车,也不知了去向。有人说他欠了一屁股债,车被抵账了。从那之后他就一直闲在家里,农活儿从不去帮媳妇干,打工挣小钱儿又不想去挣,整天认为自己是东流村的人物,一直盼着能够东山再起。如今他的日子过得虽是捉襟见肘的,但那副趾高气扬的架子却端得很稳,整天穿着一身全村没有第二人舍得买的行头,在人群中傲睨而立。
当有人问起他为什么没去挣大钱时,“李大款”便摇着头说:“唉!天有不测风云,戈尔巴乔夫坑把我坑苦了,在苏联的投资全部打了水漂!现在就盼着叶律钦能够一挽狂澜,如果‘独联体’的经济回暖了,到时我就可以重整旗鼓了……”他的这句噱头,曾在东流村流行了好一阵子,至今仍有人在饭后茶余,还时常冒出来一句:“戈尔巴乔夫把我坑苦了!”
开会的场合“李大款”是最喜欢参加的,但自命清高的他,此时看着会场这个狼藉的场面,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他看见“变压器”旁边还有个空位子,便一只脚踩住了椅樘,却没有上前去擦,而是东张西望。这时村长周庆方从桌子抽屉斗里,拿出来两张报纸递给了周守义,周守义又把报纸分成了若干份儿给了周围人,“张大嗓门”和李进喜在他两侧都坐下了。
“变压器”这时笑嘻嘻地对周庆方喊:“大叔还有报纸吗?给我也来一张!”村长周庆方又摸出来一张递给了他,“变压器”饶有兴趣地把报纸折了又折,然后慢吞吞地铺在了椅面儿上就往下坐,当他的屁股快要触到椅子面时,“李大款”突然“嗖”地一下,把报纸抽了出去。“变压器”便“嗷”地一声蹦了起来,高喊:“还给我!”“李大款”慢条斯理地把报纸一撕两开,给了“变压器”一半儿,自己把另一半儿,铺在了椅子面上坐了下来。本就不严肃的会场,被他们俩搞得哄堂大笑!
村长周庆方挨着书记周俊田坐下了,张贺和另外两个委员也随便找了个位子,但随着有其他村民到来,他们便随时起身让座儿。此时会议室里进来了四、五十人,周围还站着许多人,而“眼镜周”并没有参加今天这个会。
书记周俊田看了一眼村长周庆方,示意他会议开始。周庆方清了清嗓子高声说:“各位乡亲请静一静,今天把大家请来,是想跟大家商量个事儿。有人可能已经听说了,村里打算把那个砖厂,重新拾落起来。乡里照顾咱村里穷,好不容易才批准了,而且信用社也决定再贷给咱们款……”这时屋里突然议论开了,大家交头接耳。
有人朗声问“啥?还要重开?上次还没赔疼是吧?”“又要贷款?如果再开黄了,可就是饥荒罗饥荒了!咱这个穷村儿还折腾得起吗?”“想重开也可以,把上次欠我们的钱,先结了账再说!”“对……”
“众位先听我把话说完,乡长曾长生非常重视这件事,有了这个保障,这次我们一定能成功!这可是造福百姓的好事儿,大家可要支持啊……”还没等村长周庆方把话说完,“李大款”高声说:“造福百姓的好事儿?说得真好听!从何体现啊?咋个造福法?”“是啊?跟大伙儿先说说……”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追问周庆方。其实村长周庆方对办厂的细节了解得少之又少,听到有这么多人质问自己,也只能东支西吾了。
“首先欢迎大家入股,到年底有利润分红,其次就是解决村民们的就业问题……”“张大嗓门”实在忍不住了,扯开大嗓门儿说:“快拉倒吧!上次开业,我入股的那五百块钱钱呢?分红在哪呢?我老伴儿那最后半年工资呢?现在连这件事都没人负责,还谈啥就业?站着说话不腰疼!”“是啊?先把上次的股本儿退给我们!把欠下的工资也给我们!然后再商量重新开业的事儿……”村民们七言八语,村长周庆方再也没有机会发言了。
这时书记周俊田老谋深算地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红塔山”烟,抽出一根叼在了嘴上,打着火机刚想点上,却不知又想起了什么事,把火儿又灭了。然后温和地对大家说:“各位乡亲有抽烟的吗?”说着他把这包烟平托在手里,环视着大家。此刻,屋里安静了许多,但始终没有人来接这包烟。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周庆方,周庆方立即把烟接了过来,站起来呲着牙笑了笑说:“来,咱尝尝书记的烟!”这时“李大款”把烟接了过来,自己叼上了一根,然后递给了“变压器”,“变压器”却恶作剧般地,把这包烟瞬间给分光了。
书记周俊田,这才再次打着火机点上了手中的那根烟。村民们也相继吐出了烟雾来,刚才还剑拔弩张的气氛,顷刻之间就化作了缕缕青烟。
书记周俊田笑眯眯地对大家说:“这次重开砖厂情况与上次不同,我们首先有了上次失败的经验教训,其次是有乡里的大力支持。这次咱不光生产传统的烧砖,还要加上机压花砖,那个花砖利润又高又畅销,就连乡长都憋足了劲儿,打算帮咱们推销呢……”村民们都静静地看着他,听他怎样自圆其说。
“这次大家仍是自愿入股,上次的股本这次仍然有效,所欠的工资也可以当作这次的股本。在财务上这次也有所改进,咱们来一个账目公开制,每月由会计周俊福公布一次帐目,村民代表可以进行监督。大家现在想一想,如今咱们村里种地,和过去已经大不相同了,‘铁牛’代替了黄牛,哪还有人拉犁的现象啊?落后的时代早已结束了,人拉犁、人撒种、人拔麦子的场面已成为了历史。所以同样收拾这几亩地,就用不着这么多人手儿了,那么,解放出来的劳动力干点啥呢?干副业!咱村里办这个砖厂,就是想给大家提供了这样的一个机会!上班可以挣一份钱,农忙时还可以请假务农,挣活钱儿、干农活儿两不误!这是多好的事儿啊……”
在场所有的村民们都明白,书记周俊田说得是个大趋势。随着改革开放地广泛深入,周边有许多村子,都兴办起了自己的村办企业。瓷厂、纸厂、水泥厂,甚至还有资金密集型的钢铁厂,村民参股的现象也非常普遍。副业不仅给村里带来了收益,人居环境改善得很好,大家能得到分红。而且村民们也得到了就业机会,挣的钱远比务农的收入高多了,东流村的村民是多么羡慕啊!
这时“李大款”却出人意料地喊了一句:“这件事儿我赞成!”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他。李进喜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个大侄子,心想: 你这小子到底是哪头儿的?东风东倒西风西倒的!但由于相距较远,李进喜并没有与他交言。
这时村民们已经有人开始点头了,虽然大家心里还存有上次受骗的阴影,但从目前的生活处境上看,大多数村民们也的确渴望着,村里能带给自己这样的一个就业机会。因为大家在外面找个工作,实在太难了,所以大家说话的腔调也不再那么粗鲁了,慢慢地大家都开始了幻想。
“变压器”也开始打起了自己的算盘: 如果砖厂开业了,我也去那里上班,最好是能安排我当个业务员,跑跑外什么的。因为我感觉,我的业务能力还是蛮高的嘛,脑子不旦反应快,嘴巴又好使!想到这儿,他兴奋地掏出了“春耕”烟,探出身子恭敬地递给了周俊田一根,周俊田伸手接了过来,夹在了耳廓上。“变压器”感到受宠若惊,腆着小白脸儿咧开嘴笑了。
书记周俊田也露出了轻松的笑容,事态正在顺着他厘定的轨迹发展着,村民们在之前的一切不满和不信任,被周俊田所画出的“大饼”,逐渐地弥盖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