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乡曾氏藏书楼【590】2023-12-22
湘乡曾氏,是以曾文正公之家族为核心的曾氏一脉,故居在今娄底市双峰县荷叶塘。曾氏在荷叶塘的老宅富厚堂有一座藏书楼,四代孙曾宝荪说藏书楼“乃富厚堂的精华所在”。本文为作家唐浩明所写。
我(唐浩明先生)已记不清多少次去过富厚堂了。富厚堂位于衡山余脉高楣山旁,清亮的涓水从它的身边流过,成一字形的主体建筑卧在偏僻的湘中农田间,尽管只是两三层高的砖木结构,朴素得没有任何雕梁画栋,但布局讲究,庄重大方,加之仪门上方的“毅勇侯第”金字竖匾,于是便有一股威严宏阔的气象,显示出不同凡俗的器宇。人们习惯地将富厚堂称为曾国藩故居。
其实,同治五年(1866)由其弟督造的这座楼房,曾国藩本人连面都没见过,甚至对它的兴建,他也不赞同。曾氏一向以简朴持身治家,虽然贵为一等候,官拜大学士两江总督,却一再告诫家人要保持寒士家风。得知富厚堂花去七千串钱,他“深为骇叹”,“何颜见人”!七千串钱折合银子不到六千两,不及他年底养廉费的一半。他竟然如此不安,可见俭朴确为他的本性。而今正门上的“富厚堂”三个字是照他的日记摹写的,看来,他未给楼房正式题过字。这说明在他的心里,始终没有接受这座让他的乡人引以为荣的侯府。
然而,曾国藩是真真切切地存在于富厚堂的。他存在于富厚堂的里里外外,存在于它的每一间房子每一个角落,乃至于庭院的每一丛花草每一片竹叶。这里的确是曾国藩的故居,是他永久的栖息之所,因为这里安顿的是他的灵魂。
他的灵魂,不是伴随着躯体,而是伴随着他晚年亲自检点过的毕生所写的奏章、书信、诗文和日记,伴随着他终生喜爱的书籍,在同治十一年(1872)那个草长莺飞的暮春,由南京启程,由轻舟托载,从长江进入洞庭湖,从洞庭湖进入湘江,从湘江进入涓水,然后稳稳当当地进了富厚堂。从那一刻起,曾氏灵魂便安息在富厚堂里,日日夜夜陪伴着他的子孙后代。
他的家人深知这一点,将这批文档和书籍视为镇宅之宝,专门修建正宅北端的藏书楼。藏书楼高三层,巧檐凌空,颇有几分巍峨之姿。又礼聘专人管理,世代典守。后人见之如见祖宗,恭敬有加。曾家的文档和书籍,后来不断增加,于是又在南端兴造一座藏书楼。据其曾孙宝荪回忆:北端藏书楼名曰公记、朴记。公记收藏的是曾国藩的文档、书籍。朴记收藏的是其长子的纪泽的文档、书籍,其中还有纪泽从国外带回的英文法文文书,以及显微镜、望远镜等。南端藏书楼名曰芳记,收藏的是其次子纪鸿夫妇喜读的天文历算、星卜医相、小说等图书。曾宝荪说,这两大藏书楼“乃富厚堂的精华所在”。在这个寓居海外的著名教育家晚年的会议中,她童年时期最大的乐趣便是躲在藏书楼里读书。
每次来到富厚堂,我都会在藏书楼畔肃立良久,对它充满着无限景仰之情,心里想:曾氏家族人才辈出,连续五代都有杰出人物,是历史上少有的五世不斩的官宦之家。其长盛奥妙或许就在这两座藏书楼里。黄庭坚说得好:万卷藏书宜子弟。年年月月,这两座藏书楼里所散发出的书香,汇聚一股气场,形成一个氛围,好比杏花村、茅台镇上空数百年来积累的酒菌层使得该地酿出来的酒特别好一样,曾氏子孙在书香的气场和氛围中长大,也自然就非同寻常。
但后来,这些藏书连同曾氏父子的文档,在富厚堂里都看不到了。上个世纪四十年代末,富厚堂变为公产。房屋和各种器具都是有用的,藏书楼的物件却没有人要。富厚堂的新主人打算烧掉省事。此事被省里知道了,发下话来:将文档和书籍运到长沙来。不久,这批文书被运到省图书馆。那个年代,从富厚堂里出来的东西理所当然地受到冷遇:书籍被闲置,曾氏的文档则被锁进一间不起眼的小屋子里,从此以后无人过问。“文大革”期间“破四旧”,这批文档因被遗忘而侥幸没有被烧。到了八十年代,国家走入正途,抢救近世史料成为学界要务,有年长的学人记起这桩旧案。人们这才发现,这批档案的文字数量竟然是当年刻本《曾文正公全集》的三倍,便决定予以整理出版,于是乎有了一千五百多万字的《曾国藩全集》。
每次肃立在藏书楼畔,我心里总不免有一点遗憾:若当年这里的书籍和文档都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有多好!然而,当我随同看娄底的全国各大作家,再次来到富厚堂时,面对着往来如织的参观者、即将大兴土木的荷叶山水以及文正书店立陈列的众多曾氏研究专著,心里忽然有一番新认识:以曾氏的身份,富厚堂藏书楼中的藏件能躲过两次劫难,已经是奇迹了。它们走出富厚堂,进入公众图书馆,所发挥的作用应该更大。尤其是那批百年老档居然还能得以全部整理出版,轰动海内外(美国报纸称之为“其重要性完全可以和中国发射一枚新的导弹或卫星想比拟”),从而引发一场方兴未艾的曾氏热潮,更是难逢难遇的文化幸事。如今的局面,岂不比藏于私宅秘不示人好过千倍万倍!富厚堂的藏书应无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