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代蟑螂的北漂历程

在这个属“昆”的国度里,只生活着两种虫:“蟑螂”和“蝉”。蟑螂面朝黄土背朝天,虽不至于面黄肌瘦,却也与锦衣玉食无缘。他们一辈子没吱过几声,更不必言放声高唱了。蝉穿着轻柔的薄翼,生于泥土,却居于疏桐。平日宴饮清露,以歌言情,不借秋风声自远。蟑螂是流民,背井离乡、四处为家。这倒也可理解,他们的腿脚是由肚子而非脑子决定的,听着肚子里的奏鸣曲、循着路边的碎屑块,管它天涯还是海角,他们都能将其踏遍。蝉却不同,他们有着各自专属的华盖,极少离开原初的居所,他们夏天享受浓密绿叶的荫蔽,冬天就把自己的躯壳包裹进枯枝败叶里。饥渴时就将树干里的流枝吸食,若是遇着大风急雨的天气,还可以有个躲避抓扶的地方。老蟑螂、大蟑螂和小蟑螂是祖孙三代,他们都渴盼着蝉一样的生活。

老蟑螂是只南方蟑螂,他是在一个寒冬一路向北,开始了自己在巨城的北漂历程。那个冬天的南方并不比往年要冷,北方的那个冬天却是他一生记忆中最冷的一个冬天。他在许多年后回忆起那个冬天的巨城时,仍忍不住骂出声来:“操,真他妈的冷!”老蟑螂的家在南方沿河的沙土地里,经过了一夏又一夏的繁衍,那里已是拥挤不堪,蟑螂多而粮食少。老蟑螂一家老小终日辛苦劳作、觅食,却所得无几。这么些张嘴整日都要开闭、开闭,眼看着冬天过去前,家里的余粮无法让这些嘴的机械式运动持续下去,老蟑螂决定放手一搏。他要去到北方,去到那个众蟑螂口中所说的富饶之地——巨城,给自己的家人讨点粮食、开条活路。那时候,这个属“昆”的国度由一位新任蝉老大统治着。这位蝉老大比前一任更讲究点实际,比后几任仍少点灵活。之前的蝉老大不允许各地的蟑螂随意流动,尤其不允许蟑螂进入蝉老大所在的巨城,当然,他计划下的东西南北蟑螂大迁移除外。到了新任蝉老大接任时,各地蟑螂正因饥馑而哀鸿一片,出于同情和对未来局势的某种担忧,新任蝉老大放宽了各地蟑螂的流动限制,只是这巨城属昆国的命脉,仍然对外来蟑螂保持着高度警惕。

正是在这样的时局下,老蟑螂把妻儿留在了家乡,搭乘着一叶浮萍,逆流北上。那个冬天注定要成为他记忆中最冷的一个冬天,从南方出发时,因为对北方毫无概念,他只穿着一层适应南方气候的薄薄外翼,越往北,他越感到沁骨的寒冷,于是就把临行前老母准备的多余外翼一层层加盖在身上。抵达北方的巨城时,他的身上竟已套上了七八层的翼翅。那时候老蟑螂还没有现在这么老,仍然年富力强,却依旧被冻得差点找不到北。那时候巨城的蝉树没有现在这么拥挤,也没有现在这么高耸,荒野平地仍然四处可见。那时候巨城里的居民只有两种:本地蝉和本地蟑螂,但不论是蝉和蟑螂,他们在本地出生时,都会在臀部被加盖一个“巨”字的红色印章,以标明正统的巨城居民身份。老蟑螂来自南方沿河一块不知名的小沙地,臀部自然没有这样的圆章标记,为了避免被蝉兵蝉将捉住,他只能东躲西藏、四处流窜,最后逃到一块本地蟑螂居住的荒野地里,用出发时带的唯一一个蝉币从本地蟑螂那里换取了一小块落脚的地方。

虽说和本地蟑螂有着同一个先祖,念在遥远的血亲联结关系上,本地蟑螂不会将老蟑螂在这里的情况上报蝉兵蝉将。老蟑螂依旧需要每日谨小慎微、提防警惕,因为蝉兵蝉将会不定期将搜查的范围扩至巨城的荒野地,不放过每一个角落。蝉居民基本不会遭到检查,因为他们的外表装扮整洁得体,这便足以表明自己巨城居民的身份。对于蟑螂居民,蝉兵蝉将则会格外认真,毕竟有越来越多的外地蟑螂悄悄潜入巨城,混杂在了本地蟑螂群中。他们的检查方式是让蟑螂们站成一排,脸朝下匍匐在地,屁股朝天高高撅起,然后蝉兵蝉将从其屁股后走过,一一查看蟑螂们臀部有无写着“巨”字的红色印章。他们把屁股光溜溜、空无一字的蟑螂从队伍里拖出来,送到河边,抛上浮萍,遣送离城。好在老蟑螂和本地蟑螂关系处得还不错,每次有些风吹草动,都有本地蟑螂前来通风报信。蝉兵蝉将一来搜查,他就立刻藏进臭气熏天的屎坑堆里,一次又一次逃过了搜查。只是有几次,蝉兵蝉将深夜突袭,老蟑螂来不及躲藏,被抓了个正着。天一亮,他就被扔上南回的浮叶上。但老蟑螂毕竟是在最严寒的冬天由南向北漂的,路途中遇到过许多比被遣返更严重的艰难险阻,早已磨练出处变不惊的心态,积攒了不少的经验和见识。

每次,老蟑螂都会表现出一副良民的样子,不抵抗、不争辩,顺从地任由蝉兵蝉将捉放到南下的浮叶上。临出发时,还会朝他们挥挥手,告别,外加对他们一夜的舟车劳顿表示愧疚和感激。蝉兵蝉将见他如此乖顺,心中甚是欣慰,外加上级布置的任务也就到此为止,他们很快便会转身离开,不论老蟑螂漂到何处,都与他们再无瓜葛。老蟑螂暗自里一直观察着岸边的动态,在漂出一段距离、离开蝉兵蝉将的视线后,他会纵身一跃,从河里游上岸,待夜晚时机成熟时,跳上向北浮动的叶子,重新潜回巨城。这样的抓捕游戏每隔一段时间都会上演一次,逢巨城的节庆盛事更是如此,老蟑螂的逃脱办法也是屡试不爽。当然,也有一次失败的经历。那天夜里他已入睡,却被城外开进的巨型南瓜车的轰隆声惊醒,他以为是蝉兵蝉将要用南瓜车把外地蟑螂藏身的这一片荒野地踏平,胆战心惊、不知所措,谁知竟一夜无事。只是第二天一早,来了比平日多数倍的蝉兵蝉将,看到他屁股后面没有印章,不由分说便把他扔到了南下的浮叶上。往常还会和他唠唠家常,这一次却是格外的严肃。老蟑螂原打算按老办法逃脱,谁知河流里游满了慌张不已的眼镜蝉,河流沿岸也站满了把手的蝉兵蝉将。他无处落脚,不得已,只得暂且漂回南方。几天后,趁着河流平静的间隙,他又偷偷朝北漂回了巨城。

老蟑螂从未预料到自己后来会把半辈子的时光都留在了巨城。那时,他只是想快点攒些蝉币,然后带回南方换粮食。初来时,他既听不懂也不会讲巨城的话,他的那个南方蟑螂胃也无法适应北方的饮食,气候又是迥异于南方。刚来不久,老蟑螂便大病一场,浑身如冰窖般寒冷。因为怕被捉住,他不敢找蝉医看病,只得躺在野地的草丛里,默默向家乡的神明祈祷。所幸冬天过去,春天到来,回暖的大地把他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老蟑螂一恢复体力,便开始四处寻找营生的活计。他找到其他同自己一样来到巨城讨生活的南方蟑螂,和他们学习手艺,用蝉树的枝叶做一些帽子,交给南方来的蟑螂头,由他卖给巨城的蝉,供蝉遮阳蔽日。一百个帽子可以挣得一个蝉币,老蟑螂那时候还是只年轻蟑螂,两眼还没有现在如此昏花,头脑没现在这般糊涂,生存下去的渴盼也还能转化成身体的力量。他动作麻利、头脑灵活,手脚并用,一天就可以至少做上五十个,两天就能赚得一个蝉币。第一年北漂巨城,他一共挣了192个蝉币,这是他一辈子都清楚记得的数目。

除了留下一些用作基本的生活开销,他把挣得的蝉币几乎都寄回了南方,供养留在家里的妻儿和父母。购买粮食和各种零零碎碎的花费后,老蟑螂寄回的蝉币竟还能有些盈余,这让漂在北方巨城的老蟑螂看到了一丝的希望。他幻想着依靠自己的劳动多积攒些蝉币,让家人过上蝉一样的体面生活。然后回到家乡,为自己和家人盖一栋地上的蟑螂房,像蝉一样有自己的固定居所,结束四处穴居的流浪生活。他幻想着将来为自己的儿子讨一个俊俏的蟑螂儿媳,开枝散叶、繁衍后代,让子子孙孙占满南方沿河的那块沙土地。待到那时,就是他的退隐之日。他将离开巨城,荣归故里。后来,他的确在家乡盖了栋气派的蟑螂房,也讨回一位远近闻名的俊俏儿媳,成了家乡最早有余粮、盖新房、娶漂亮儿媳的人家,但他并没有就此结束北漂、回到南方。因为儿子生下孙子、孙子生下儿子,子子孙孙在快速繁衍,需要填塞的嘴巴也在急剧增加。为了维系这样一个大家庭,他不得不一次次推迟退隐归乡的时间期限。

时间像昆国那条贯穿南北方的河流一样不停不歇,也承载着无数和老蟑螂一样南方流民的希望。不知不觉中,老蟑螂在北方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冬天。他的触须由黑熬成了白色,他的脊背由直走成了弯曲,他做的帽子总数可绕巨城一圈,但他始终没能在自己的屁股上无中生有、变出一个“巨”字红印章。那“巨”字虽是印于近在咫尺的臀部,在他看来,却是远在天边。他知道自己即使做帽子直至老死的那一天,依然不可能见到自己臀部被印上那个象征着希望与高贵的红色印章。而他也并没有成为巨城居民的迫切期望,因为他身在北方心向南,从未想过在巨城漂荡太久,总想在时机成熟时回到埋着自己根的地方。

大蟑螂是老蟑螂的大儿子,他结婚后不久,就带着自己俊俏的媳妇到北方巨城投奔老爸,这是他自然而然的选择。虽读过几年书、懂得些文化,在学习方面也有几分聪敏,大蟑螂却无法像同龄的蝉一样,把读书这条路走到底。一来,读书是个无底洞,有没有能力放长线不说,谁知最后究竟钓不钓得上大鱼来。况且老蟑螂年岁渐大,无力再独自支撑一整个大家庭,急需新一代的劳力来和自己一同分担家庭的责任,大蟑螂无疑是首当其冲的接替者。二来,在南方沿河的那块蟑螂聚居处,大脑的丰盈并不受重视,怎样把肚子填得更饱、把家族声势扩得更大,才是蟑螂们真正关心的问题。蝉向上考学的年纪,正是年轻蟑螂求偶交配的时节,让大蟑螂结婚生子、看着徒子徒孙代代繁衍,这是老蟑螂一生的期盼。于是,大蟑螂自然而然地早早结了婚,没有半点的悬念。结了婚,便要开始考虑生计问题。留在家乡那块不干不湿、不咸不淡的沙土地上,显然没有什么出路。老一辈的北漂路虽然越走越艰难,但相比于坐守南方,依然有着诱人的魅力。北方的巨城里充满了未知和挑战,却也有着更多的机遇和希望。大蟑螂几乎没有过多的犹豫,便带着新媳妇走上了和老蟑螂一样的北漂路,也是在一个冬天,住进了同一片荒野地。

和老蟑螂初到巨城一样,大蟑螂被北方的冬寒惊吓到,只是他更加文明,没有像老蟑螂那样爆粗口。巨城的蝉在冬季有厚叶加身保暖,大蟑螂和老蟑螂的住所却是空空荡荡,在凌厉呼啸的西北风中颤颤巍巍。老蟑螂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气候,更何况那个最寒冷的冬天都被他捱了过去。大蟑螂和小媳妇却经受不了这样的酷寒,他们爬进厚土堆里躲了一个冬天,等到来年春天才从土里探出头来。那时的巨城依然只有两种居民:本地蝉和本地蟑螂,他们的屁股后面依然印有红色的“巨”字,只是许多本地蟑螂早已褪去外壳、羽化成蝉,巨城基本成为了本地蝉的天下。大蟑螂和媳妇来自南方不知名的沙土地,屁股上肯定不会有那样的印章。和老蟑螂初到巨城时不同的是,大蟑螂不必再东躲西藏、担惊受怕,逃避蝉兵蝉将的追捕。因为昆国又换了一位新的蝉老大,为了在巨城种起更多的豪华蝉树,为了让蝉民有更便捷的生活,他允许南方蟑螂北漂巨城,以此吸引廉价劳力,顺带缓解南方蟑螂聚居地的贫困问题。

最开始,大蟑螂接替了老蟑螂的营生活计:做蝉帽。但此时,挤到巨城做帽子的南方蟑螂已经数不胜数,做的帽子越来越多,卖出去的却越来越少。原先做一百个帽子就足够一家人饱食一日,如今两百个帽子都不一定能够换回一天的口粮。收购帽子的蟑螂头也开始颐指气使,对大蟑螂一家做的帽子挑三拣四,甚至有时还会无故克扣他们本应得到的报酬。大蟑螂毕竟读过几年书,知道给蟑螂头做帽子不是长远之计,辛苦劳累、收入微薄不说,还没有一点自主的空间。他决定说服老蟑螂,把北漂多年积攒下的蝉币都拿出来,开一家蝉帽店。从蝉叶进购、编织,再到最后的蝉帽出售,都由一家人自己完成。其实,这个想法在老蟑螂的脑海里早已盘踞了许多年。然而,当时的蝉老大虽不再像前任那样妄自尊大,相信自己的脑袋能决定万众的屁股,他仍然谨慎小心,只允许昆国部分地域的部分蝉群进行此类的经营活动,南方蟑螂显然不在此列。南方蟑螂头的收购行为其实也不在允许范围内,这种交易都是在暗地里偷偷摸摸进行的。老蟑螂是只老实蟑螂,除了年轻时走投无路,违背禁令一路北漂,并长期滞留巨城,一辈子没干过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对于自己经营蝉帽店,从来是只敢想、不敢为。大蟑螂到巨城的时候,昆国局势便已大为不同,新任蝉老大允许万众用自己的脑袋挑选适合自己屁股的位置,当然,蝉老大的位置除外。开家蝉帽店不仅被允许,而且还被鼓励,有了这样的外在保障,老蟑螂很快便同意了大蟑螂的建议。

他们搬出了两代蟑螂共同居住过的荒野地。一是因为那里的土地要被征用,重新翻耕,种上新时代的参天蝉树,用作办公和居住。在蝉兵蝉将的日夜驱赶下,他们不得不搬离那里。二是若要开蝉帽店,他们势必需要到一个蝉流量较大的地方生活,原来的荒野地太过偏僻,显然不符合这样的开店条件。他们背水一战,把自家的所有积蓄投了进去,几经周折,终于开起了一间仅能容纳两三个顾客的小店。在这过程中,大蟑螂的儿子小蟑螂也出生了。虽然生在北方的巨城,他依旧是只屁股上没有“巨”字红章的南方蟑螂。至此,大蟑螂算是真正的上有老、下有小,真正接替老蟑螂,成为家里的顶梁柱。他把责任化作干劲和激情,把希望寄托在这间小店上。虽未想过干起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却也期待把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在大蟑螂还是小蟑螂的时候,他的父亲老蟑螂便已踏上北漂的征程。他和母亲留在家乡、艰难过活,在他的脑海里,父亲从来只是个模糊的形象。只有在每年收到蝉币时,父亲的概念才会清晰起来。他从小便理解父亲的北漂艰辛,但立志未来不走老蟑螂的老路,不做一个只存在于蝉币另一端的父亲。所以,他将媳妇带在身边,一同北漂。在小蟑螂出生后,他也选择把儿子留在身边,而非送回南方那块不知名的小沙地,交由留守在那里的母亲看护。原先只是老蟑螂自己的孤独北漂,如今已成为大蟑螂的全家北漂。原先的荒野地变成了蝉树地,原先的做蝉帽也变成了卖蝉帽。老蟑螂曾经在家乡盖起的新房,在日灼月耀下,也已成了斑驳的旧房。

但与过去的老蟑螂相同,大蟑螂从未预料到自己会北漂如此之久,也从未想过要在巨城北漂到老。他的梦想是靠着小店,让一家老小过上蝉一样的稳定生活,把小蟑螂健健康康地抚养长大。他曾幻想过在屁股上印一个“巨”字红章,但自从听说前提是要在巨城拥有一棵蝉树,他就吓得打消念头,对红章从此再无奢望。如今,大蟑螂在巨城生活的时日比在家乡还久,几乎适应了北方的气候和蝉民文化。他开始感到与南方蟑螂的渐次疏离,反感后者那一套虚与委蛇的陈腐做派。他还常常忘记给家乡神明奉祭供品,并因此受到老蟑螂的责备。尽管如此,大蟑螂依旧梦想着积攒些蝉币,回到南方沿河的家乡,推倒老蟑螂当年盖的房子,重新盖一栋更加气派的北式蟑螂房,羡煞周围的邻里。最重要的是,他要攒下足够的彩礼钱,将来回到南方沿海那块小沙地,帮小蟑螂娶回一个端庄大气、贤惠淑良的媳妇,就像小蟑螂的母亲一样。到了那一天,他一生的职责结束了,也就可以坦然归乡,在自己盖起的那栋北式蟑螂房里安度晚年。

然而现实的进度条总要七拐八拐,朝着偏离理想的方向,越走越远。大蟑螂一家没有自主经营蝉帽店的经验,他们懂得如何编好蝉帽,却不知如何吸引顾客,也不知如何做好销售。店里偶有三两只蝉进去,运气好时,能卖出一两顶,大多数时候,那里却是一副冷清萧条的景象。每月的盈余连一家子的基本开销尚成问题,更何谈攒下些多余的蝉币来盖房、娶媳妇。大蟑螂北漂巨城的时期,正赶上它快速变更的阶段,参天的蝉树越种越多,需要征用的土地也是不断增加。大蟑螂一家只得不停搬动、更换住处,店也跟随着四处迁移,根本没有安稳立足的机会。大蟑螂本以为生活就像爬山,只要你咬咬牙努力一把,总能不断向上、爬得更高,直至最后登至山顶。然而现实的生活却是像在跑步机上奔跑,纵使你挥汗如雨,你依旧是停留原地,甚至被脚下快速滑动的轨带向后拖去。他离着自己的目标日渐遥远,于是便不再给自己设定归期。但他知道,总有一天,他还是要回去的,不论自己是否能住进北式的新房。

小蟑螂是只南方蟑螂,却又以为自己不是南方蟑螂。他从未觉得巨城的冬天有多么寒冷,老蟑螂和大蟑螂在向他讲述自己第一次在巨城过冬的体验时,小蟑螂总觉得不可思议,甚至难以理解。每当夜幕降临,老蟑螂总要向家乡的神明做祈祷,请求他们保佑身处巨城的一家老小健康平安、顺顺利利。除此外,老蟑螂还会向小蟑螂讲起南方沿河那块不知名的沙土地,还有依旧在那里生活的祖母。那栋曾经气派新潮的蟑螂房也是老蟑螂的必讲话题,每次提起,他都如初次讲起,神采奕奕、激情澎湃,话语中尽是自豪与得意。大蟑螂也会向他忆起自己的童年,那时候河水还很清澈,他和小伙伴常常在里面捉鱼摸虾。那时候日子很苦,每日清晨都要早起劳作。有时,他还会把自己的梦想与小蟑螂一同分享。他要在未来的某一天回到家乡,盖起一栋最别致、上乘的新房。院子里种满各式的鲜花,他搬一把竹椅坐在院子里,四季闻花香。但不论如何描述,南方的家乡在小蟑螂的头脑中仍然只是个模糊不清的影子,他在梦里见到过几次,每次急切地想要看清时,梦就立刻把它的画轴收卷起来,似乎有意将他回避。所以,他总疑心自己不是一只南方蟑螂。

小蟑螂以为自己是只北方蟑螂,却又不是北方蟑螂。他出生后呼吸的第一口空气,便是巨城的空气;看见的第一片天空,就是巨城的天空;听到的第一句话,也是巨城的话语。从小,他便与北方蟑螂娃一同玩耍,和他们开一样的玩笑,同他们读一样的课本,与他们吃一样的食物。他始终把自己当作一只北方蟑螂,直到有一天,学校老师通知小蟑螂们:上级规定,屁股上有“巨”字红印的蟑螂可以在巨城考学,屁股上没有的则需要告知家长另谋出处。那天下午,一放学,小蟑螂就奔回了家,冲到卧室,背朝镜子脸朝后,把屁股高高撅起,想要寻找老师口中的“巨”字红色印章。然而,他把脖子扭得酸疼,却仍然只看到一个光溜溜的屁股,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与其他小蟑螂的不同。小蟑螂跑去询问父亲,为什么自己的屁股上一无所有,并把老师关于考学的话转达给了他。大蟑螂满心愧疚,却不知如何作答,只能安慰他:“没关系,巨城不让考,我们回到南方考,到时候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重新回到这里。”

在考学的关节点前,小蟑螂已在无知无觉中走完了自己的第一段北漂路程。如果说老蟑螂和大蟑螂是自己选择了北漂,小蟑螂则是无从选择。打一出生起,他就成为了北漂一族,这是从娘胎里带出的印迹,注定要与他相伴一生。考学是他意识到自己北漂身份的开始,却也是他第一段北漂经历的终点。因为光溜溜的屁股,小蟑螂去到那个没有亲人、没有童年记忆的南方“家乡”。他适应不了沙土地的潮湿,吃不惯那里的食物、连家乡话也是一窍不通。他把自己锁进书本里,用考学的目标填充自己的头脑,企图以此忘记现实的生活。所幸不久,他便成功通过考学回到巨城,开始了自己的第二段北漂历程。小蟑螂毕竟年轻,触须长、见识短,脑袋轻、屁股重,他以为这一次总算把握住了自己的命运,却不知前方等待他的依旧是未知与艰难。

不久,小蟑螂也到了自主营生的年纪。从巨城校园走出的他,脑门上比自己的父亲、祖父多了一道象征博学的横线,自然不愿和父辈祖辈一样,做些低端的手工活计。他从父亲的店里偷出一顶待售的蝉帽,学着巨城里的蝉民,倒扣在自己的头上,身上披起一件轻飘飘的蝉衣,顺便用那长长的衣摆盖住自己空无一印的屁股。小蟑螂照着身边蝉朋的外貌装扮自己,倒还蝉模蝉样,几乎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他回到了老蟑螂和大蟑螂开店前居住过的地方,只是那里已不再是一片荒野地,而是一棵棵高耸如云的蝉树。他也并非去那里居住,而是爬上蝉树,和蝉一同叫唤。他在这方面没有什么天赋,咿咿呀呀地难以入耳,但这是他的工作,是他每日都需完成的任务。他的身边也有许多屁股上光溜溜的外地蟑螂,他和他们一样地卖力干活,也和他们一样渴盼能在巨城拥有一棵蝉树,能在臀部盖上一个“巨”字。但这似乎是遥不可及的梦,他们几天几夜,扯破了嗓子喊叫,也难以挣得几个蝉币。以此计算,一辈子都不可能买到属于自己的蝉树。有时候,他会怀疑自己虽有着一份高雅的职业,却与粗野的父辈祖辈无异,同是北漂,同样卑微。但他最后仍是会自我安慰:至少我已经在像蝉一样生活。

和老蟑螂及大蟑螂相同,小蟑螂从来不知自己要在巨城漂荡多久,不知何日是归期。不同的是,老蟑螂与大蟑螂是因为事业未竟,小蟑螂则是由于无乡可归。老蟑螂和大蟑螂来自南方沿河那块不知名的小沙地,小蟑螂却来自想象中的南方。小蟑螂曾为了考学短暂回到那里,却不曾真心接纳、深入了解它。在他的心里,似乎北方才是家的所在地,南方只是无奈的暂居处,尽管他的屁股不承认这一点。更何况他与南方沙土地已是格格不入,甚至成为了那里的离经叛道者。在他这个年纪,老蟑螂和大蟑螂尚未立业,但按着南方沿河的习俗,早已成家。他们也因此反复敦促、甚至催逼小蟑螂,回到南方讨媳妇。小蟑螂却夸下惊世的海口:先立业,后成家。时候未到,不娶不抱。在南方那些喜欢背后嚼舌根的老妇蟑螂群看来,他是只不知天高地厚的蟑螂,既是不孝、又是无知,竟给自家门楣蒙羞,忤逆祖宗遗世之道。而在小蟑螂看来,父辈与祖辈都在家庭的捆绑中劳碌终生,从未体会过蝉民那般自由与精致的生活。那些南方蟑螂更是固步自封、视野狭窄,从未见过广阔的世界图景。小蟑螂深知南方那块沙土地无法成为自己的最终归宿,然而他又终究不属于北方的巨城。他似乎比父辈、祖辈更接近体面生活的理想,却失去了和他们一样的家乡。他常常想,北漂要归乡、叶落要归根,他这片叶子最终又该归向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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