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过高铁方知火车的慢,那是一种和时间进行拉锯赛的感觉。它就这样在铁轨上缓慢地前进,脚下“咯噔咯噔”的车轮转动声好像和时间在说笑,而我大概就是那种不爱和时间说笑的人。坐了三个小时多的火车才到清远,有些陈旧的站台,一眼望去都是和我一样提着行李的人,但他们是回乡人而我是异乡人。
一、“礼”所当然
每年寒暑假头几天我都得先到清远,然后绕过市区到阳山县杜步镇拜访我的姑姥姥,小住一周再回家。姑姥姥已经八十五岁,早几年姑姥爷去世后,她便一个人住在七十平米的老宅子里,邻里的亲戚互相关照她。不是她的孩儿不孝顺,而是姑姥姥不幸,唯一的儿子结婚不久就意外走了,儿媳妇也改嫁了别人,家里人丁消散,冷清了这么多年。每当我踏进那一层楼的水泥房,总可以感到深深的孤独,姑姥姥的生活就像绿铁皮的大门一样锈迹斑驳。八十多岁的老人热好饭汤给我,望着她欣喜的眼神,迟缓的动作,那些老远奔波的厌倦感好像泄了气似的憋了下来。
姑姥姥记性不好,虽然知道我是谁,但是每次见着都得问,“工作了吗?”、“读大学啊,啥时毕业?”、“成绩好不好?”等重复了许多次的问题。有时无话我便讲大学的事情给她听,也不知道她听没听懂,她就那样半咧开门牙脱落完的嘴巴慈祥地笑着,眼睛眯成一条缝。她讲话喜欢搓着我的手,那是粗糙磨砂的感觉,让人忍不住心疼。
早上要跟着她的脚步醒来对于我来说是特别困难的,六点多我就得揉着睡眼惺忪的双眼跟着去给菜地浇水,然后陪着姑姥姥去两百米外的她侄子李叔家吃早饭。小小的院子因为人多对比之下格外热闹,李婶做的猪肉粥总是格外香甜。我问过许多次姑姥姥为什么不和李叔家一块住,她总说住习惯了老房子,其实每个人心里都知道这习惯是对过往人事的眷恋。有时候陪着姑姥姥去散步,她脚步很慢,我挽着她的胳膊怕她摔倒,她总是摆手说,“不用扶我的,这路我走了一辈子了。”我望着她满头用黑发圈束着的银发,才大概明白人的一辈子到底是什么。我们总是走到山坡口就往回走,她双手背着慢慢转身,那转身前的一眼却压过了她一辈子的回忆,那是对埋葬在山上亲人的深情一眼,然而需要多深情才可以宁愿每天不远踏行只为转瞬一眼。
村里的信号不好,姑姥姥家的电视频道也是极少的,陪姑姥姥的日子几乎可以算是清修。同龄的亲戚没有一个,有时候陪着姑姥姥坐在门口晒太阳就是和太阳在聊天。年纪还小的时候老爸老妈寒暑假周末把我带过来,陪姑姥姥聊半天就把我丢在这过假期。我总是很不情愿,老妈总是理所当然地说,“姑姥姥是长辈,你本来就应该去看她,这叫做礼貌。”打小的时候我便特恨“礼貌”这个词,它意味着我每年都被催着去山区看望老人家,姑姥爷还在的时候,还会给我弄个小鸟回来玩,可是终归还是无聊的时间多。后来大学放假我便自觉把行李收好,车票直接买姑姥姥家那边的,但是老妈还是会准时发信息来提醒,于是便有了我这种踏上旅途的厌倦感。我讨厌被驱赶的感觉,我更讨厌用礼貌去概括我多年来长在心里的孝义,礼貌是什么?礼貌不就是问候而已吗?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真正读懂礼义。
二、有“礼”难言
那是2014年暑假的下午,我和姑姥姥在李叔家临吃晚饭的时候,李叔让我去院口招呼收废纸箱的铁叔进来把前些日子摆酒席用的箱子收走,“谁是铁叔啊?”我问。
“骑着自行车,后面有两个大框子的就是他。”
“哦。”我走向院门,心里纳闷着,不就是收废纸皮的吗?咋叫陌生人“叔”嘞?
我站在院口张望着,晚风吹着旁边的竹子,竹叶发出柔和的“沙沙”声,我抬头望着那生长了数十年的竹子,长长的身躯和风摇摆着,宛若醉态。忽而一阵“叮叮”自行车的铃声由远及近传来,我转头便看到一位五十多岁的大叔,骑着一辆有些破旧的老式黑色自行车,头发迎着风往后翘着,傍晚透过竹子稀疏的阳光落在他那件旧色的红T恤和洗褪色了的黑裤子上,他快到跟前时我才看清他那憨厚黝黑的脸庞,我张着口不知道喊什么好,只听到自己“诶”了一声招手他停下来。
“......在里面,麻烦进来下。”我指着里面说。自行车右转轻快地滑进了院子,他停好车子下来,便对着倚在门口的姑姥姥亲切喊道,“娇姨好啊,家里要收的在哪呢?”
“不忙着先,进来坐会吧。”姑姥姥便领着他进了屋里,我有些吃惊地跟着走过去,李婶在厨房里忙活着,李叔在中厅把纸箱拾掇在一块,见着铁叔便亲切喊道,“铁哥啊,就等你了,昨天都没望见你。”
“我昨儿个去县里买了点东西。”铁叔说着正要去收拾纸箱。李叔忙拉着他坐下,“坐会先,你都累一天了,喝口茶。”
姑姥姥把茶水从厨房里拎出来,李叔和铁叔便闲聊起来。我打量着铁叔那双沾满灰尘和泥土的拖鞋,有一只拖鞋的拖带都裂了一块,裤脚挽了一层还是站满泥土,脏兮兮的。我站在门口望着,没敢进去,因为进去还是喊不出那声“叔”。那种陌生的排斥感,绑住了我的双脚。过了会,李婶喊我去厨房,我欣然地想进厨房帮忙可不至于自己显得奇怪了。
李婶边煮菜边说,“来,把桌子上这碗汤端过去给铁叔喝。”
“啊......哦。”李婶没有看到我迟疑的表情,但连我自己都有些鄙视自己的狭隘了。
我洋装笑意地走过去,心里重复练习着,“嘿,铁叔,喝茶。”多简单五个字啊,我想着便到了桌前,看到桌子上他握着茶杯的手,却成了“嗯......喝茶。”他双手接过碗,我感觉自己笑意都僵了,赶忙走回厨房去。
那是一只怎样的手呢?指腹因常年干活留下许多茧子,乍一看都可以清楚知道皮肤是那般粗糙和硬实,这些都还好,当我看见他那指甲边缘洗不掉的污垢时,平生难言的感觉涌上心头,那是惊讶,那是嫌恶,然后是因省略了称呼而产生的自我谴责。
从厨房的窗子看到他们开始搬纸皮出去,我忽然鼓起勇气似的走出厨房,冲向中厅的角落抱起一大叠纸皮走出去。他站在自行车旁边接过我抱着的纸皮赞赏道,“哟,力气很大啊。”我冲着他咧嘴一笑,他便继续低头捆扎起来,我转头回去继续帮忙搬。
直到暮色黯淡,饭香浮动,李叔留他吃饭,“我也得回家吃饭喽。”他说着便蹬上自行车走了,车后面堆叠得高高的纸皮挡住了他的背影,但他吹着口哨的声音是那么欢快的。
姑姥姥去年秋天去世了,埋在了丈夫和孩子身边,李叔是姑姥爷这边的侄子,和我们家的亲戚关系远着,按道理也不会有多少走动。而多年来令我厌倦的“清修”,那些熟悉的大人们,却让我有了怀念的想法。
从车站走到那栋老房子前,看到的依然是锈迹斑驳的铁门,不同的是它紧紧关闭着。我沿着落日的方向往李叔家走,听到后边传来自行车“叮叮”的铃声。
“放假回来啦!”
“诶,是啊,铁叔。”他冲我笑了笑,蹬着车子向着阳光洒来的方向骑去,那脚踏板上的拖鞋已经换上了新的,我感觉暖暖的笑意浮上嘴角。那些忽而在心底里长成森林的幸福感,是孝义,是尊重,是归来,但一直是以礼为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