缙云

       

图片发自简书App


        浩生和缙云认识两年零一个月,正式交往两年零十一天。清城是一个偶尔会被人们提及的三线城市,它人口众多,多到要出类拔萃不折手断才能活下去。这是缙云在离开这个城市上大学的四年里意识到的。

        毕业后回到清城在一家50人的公司上班,半年后项目合做认识裴浩生。缙云不想离家太远,因为一只没有归程的鸟才会拼命的往前飞,跌跌撞撞,精疲力尽。她要守在这座小城里,守着家,守着她微小的温暖。

      浩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她什么时候可以上她家提亲去?十年前缙云父母三人去邻市旅游,车失控从桥上冲入江中,缙云做了遗孀。她的家里人,是伯伯婶婶、堂哥、堂嫂,还有一个不足半岁的小侄子。

    “礼拜五吧。”缙云同他道了别,开门下车。回清城后她就搬出来住了,一个星期回两到三次家。伯伯婶婶待她虽不及父母温存体贴,但至少那些年衣食无缺;最亲近的是堂哥缙旗,从小觉就得他同别人都不一样,气质胆识都高人一筹。只是初二时他因犯事入狱,离家甚久,五年前出狱回到家,身上的锐气全失,甚至有了一份莫名的木讷,幸好半年后他迅速重新适应社会,又意气风发颇为帅气;花丛中片叶不沾身的他前两年娶了一个姿色平平,对他死心踏地还颇为富足的女子结婚成家,现已为人父。。。

        缙云回家提了自己的事,伯伯婶婶都有些欢喜,问了些是家庭生活工作什么的事情。嫂子开为她解围,星期五不就知道了吗?问这么多缙云都该不好意思了。

        哥哥缙旗喝了口笑道,我们家的小丫头终于要嫁出去了,没想到还真有人敢娶!

        缙云佯装恼怒不理他,哥哥又凑过来些问,很喜欢?

        缙云点了点头。

你太实心眼,但好歹不太笨,哥帮你好好看看,把把关!

        缙云又乖巧的笑了笑,用筷子沾了汤汁去逗嫂子怀里的小侄子,小侄子几次吃不到便用手去抓筷子,嫂子笑道,“你看这孩子的劲儿,跟你哥一模一样。”缙云把筷子放到他嘴里,他两手抓着筷子防止再次被拿走,用力的吸啜着;仔细看了看,确实,他身上的那股子狠劲儿小侄子继承下来了,这是很能吸引众多女孩的,包括嫂子。所以嫂子又是欣喜又是自豪的说着这句话的。

        星期五,浩生准备了礼物,准备同缙云结婚的他,无意识的想要谢谢对她有养育之恩的亲人,这时候他已经觉得自己是缙云最亲近也是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他爱这个女人。

        如果不是因为碰到她,他不会妥协在清城生活的。他恨这个地方,十分的痛恨和厌恶,因为一件事,一个人。

        缙云和浩生两人提了满手的礼物上楼。缙云先进的门,饭已经做好,伯伯已经在桌上倒了酒,想来是今天打算好好“招待”这位未来侄女婿,哥哥坐在饭桌旁的椅子上哄孩子,嫂子和婶婶还在厨房忙碌。

        缙云换好了鞋去拉站在身边的浩生,他没有动,脸色变得十分的难看,那眼神像是要杀了谁似的,手上的东西并未放下,系带把他的手勒的泛青。

        哥哥抬头,对他招了招手,“站着干嘛,进来啊!饭都做好了。”轻轻上扬的声音,这是他对待妹妹的心上人的礼貌和欢迎。

        缙云拉了一把浩生,他还是没动。哥哥朝她投来询问的眼神,她摊摊手这种情况她也没经验;她第一次带陌生人回家。

        其实,算不得是陌生人,应该是旧识。只是有的人对过去已经不再记忆,有的人仍咬牙切齿。他是他命运中早已过去的过客,他却是他午夜梦回的心悸。

        “秦缙云,秦缙旗。你是他的妹妹?”他问她,声音沙哑目光如炬,那种目光,缙云知道《鸿门宴》里有一句描写,睚眦目裂。

          他把带来的礼物扔在门外,缙云发现他浑身都在发抖。他的脸由惨白开始变得红润,通红,声音再也无法控制,颤抖的问她,指着秦缙旗厉声问她“你真的是秦缙旗的妹妹?”

        缙云握住他指向她抖动不已的右手,被他一把甩开。

        永远都记得13年前被绑在仓库里的样子!食指对准了他,他出狱结婚还生了孩子,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是谁!大吼一声,声音悲呛,“你怎么不去死呢?”

        黑色的眸子全是怒火,望着她,“怎么能是他的妹妹呢?”

        孩子被浩生的怒喝吓得哭出来,哥哥轻轻地拍着他,伯伯手里的酒已经溢出来洒到了桌子上,婶婶和嫂子站在厨房门口不知所措,嫂子的手里还有一根折了一半的芹菜。

        浩生扒开站在门口的她,踢飞门口的礼品,转身走了。

        她定了定神,迅速地转身去追他。脚上的拖鞋有些不合脚,踢掉了跑得更快了一些。在他的车前追上了他,缙云叫住了他。

        他停下了脚步却并未回头,快步跑到他面前,伸出手想去摸摸他的脸,却在他抬头的那一瞬间愣住了,那双眼满满地厌恶。缙云的手垂下去,“浩生,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哥哥是你恨这个地方的理由,对不起我不该遇见你,对不起我现在的无能为力,浩生啊,真的对不起。

        他开门上车,缙云轻轻扶了车门。他推开她的手,恨恨关了车门,险些夹了她再次伸过来的手,疾驰而去。过了许久,缙云顺着花台坐下来,抱住又膝,把头放上去,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开始觉得有点冷。

        不知道哪个阿姨的尖叫声提醒了她,“哎呀云云,你的脚上都是血啦!怎么回事的啦?”

        嫂子下来找她,缙云不些不好意思,刚想道歉。“别说了,先上去吧。”嫂子打断她。缙云知道嫂子是生气的。

        家里十分安静,除了小侄子惊天动地的哭声,似乎是能感觉到这家里不同寻常的气息,他叫的分外响亮,嫂子过去抱起孩子,走到屋里去了。

        “缙云。”哥哥开口叫她。

        缙云低下头去, 这时才看见自己脚下的血,怕弄脏地板,下意识的又缩了缩。沙哑的声音说了声,对不起。

        每个家里都有一些遗忘了的,不愿被想的,被粉饰成太平的事情,把它们打了封条,坠入时间流线里,永不再提起。可是突然间,缙云带来的这个人,把伤疤撕开,让他们再记起那形状那脓血那疼痛那满目疮痍。

        因为她,把一切不该再相遇的人聚在了一起,再次伤害。

        很晚了,哥哥送她回家,一路上两人都沉默,各想各的心事。缙云的家离伯伯的家有半小时车程,两人默然无言竟然走到了缙云租的房子楼下。秦缙旗顿了脚步,声音低哑,轻轻地把妹妹抱入怀里,“妹妹啊,对不起。”

          缙云的眼泪这时才终于落下来,又快又急,她哽咽到说不出话。缙旗轻轻拍她的背,帮她顺顺气,“那时年轻气盛,做事不过脑子,对不起啊妹妹。”

        缙云哭的有些停不下来,又急于阻止哥哥的道歉。世上男人千千万,清城好男儿何其多,为何偏是他,又偏带了他回家,所以对不起哥哥,对不起,那八年,很难过吧,不想再想起来,所以连伤害的人也忘了对吗。对不起呀哥哥。

          缙旗拍拍她头,“哥哥明天去找他,跟他谈谈。”

          缙云抬起满是泪水的脸来,摇头,“哥哥,不要!别为了我做那些难事。八年的牢狱之苦,已经惩罚你了。”

        “那,他呢?”

      “我爱他,也了解他。不能强求的事情,我们就忘记吧。”放手吧。浩生一生的噩梦,从来都不是谈谈和道歉可以解决的,她比谁都清楚。哥哥,不强求他,也不要委屈你。

        缙旗又拍了拍他的头,“不哭了,上去吧。”

        缙云低头抹了眼泪,一步一步的走向楼梯,不时回头看缙旗,缙旗沉默地看着他,双手插在裤袋里,模样还是那样。

        一辆车缓缓开进来,驾驶座上的人看了已经亮了的灯,关了车灯,下车,上楼。

        并没有丝毫的迟疑,在门边站定,敲门。开门声之前听到一阵乒乒乓乓东西被撞倒的声音。缙云很开心,“浩生。”

        进了屋,浩生扫了一眼屋内被撞倒的落地灯的椅子,缙云怯怯地站在他身边,想去抓他的手又有点害怕。他冷冷笑着,反手关了门,一把拉了她走到沙发边上。

        他坐下来,抬头看着她,嘴角依旧笑着,眼里的嫌恶和憎恨像是快破空而出,“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

        缙云被他拉扯在沙发上,为什么会和他在一起?为什么呢?那天会议上见面,后来工作接触,再后来他就约她,一切都是顺其自然,她嚅嗫着,不知该从何讲起。

      “说不出来吗?连喜欢我这样的话现在也不愿再骗我了?”他嘴咧得更开一些,缙云想去握他的手,告诉他当然不是。

        浩生捏住她的下巴,“是为了给你的好哥哥赎罪,还是再伤害我一次?”他把脸凑进了些,“他就是你最喜欢的哥哥啊!”他笑了,眼里都是冷冷地笑意。

        “不是。”

      “你不会到现在还打算告诉我,你是真心爱我的吧?”

        缙云一时无言,她想点头,但浩生嘴角的冷笑让她无比清楚的知道他在想什么。

      “为什么要来勾引我?”浩生捏住她下巴的手用了力,手指和下巴都泛出表白色。

      “我勾引的你?”

        姆指在下巴上滑动,爱侣之间最温暖的摩挲,嘴里的话却是锋利的刀,“你们家的人,真是阴魂不散啊。”

        缙云想推开他,敌不过他的桎梏,男女在力气这一点上永远不公平,“你这个时候说的都是气话,我不放在心上,先放我起来,你弄疼我了。”

        浩生进一步压下来,贴着她的脸,呼吸重重喷在她的脸上,“疼?你们知道疼?那我的疼呢,你们知道吗?”把脑袋埋到她的脖子里,紧紧的箍着她,喃喃道。

        缙云僵了一僵,“阿生,如果过不去,我们就分手吧。”

        他蓦的抬起头来,狠狠地瞪着她,忽又笑了,嘴角轻轻地勾起,“就这样?”

          缙云别开眼去,不愿再和他说什么。

        缙云想,她曾经也想过,凭什么别人父母双全偏偏她茕茕孑立地活在这世上,但她很快就认命了,她安静的学习工作生活,不吵不闹,虽然有些不甘的但全然没有恨过。鼻子一酸,眼泪便簌簌落下来,从脸庞滑下云落在他的手背上。

        似被眼泪烫到,他放了手,叹了口气,放她坐起来。

          缙云伸出手抓了他衣服的下摆,“这不是赎罪。多年的牢狱之苦,那才是赎罪。你不知该如何面对我,而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我原本可以说,这事和我无关,可你心里并不会这么认为;你是我很爱很爱的人,我想携手一生的人,但浩生,你还愿意吗?”

        他笑了笑,嘲笑她的巧言令色,你们秦家的人呐,真不是东西!

        13年前他毁了他,现在又毁了他的爱情。

        大步迈向她,抬起她的下巴,凶狠的吻她,空气如着,撕咬着,欲把她撕碎吞下去。“好啊。”一字一句,和着她的泪他的笑,在唇齿之间辗转反侧。

          那一夜之后,裴浩生再没有见过秦缙云。她仍然和往常一样,回伯伯家吃饭,逗小侄子玩耍。大家一同缄默,绝口不提那天的事情,也没有人问起缙云浩生的事。

        同事也没有觉得缙云与往常有什么异样,只是比以前更安静了一点,大家都理解这是失恋后的正常反应。公司热情的大姐偶尔也会给缙云介绍一两个还不错的小伙子,缙去在实在推不过去的时候也会去见一见。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过去,冬天最冷的时候,缙云用手里的一点存款付下了一套现房的首付。也许是因为冷,她渴望温暖,想要一个家。

          年后。缙云用筷子用一块豆腐丸子逗小侄子,俩人笑闹成一团,她把小侄子放在腿上,言笑晏晏,“伯伯、婶婶、哥、嫂子,我打算去上海。”

        好好的怎么要去上海。嫂子夹了一块回锅肉放进她碗里。

        “要还房贷,工资有点不够用,想出去试试。”

        伯伯婶婶互看了一眼,嘱咐她在外面好好照顾自己,记得时常给家里来个电话。

        她点头说好,给小侄子喂了一勺蛋羹。小侄子笑了,在缙云的脸上亲了一口。

        缙旗挑了眉,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

          再遇见浩生那天,是她在外贸公司上班的第三个星期。同事说下楼去接一个客户,她在茶水间泡茶的时候见他被同事请进了会议室。一时怔住被热水烫了手。

        你有没有过对命运束手无策的时候?

        缙云坐在休息室的长沙发上涂药,墙壁上挂钟秒钟热闹的奔波着。手指有些红肿,微微发颤不知是疼还是别的什么。良久,她听到同事说,“那裴先生再会!”她蓦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控制不住的向门外看去。

          隔着玻璃门,那是缙云最后一次见到浩生。

          两年后缙云回了清城,不久生下了一个男孩,取名叫向阳,向阳性格安静不爱吵闹,带起来比旁人要轻松些。

        有一天,缙旗问,你对他,还有什么好爱的。

        缙云淡的眉眼,他对你,又有什么好恨的呢。

        过了一会儿,缙旗问,唉,他全名叫什么来着?

        浩生,裴浩生。

        阳阳三岁生日那天,吃完蛋糕就睡下了。晚上十点,阳阳在睡梦着哼哼起来,脑门上不断地冒着汗,缙云想起来他今天一天都没什么精神,怏怏地,本来还想不是感冒了,现在看来像是肚子疼。

        值班医生皱了眉,怎么现在才把孩子送过来,肠胃炎,孩子都疼成这样了。

          缙云低头看了看阳阳皱着眉轻轻地哼着疼,偶尔叫妈妈。

          医生叫来一个半睡半醒的小护士来给挂吊瓶。阳阳打针也不哭不闹,疼的小脸都皱在了一起,只是缩在妈妈的怀里,抿着唇,偶尔叫一声妈妈,缙云应他一声,他往她脖子里蹭了蹭,乖巧的让人心疼。

          打完针已经半夜了,阳阳在缙云的怀里睡着了,呼吸绵长。脱下毛衣将他轻轻包了,便抱着往家走,现在回云熬一偏清粥,阳阳早晨醒了刚刚好可以喝。

        刚出医院大门,一个声音叫住了她,“缙云?”

        想着自己的事情,并没有听到,对方快三步才追上了她,“缙云。”

          她愣了愣,微笑道,“浩生。”

          裴浩生盯住她看了一瞬,又看了看她怀里的孩子。“怎么了?”

      “肠胃炎。”

        浩生没有来得及想下一句该说什么,那孩子轻轻叫了一声妈妈,缙云应了一声,阳阳乖,妈妈在呢。

        “一个人?你们家那位呢?”他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去接孩子。

        她敏捷地躲开他手,“你先忙吧,我们回家了。”

        他抓了她胳膊,“我送你。”

        她拒绝,说家离得不远。

        裴浩生看着她的背影很久,大约是离异了吧。他笑了一笑,心道和你有什么关系,转身便进了医院。

        当缙云的名字再出现的时候,裴浩生把一桌子的酒都喝完了,他恨恨地骂着什么,朋友都听不明白。裴浩生的一个朋友在上海某分局当个小警察,聚会时说起前几年的一件旧事,一个姑娘在下班路上被个酒醉的路人给强暴了,冷静了一天后就到警察局报了警,因为证据充分立刻就把人抓到了,那人被叛判了四年半。大家起哄说这有什么好听的,来来来阿强你讲个黄段子,朋友说你别插嘴还没讲完呢,那人托家人去给姑娘道歉,都被姑娘冷脸请出来了,说我不需要也不接受你们的道歉,我恨不得让他做一辈子牢。

        酒桌上有人笑道,这姑娘的话在理,是个有血性姑娘。朋友不理他继续说道,还没完呢,我们都以为这姑娘对那男的恨之入骨了,可后来你猜怎么着?酒上突然安静下时来,朋友满意地咳了咳又开始说道,两个月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辞了职回家把孩子生下来了。

          有人骂了一句。半晌,又有人问,后来呢?

        听说生了一个儿子,娘俩可亲了。

        靠,不是说这个姑娘恨那个男的吗?

          朋友说,可不么,都以为她会把孩子打掉,可她留下了,不仅生了还自己带着,像个宝贝似的宠着。

        这是什么情况?

        朋友又说,这姑娘说,他伤害了我,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但对于他来说也受到了惩罚,罪罚相抵从此好好做人,和我再没有什么关系。至于其他人,能不恨就不恨吧。

          这姑娘是个明白人,难得难得,有朋友拍了桌子叫好。

        “姑娘名字也蛮好听的,叫什么云,缙云,对,秦缙云。”

          裴浩生手中刚拿起的酒杯狠狠地磕在桌子上,朋友问他,怎么才喝了两杯就醉到连个杯子都拿不稳了。他挤出一个无比难堪的笑容,是啊,醉了。

          那天他问她,你们家那口子呢,她抖了一下。

          那天他听到孩子叫妈妈,她轻轻的答应,拍拍他的头,说妈妈在呢,阳阳乖,那么温柔。

          他恨了一个人很多年,连带着许多人,一个都不肯放过;

        她呢,很快就忘记伤害自己的人,得了一个至宝。

          他坐在车里,看着她牵了孩子的手出来,那个叫阳阳的孩子抓着她的手她旁边,她伸手过去似乎是想抱着他走,他摇头说阳阳自己走,她转过身来时才看见她又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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