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春——读罢《刘心武解读红楼梦》所悟
“让送茶水的小太监弄湿薛家小姐的衣裙,越明显越好。”
夜晚,已经有疏疏落落的清寒,宫中的嫣红的石榴花慵慵欲坠,红艳得几乎要滴出血来。看着满屋子的贺礼,我,新晋的贤德妃含着泪水,任时间消耗寸寸红烛。家中传来消息——可卿死了。
选秀过后便是省亲,皇帝为了安抚前朝浮动的人心,也为了彰显皇家恩德,让那些亲手把女儿送进宫中的老臣感到一丝宽慰。
这些臣子们何尝不知,皇上对我这片刻的温情有多少后宫女子的孤独衬托。可他们不能回避也不愿回避女儿一世的悲哀。因为他们是奴,更因为这是一线光耀门楣的希望,仿佛一个女子的荣宠便能给家族的命运编制更稳固的宝塔。
我的父母也不例外。
过惯了宫中乏味的日子,这几日凤藻宫中的格外热闹却惊走了日日前来的雀儿,大概连它们也嫌恶我宫中浮于表面的富丽堂皇吧。后院里清一色的石榴树在风中滑稽地招摇着,这皇帝送来的夫妻间最美好的祝愿,却被一个包衣家的女儿享有,多少女人艳羡甚至嫉妒,可是一个把兄弟当成垫脚石来铸造宏图大业的男人,又有多少真情值得我去相信?
在每个寂静的夜里,我们褪去了所有的光辉,同塌而眠却各怀心事、背对着背。我听着他的呼吸,难以安然入眠,这个人从来都不是我想要的依靠。
一树的灯笼不分昼夜,红得耀眼,干花的香气蕴藏在其中,随着霜雾被冬阳蒸熨得氤氲缭绕,沁人心脾,让人误以为到了春天。就是这般明艳的颜色,一点一点涂染了那深红色的干涸寂寞的宫墙。我曾不解鸟儿为何不涉足我为他们准备的食物充足的金丝鸟笼,现在却已明悟,大概它们也懂得:宫内越堂皇,宫墙便越高。
我望着镜子里精致的妆容,名贵的远山黛勾勒着眉间薄情的黑色。我曾对这些在家中未曾见过的脂粉俗物多么向往,我怀着梦想入宫,一点一点修炼着自己。可妆成之后,我已经不会笑了。
华服?都是枷锁!明黄旗袍,层层内衬在熏香里轻薄如翼,明黄色旗袍的层层内衬在熏香里缭绕,越发衬得轻薄如翼。它的里子最是柔软贴身,可黄袍上金绣的凤却坚硬如冰。
——是我逼死了她!
初见她时她还只是一个婴孩,是那么天真可爱,我唤她可儿时她会对我笑。我曾说要教这个妹妹绣花识字,要护着她成为贾家最体面的媳妇,可还没等到她能拿稳笔,我就已经入了那宫墙。甚至,为了保全家族,为了这一身黄袍,我竟······是我杀死了她。
冬日午后的暖阳有着温暖的颜色,此时却簌簌地透着凉意。正如我那贤德妃的封号,和这颗不相宜的狠心。
泪水淌了下来,抱琴轻唤一声“娘娘”,我立即蘸去泪水,恢复冷漠僵硬的表情,扶着大太监的手极尽雍容地向秀凤金銮轿。
宫女太监们前呼后拥,车马喧嚣唤醒了远处街巷里贫苦百姓消磨黑夜的梦。小户官家的男丁们都挤在家门口,狭窄的闺房中透出无限的羡慕。
这一刻,我很满足。金丝雀总是会在别人的赞叹中骄傲。
大观园内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我们一族的幸福该是多少家庭的不幸?我不知道父亲伯父是否愧疚过,还是他们选择对府外的寒冷视而不见,背对出口?
见到祖母与母亲,我双膝一软,不自禁差点跪下。重重罗衣困缚在身上,端丽的贵妃服侍,流光溢彩,它用细如发丝的金丝垒成,缀以谷粒大的珍珠,一丝一缕,无不华美惊艳,把我塑成了一个被人供奉的雕塑。
“骨肉分离,终是无趣。宝钗幸运,不必去那见不得人的地方。”我说着体己话,却在她们一声声“娘娘”中感觉自己被推得越来越远。我何尝不怨恨她们,可我是官家的大女儿,我注定生在笼子里。我好羡慕宝钗,纵然实现不了她的青云梦,却让她的人生能落稳地面,踏实干净。深宫里的苦楚,有一个我承受便已足够。
不知不觉又是几个春秋,后宫里的鸟儿去了一群,又来了一拨。我也终归是贪心懦弱的。这皇宫把我困多少日子,便被我算计多少日子。其实,我当年本也可以“一时不察”,在衣裙上撒上一碗茶水。
我扶着抱琴的手小心地走着,明黄勾勒的牡丹大氅包裹着我孕育富贵的肚子,在冷寂的庭院中勇敢如早春的蝶,展开硕大华丽的双翅,挣扎着飞向田野,越发显得庭院寂寂,重门深闭。
春来赫赫去匆匆,刺眼繁华转眼空。
午夜梦回,我听见她叫我元春姐姐,她还笑着说:“我不怨你,只是登高必跌重,姐姐如此,咱家亦如此。只盼姐姐不要为着自己的选择埋怨命运。”那笑意是那样悲切,仿佛再多的眼泪也比不上那一缕微笑带来的伤悲。她的眸子幽怨而深黑,她飘向远方,好似逃离了背后的一切。
“可儿对不起!”我嘶吼般喊道,难受的感觉爬满我的身体,把我从灰色的梦境拉到黑色的现实。腹部疼痛难忍,一片殷红在床上满开。这便已经开始应验了,不属于我的终究会消逝。
窗外,每一朵榴花的花瓣都繁复堆叠,却终究结不出果,映着我的脸,冰凉得发白。
我该怨恨这个时代吗?紫禁城是人们眼中的天堂,因为它生长出了欲望,让无数生命迷失了方向。我和紫禁城选择彼此,不过是选择了欲望而已。
这样的静默,仿佛连时间也停住了脚步。我的衣袖轻轻起落,摇曳了长窗中漏进的金色阳光,牵起白绫绝情的影。
脖颈触碰白绫的那一刻,
我打开了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