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活,虽然严格意义上有区别,但一般可以近似看为“撑着不死”。撑着不死还分若干种情况呢,为了说来方便在这暂且按下不表。
既然明说“撑着不死”,未来想必是没盼头。拿玩游戏的话说,明明以前是要军事有军事,要经济有经济,不知怎么发育的就被老天送了一通输出,赔尽了家底,能出的招都被拆光,被一路压到家里。家里没矿的人活着是在与老天和世道斗,是即时战略,不是那种家里一蹲种种田的模拟经营游戏。失尽了手段,敌人开进了家门,不会玩的都知道这把应该投了。
有意思的是,形式都一样,玩游戏的时候很多人就干脆地直接投了,而在活着的戏台上死皮赖脸不肯干脆下台的戏子就多得多。山人自有妙计另当别论,但实际上没法另当别论,说白了就是黔驴技穷,不然就不叫赖着了。同样是“不整了”,“不打了”的人就明显比“不活了”的人多。
这一点都不难解释。往规范里说,这是因为二者的成本不同。游戏打崩了可以直接读档重开,输了一局再打就是,不过目前没什么科学实验能验证人死了能在什么别的空间里又开始活着的。要是人真知道死了之后还能去个什么地方读档,那世界人口问题早解决了。
但解决到这一步,问题就突然出现了;能解释苟活,却不能给苟活一个解释。人为什么赖着不死,稍微想想三句两句就能解释明白,但是赖着不死是图个什么,人就说不清了。活着已然成了一个亏本的买卖,要么接着赔钱,要么直接清盘,宁愿接着亏的人却大有人在,打趣地说,甚至还乐此不疲——赖着不死的赔本买卖者里没有资本家,全是穷光蛋,不然就不是在赖着不死了。该提问题了:你怎么不就痛痛快快地死了?死和活哪个更有难度心里没点b数吗?
从打个比方入手。人进了赌场,图的就是个赚;在屡屡亏钱之后还不想起身走人,是想抓住不可预知的赚钱的机会。无论是赚钱了还是赔钱了,都更加会激发人继续赌下去的愿望,一个想乘胜追击,一个想反败为胜——人活一辈子,都不是奔着遭罪来的。于是拼运气的活动无形中改成了拼耐久,比手气好坏变成了比膀胱大小,在牌桌上待着的时间越久,起码看起来撞到良机的机会就越大。无论人生是战场还是赌场还是新大陆什么的,人们来一遭,大多是想捞一把。
但如果每个人都能如愿以偿,那天道运转就太没意思了。而若是让一些人失败一些人成功,看起来就有了意思,让少数人成功,大多数人失败,看他们抢破头彼此斗互扯后腿,看来特别有意思。失败的人却还赖着不死,跟着成功的一个劲地窜,很像洄游鱼类的大迁徙,跟看人与自然纪录片似的,好玩、壮观、好像还蕴含着什么自然的奥秘。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是一些人的中心指导思想之一。只要老本还在,无论怎么送都可以叫做“迟滞”,无论怎么跑都可以说是“战略收缩”,只要生产力还在,就能拖则拖,说好听点是“死战不退”。当战况开始胶着或显露颓败之势的时候,便搬来了一套“付出就会有收获”之类的人情味十足却没有理论依据的平成昭和参半的混合日式动员——比起苏式动员差远了,但是咱们很少有人能符合这种条件——在一场难解难分或败局已定的斗争中想让自己朝着屹立不倒迈进。很多人就能把这词跟“常胜不败”联系到一起,然而两者并不能划等号:屹立不倒的重点是不倒,即使是在风暴中,你也可以一直屹立不倒,直到你彻底被收拾趴下;而常胜不败则是在战场上心想事成,什么都收拾不过你。在人生中屹立不倒,说明你很能撑,命也很大;在人生中常胜不败, 你要么是身怀绝技,要么是资产阶级——要知道现在这世道连中产阶级都不能随心所欲。一言以敝,屹立不倒是不失败,而常胜不败是全胜利。看过点战史,玩过两盘军事游戏的人都知道,不失败和胜利不是一个概念。
但是如果想胜利,就不能失败,屹立不倒是取胜的必要条件。人都死了,还取个头胜?除非这胜利的意义超出了你生命的意义,这意味着投身于一件如浪潮般席卷的事业——而那个波涛汹涌的年代貌似已经过去。死撑着的人们只是不想在人生中早早出局,交出自己对自己的控制权,为了等来不知何时能出现的制胜良机义无反顾地往这场大赌局里砸所剩无几的钱。
在敌众我寡的重重包围之中左冲右突,不仅不想被消灭,还想杀出一片天,这种悲剧英雄式的处境已经能轻松地创造出一种画面感让人浮想联翩。一般人都顺着画面在脑内脑补出了些浪漫主义史诗或悲剧,但去掉那些艺术加工,把这种画面按相似度在历史里一搜,搜索结果就比脑内渲染要靠谱得多:顺着现在往以前想,首先能想到的是斯大林格勒、再往前是大阪、再往前是睢阳、再往前是长平——而最后真作为悲剧史诗被拿出来广为传唱的也就是大阪之战,这四场仗里最轻松的一战。要人命的现实把人团团包围,仔细一看,包围圈里全是些没什么本钱的穷光蛋。
穷光蛋们当然知道自己的处境,在这样的阵仗下不可能摸不清自己的胜算,但是他们就不想直接缴了械接受失败——毕竟没有第二次机会。于是他们便人在城在地守着自己的大阪和睢阳,在一次次前哨战中努力地要扭转局势,等着合适的时机到来。虽然这种良机的概率小得可怜,但是若不拼了老命去与混沌的天道斗一斗,便将没有任何翻盘的机会,也没有任何可能的胜利——人世上来一遭,哪个指挥官都想扬名立万。
这个时候就要庆幸人们没有泛滥的恻隐之心,一般人也没那种好文笔写出什么好故事。不然随随便便一个破落户都成了日本战国第一兵,而他们的每个苟延残喘敷衍塞责的日子都成了沉雄悲壮的史诗级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