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你错了(73)

和袁野一起去探望老爷爷,成了李叶茴每周末唯一的放松时间。

身为一边“全职工作”,一边带队创业的大忙人,她许久没睡过六小时每天了:“没事。我这黑眼圈太阳晒的。我这两年都没好好睡过。”

袁野欲言又止:“你不怕...”

“折寿啊?不怕,怕也没用。”李叶茴动动脖子、动动腿:“我现在拥有的人生是我从小梦寐以求的了,随时倒下都知足。”

“你爸妈怎么办?”

“我没爸。我妈呀,唉...”李叶茴苦笑着摇头,“你是我大表哥,我实话跟你说。我妈跟我不是一路子。我太野了,她太讲规矩了,又有点患得患失。她以前让我大学不要谈恋爱,你想想,大学哪有不谈恋爱的?”

“我就没谈啊。”袁野佯装苦恼地摸摸头,“不过是我要求高,没碰着合适的。我喜欢那种性格活泼、爱开玩笑的姑娘,别太事儿。我身边女孩都挺事儿的...别瞪我,你除外。不过家长和孩子总会有过节,你之前去旅行什么的,她不也都同意?”

“同意什么呀。我大一那年,五十天在外面飘着,她都不知道。我跟她说在新加坡打工呢。黄石公园她倒是同意,不过要是知道我玩得那么野,我妈估计也不会干。总之,她总以为自己了解我,逼着我梳长发、穿长裙,过个安稳人生...跟我前任一样。”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不过说真的,男朋友可以换,老妈就一个,你不是跟我检讨,说你之所以和那个吴...无什么来着,就是你前任分手,也是因为心里闷着事不说吗?你对妈妈的不满,可能她都不知道。”

“可是...”李叶茴还想辩,一辆车停在旁边:是老爷爷的女儿,那个不修边幅的女人。现在她还是穿着老睡衣、眼角挂着泪痕就出来了。

“我们正要去看您父亲。”

“上车吧,他快不行了。”


重症病房里,李叶茴久久地望着老爷爷的眼镜:里面好像有摇曳的烛光,却正在熄灭。老爷爷早就丧失语言功能,但是李叶茴从他眼中看到一个老人一生可能拥有的所有期盼。她在养老院做义工时照顾过老人,也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过他们曾经青春洋溢的人生。

他女儿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嘴里疯狂道歉。新加坡人的儿女都不算孝顺,所以才会如此后悔。

李叶茴心里难受,袁野接过她的书包、背到自己肩上。她久久地望着老人的双眼:那双和他交流了不少秘密、透露着一生渴望与逃避的双眼。那眼里的光随着太阳落山,渐渐熄灭了。


当晚,李叶茴摩挲着手掌,给母亲打了电话。但是还未拨通、她便瞬间掐断。

她还没做好准备。

正巧,舍友问她要不要参加马拉松,李叶茴一口答应。她想起大一时,当张庭院夸她跑步有天赋、可以加入校队时,她嘴上说着跑步无趣,却又忍不住偷偷练习:本想大四结束后要尝试马拉松全程。可是人生难以揣摩,李叶茴不想等了,也不敢等了。

就这样,李叶茴开始了马达全开的状态:白天,她一脑二用 — 理智用来分析工厂资料、感性用来思考创业创意;晚上,她耳朵用来听德鲁克、卡耐基和彼得林奇的智慧凝结,身体在跑步机上轻盈跃动。健身房的反光玻璃里,李叶茴在美国吹起来的气球一样的身躯,逐渐露出应有的线条,就像一叶叶地剥开一颗玉米。

一日,她正对耳机里的名人频频点头,袁野的脑袋从跑步机边上冒出来:“原来你在这儿呢!”

李叶茴吓得手忙脚乱把自己扶稳,袁野冲上去按下暂停键:“怪不得约你吃饭你不来,原来在减肥。”

“不是减肥。”李叶茴终于回复平衡,没好气地回答,“我报名了马拉松,”

“马拉松?不是还有两个月吗?你之前也没练啊。”

“想到就要去做。我不想再等了。”李叶茴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袁野。

第二天,袁野和她并肩站在跑步机上。他身上都是肌肉块:“我这是美国交换时练出来的。”

两个人白天上班、晚上跑步,不离左右。袁野是个老好人,电视剧里那种总让坏女人欺负的好男人。李叶茴也正因为他老实,所以才和他敞开心扉。不知不觉,自己已然在他眼中变得透明起来。

一次,当李叶茴云淡风轻地讲述完自幼被叔叔嘲笑的话题时,袁野红了眼圈:“真想保护你。”

“你可别。我说这些就是自我介绍,毕竟每个人的现在都是过去的总和。我可没觉得自己多可怜。”李叶茴不想再用自己的杀手锏去夺男人的喜欢了。袁野的眼泪打动了她,但她忘不了,吴松毅听到这故事也流了不少泪。

这个男孩真的是有神奇的力量。他不是其貌不扬,而是大智若愚。

和家人关系不和,是因为你没讲?即便做了社团主席,却还不会发号施令?既然喜欢荒野,却又为何想在实验室度过余生?

他向她抛来一个个问题,让她对于完善的人生哲学不由得质疑。他看到的她,比她自己眼中的还要细。

袁野眼中的李叶茴也与众不同。她不矫情、能吃苦,可能是前男友调教出来的,也可能是荒郊野岭的产物。总之,李叶茴有着女孩的细腻、和男生的爽朗,让男性有倾诉欲望。更何况,李叶茴是个远近闻名的段子手。没有了吴松毅的管制后,她的黄段子更是层出不穷,和她在一起总是会笑到肚子痛的。

他们都不太懂诗词歌赋,却一直在谈人生哲学。

两种渴望产生冲突了怎么办?必须明白孰轻孰重,然后学会放弃。

若人生选择太多了怎么办?必须做足准备再决定方向,不要浪费资源。把创业的“最简可行产品”运用到生活方方面面,不要再让“辩论队”的错梦发生。去实习,去判断。

可是实习、旅行都可以帮忙了解自己、了解世界,可是又贵又花时间...那就去读书,去问厉害的人。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唯独有一次,两人产生口角:李叶茴提出想读博,袁野不支持。他其实一向只给意见、不给判断,但此时,身为一个实验室工作了大半年的研究员,他否定了李叶茴的科研梦:“你不适合做这个。你难道没发现其实你最适合和人打交道、去前线工作吗?做销售啊、咨询啊...”

销售、咨询皆为靠嘴皮子生存的职位,李叶茴却能想着能成为改变世界的大家。因此,袁野的建议是对李叶茴梦想的污蔑。而科技在李叶茴心中像是圣诞树尖儿的星星,不容摘取,摘了,这节就没法过了。

袁野好生相劝:“看你读博想做些什么吧。你想明白做什么了吗?你要读什么类的博士呢?是为了搞科研,还是为了进公司?如果进公司,为何要科研?”

“可是我学了四年电子工程,转行太浪费...”

“浪费了四年,还要浪费更多吗?我们已经讨论过,学会放弃很重要,还要重蹈覆辙吗?”

李叶茴有些恼怒,便低头不语。袁野见状,缓和了攻势:“其实你想去,是你的自由,可能我不够了解你。但是咱们分析一下利弊:拿到学位,很光彩,大家都夸你。但是世界上有沉默成本这一说,你读博四年,别人工作四年,工资唰唰往上涨,你再入社会起点低,发展空间受限。再说了,万一等你毕业,你研究的课题早被淘汰了,那你也改变不了世界。”

“除此之外,读博是个探索过程,你的导师可能都毫无头绪。然而,你在公司,你的问题都有答案,所有指导都有意义,成长可以飞快。”袁野不笨,明白李叶茴对个人成长的执着。

“还有啊,”他抓住李叶茴对于自由探索的向往,“你做的选题必须经过导师同意,因为你们利益相关。有时候你还要帮他做无趣的任务。碰到坏导师,可能学术腐败也得学。这是你想要的?你要真想学习,进了社会也能学呀,这是终生的事情。”

接着,他踩住李叶茴想牺牲自己、为人类奉献的梦想:“你四年研究的东西,可能只是茫茫数据库的一个小点。就连‘机器学习’这十多年前就生产的算法,也是近来才火热起来。那么十多年前其他人的科研成果,又怎有出头之日。更何况,谁说去公司就不能奉献了。”

这些话李叶茴一点毛病挑不出。她能做的只是发个小脾气、却在心里默默赞同。其实读博的事是说着玩的,后来的坚持也是为了和袁野抬杠。可是那一瞬间,她突然明白,其实自己是眼高手低了。

她借用日记本帮自己理清思绪:

为人类奉献,就是为人类的需求奉献。可是马斯洛提出了五层需求:生理、安全、社交、尊重、自我实现。不同社会职能服务于不同需求,都是能提升人类整体幸福感。曾经对于“科技”的执着,回想起来也有些虚荣。如果不精通此道,那么去科技公司做辅助职位,岂不是也是奉献。更何况,扬长避短比玩命折腾短板要奉献得更多。

这番理性思考让她思路清晰。果真,还是要明确自己的性格和能力,再去做决定。有了这人生哲学,李叶茴心中建立起了职业选择的核心:管理类--她爱疯了德鲁克的理论,科技类 -- 自幼对科技的崇拜难以被磨灭,对社会有意义 -- 目前看来,没有没意义的职能、和人打交道 -- 她爱极了倾听别人的人生。

有了这核心,她眼前的道路清晰多了。

正巧,王小红一通电话打来:“李叶茴,你还认不认我了?一周不跟我打电话。”

“认,认。”李叶茴开启装孙子模式。

“干嘛呢?”

“思考人生,规划未来。”

“思考什么人生啊,耽误时间。”

母亲久违的谩骂让李叶茴反感。她不动声色地反击回去,明里暗里地说对方不懂自己。

“你撅着屁股,我就知道你拉屎拉尿!我怎么不懂你,你太不懂事了!”

王小红指责她省钱就知道全世界跑,从不体贴家用。

以后有钱了,就没时间转悠了。

王小红又说她:“在辩论队像泼妇,在黄石像野狗。”

可是辩论让我条理清晰,黄石让我认清自己。

王小红最后一则指控是:“幸亏你当初没偷着谈恋爱,要不你这样子越活越没规矩!”

沟通。袁野的建议在脑海徘徊、挥之不去。

李叶茴明白,隐瞒不是长久之计。可是母亲就是她心头的井盖,让她大气不敢出。

她给自己鼓劲:你必须说,不说以后会像失去吴松毅一样失去你母亲。

“妈,我谈过恋爱,都分手了。”

接下来,便是一场口水战。李叶茴庆幸自己受过辩论队训练,才不会像“野路子”一样四处跳战场:不孝、不学无术、不练小提琴、不减肥、不守妇道、不温柔、不体贴...终于,李叶茴抢过了战场。她第三次向母亲解释:“妈,黄石的经历在别人看来是野外求生,但是于我而言是从内到外的改变...”

“别胡说八道了,你需要什么改变啊?好好过日子不行吗?”

“你根本就不懂我!”李叶茴任由脾气四飞。这是她二十年来第一回反驳母亲,“你知道吗,你的教育方式、你的教育方式、你的教育方式...是有问题的。”

然后她迅速蹲下,把自己抱成一团。

“你说什么呢?什么叫我有问题?我把你喂养大,我还有错了!啊?”王小红久违的愤怒突然升级,让电话这头的李叶茴全身毛孔打开。她觉得冷,便把自己缩得更紧。

“我从小...”李叶茴眼泪开始止不住地流淌,“我从小,在别人面前说话,你都不让我讲。你让我向我爸爸要钱,我很难受的...我也有尊严的。叔叔从小也爱讽刺我,他喜欢拿我跟别人对比...让我很没有尊严。”李叶茴语无伦次,蹲在地上哭得像个水球。

“叔叔对你多好啊。我从小拼命把你拉扯大,管你爸要点钱怎么了?难道就知道剥削我吗?”

“可是我那时候是个小学生啊!”

“小学生怎么了?不能有底气了吗?”

王小红根本就没听明白李叶茴的言下之意。

李叶茴,别放弃沟通,你要讲明白,你只有一个妈。

王小红却挂断电话。李叶茴发信息追问,自己已被拉黑。


那晚跑步时,袁野说李叶茴的冲劲让他年轻许多。

“你才多大?”李叶茴翻个白眼。

“其实大四时,大家就学会认清现实了。你的学长姐们满怀激情地找工作,却又垂头丧气地回来。就算你明白自己,明白世界,但是世界不明白你。没那么容易的。这路一难走,人就学会妥协,妥协着、妥协着,人就懒得折腾了。”

懒得折腾?李叶茴想象不出这种状态。

“上班后呢,”袁野接着说,“老板让我做重复无趣的事情。没有成长空间、也没有什么贡献和最初想的一点都不一样。我这才明白其实曾经是空欢喜一场。本想着按部就班过下去,可是你出现了,卖坚果啊、马拉松啊,都是毫不犹豫就去做,也带着我一起改变。挺感谢你的。”

李叶茴无精打采。王小红还未同意她的好友请求。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跑步让她身体素质越来越好。袁野的存在,也像一面镜子,让李叶茴看清自己的一个大问题:放弃错误的方向时总是优柔寡断。

袁野一开始也迷茫。当他们探讨许久人生的意义后,他意识到相比于改变世界、他更渴望个人成长和幸福人生。袁野辞职了,正四处找工作:“我现在全职跟你跑步。”

“别逗了。我妈不理我了。我被拉黑了。都怪你,劝我和她沟通。”,李叶茴唉声叹气,却突然又像活鱼一样蹦起来:“你说,她怎么就不能理解我一下呢?她从不聆听我的心声,总觉得对我了若指掌!我是个独立的人啊!不是她的附属品。”

袁野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还不是你惯的。之前没胆量做改变、现在就要吃加倍努力才能挽回。”

虽然可气,此话在理。

李叶茴每天坚持给老妈一封邮件,总结起来就三句话的内容:

妈,瞒住你关于我的生活很简单,但我不想。

因为小时候答应过你,我们是朋友,没有秘密。

我爱你,从未改过,只是我长大了,真的长大了。

第十天,王小红接受了好友请求。李叶茴还没认怂,王小红就主动打了电话:“妈妈有错。”

王小红花了十天想明白过去十多年的点滴。她回想起每次情绪失控时,那个陪伴左右的小身影、那只握住她的小手、那满是心疼的脸。这小人逐渐长大,时胖时瘦,却不知为何很少微笑,一定性情古怪,入了社会还了得?要好好改造。

这改造可以是辱骂、可以是抽打,越刻骨铭心越好。可是为何被吊着打、拖在学校门口被吼叫,这小人依旧沉默不语?她爱哭,太脆弱,也不懂事,自理能力差,不会社交...为什么我说停,她就停;我说闭嘴,她就闭嘴?果真没主见。

想到这,王小红哭了。原来没眼泪,不是因为坚强,而是因为自己的泪有人帮忙流了。

那冬天帮自己暖被子的小身子、那帮我抚平眉间褶皱的小手、那总是擒着眼泪和恐惧的小脸。

王小红后知后觉:二十年来,原来是自己被女儿宠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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