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至塞上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经典的魅力就在于总有不竭的馈赠给你。这首诗中的孤烟长河句经常被拿出来当做写景的典范供人膜拜,红楼梦中黛玉教香菱写诗也对这句做了详细解释,而作为盛唐边塞诗的扛把子,这两句在后世自然也是称颂如潮。但是现在能背得下来全诗的,却不见得有太多人罢。
爱摆花架子的大多并不是绝顶高手。我们看王维的诗,如王夫之所言,王维诗往往后四句入妙,而以平语养之。意思大概是讲,王维的诗起句多较为平淡,而愈往后愈奇,终有常人无法逾越之处。这是很到位的概括。所以,虽然从小翻书,不免背会了极多的诗词名句,但我没觉得这有什么,陆续也就忘记了。这可能与我的思维习惯有密切的关联,我 比较倾心于从细节入手,做整体的把握和判断,对诗词如此,对人事如此,对感情也如此。
论少年得志,能及得上王维的,恐怕少见。王维十几岁即誉满京华,平交王侯,他确乎是一个全才,诗文才华早有公论,而艺术造诣也得到当时的艺术大师,也是玄宗的兄弟岐王宁王的嘉许。所以说,王维的名篇少年行是真正的翩翩佳公子的任情之作,豪情满怀;不似李白的不得志的愤懑之气,经常能在纵情之作中看出他精神分裂的端倪来。而王维在当时也得到一代名相张九龄的提携,张九龄自视甚高,常与玄宗皇帝廷争不让,朝臣入其眼者也绝少,而在罢相后,因王维的一首赠别诗而引为知己,这给了王维在道德上的自信以莫大的确证。可以说,在张九龄罢相后不久,37岁的王维奉命赴边劳军,是一次真正现实的“少年行”。我想,有这个背景的考量为前提,我们才能看出这首诗对于盛唐边塞诗的特殊价值来,也才能更深地领悟那个写景佳句寄托的气骨和胸襟来。
唐代的边境战事不断,但我们看到的如高适、岑参等的边塞诗,多是虽凄苦但不悲观的。学过历史,我们知道,汉王朝其实并未完成对北方的征服,而在短暂的西晋王朝后,五胡乱华,整个华北陷入了无止尽的攻伐之中。而隋唐时代,西北的战事依然是沉重的负累,但唐王朝的几代雄主(虽也是鲜卑后裔)对于东北、西北征伐的胜利,使得汉族在几百年后,又有了一次威加海内兮的热望。因此,虽然边塞凄苦,但随军的诗人们却能在其中写出一种豪情,一种胸襟来,这是唐代特有的,也是历代唯一的。唐代尤其初盛唐,是汉民族二度创业的时期,虽然举步维艰,四邻强敌环伺,但边塞将士均能齐心协力,苦中作乐,倒不见得这些出塞的人都是为着建功立业而去的,而是这种自信和友爱的氛围,在边塞凄苦的背景下,有了兄弟般共赴艰难的豪情,心中想的就是“我唐”。我读唐代边塞诗,大致是这个理路来读。盛唐边塞诗就是一出出“少年行”!我们看岑参写边塞大雪,他眼中的如盖大雪是千树万树梨花开,将士们冒雪御风前行,绝不是如中唐韩愈的“雪拥蓝关马不前”。
这时,再看全诗。轻车简从的王维从长安出发,经过甘肃,一路向西,塞外荒凉,枯蓬飞旋,雁阵排空,天际辽远。此时孤烟直上,面向落日,黄河在望。马不停歇,路逢候骑,大军尚在“西北偏北”。狼烟固然是直升而上的,而能在荒漠的颠沛中作如此静观,必坦荡坚毅之人;而面朝落日,离家越来越远,离战地越来越近之际,反能写出一个质朴之极的“圆”字来,我想,这就是大美不言吧。在边地,在荒漠,而能做如此澄明之思,这在我看来,就是此一个“少年”的慧根,他哪里是在写景,他眼中所见,就是心中所系,衷心沉静,不为外事迁延。出塞归来,摩诘诗禅意日深,这是其来有自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