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妃记番外——西夜篇(六)

西夜篇五

车马辚辚,琳琅坐在车中闭着眼睛,虽然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没有一刻平静。

应下这门婚事,她其实并不情愿,除了知道父王受了毓贵妃的撺掇,铁了心要把她嫁出去外,母后的嘱托,才是她嫁到北麓的理由。

母后那时已病了很久,她向来体弱,势力的太医们不肯来永和宫,不过三五日打发几个学徒来瞧上一瞧,她看着心疼,要去找父王,母后却不让,微微咳着说:“我这是心病,你找再高明的太医来,又有何用?”

“那……那儿臣如何能任由母后这样生生捱着?”李璧被废,行动也是不便,偶尔来探望一次,急得直垂泪。

“璧儿,莫哭。”王后沉声道,“男儿应有担当,哪能为这一点小事就哭哭啼啼没了章法?”

琳琅心酸,求道:“母后,就让儿臣去求父王吧,好歹请个正经太医来瞧瞧。”

王后却只是摇头,她的贴身宫女竹枝送上丸药,低声道:“王后这病是因幼年辛劳,前些年宫里宫外的大夫瞧了不少,可也没什么良方,国舅爷送来的这些丸药吃着倒还好,配了许多,现在还有一些。”

王后就着竹枝的手吞下药丸,用茶水送下,喘息了一会道:“我的身子,我自己心里有数,现下不说这个了,琳琅,”她拉住女儿的手,眼中满是慈爱,“母后要你记住一句话,只要有能出宫的机会,便赶紧出去吧!”

“出宫的机会?”琳琅满面惊诧,“可我……如何能有出宫的机会?”

王后轻咳两声,苦笑道:“你只要记住,不管什么时候,不管什么时机,只要你能出宫,便要头也不回地出去!”

“那如何使得!”琳琅正色道:“母后身体欠安,王兄处境艰难,我岂能一走了之?”

王后再劝几句,见她只是不肯,厉声道:“琳琅!你且记住,你在宫外,我与璧儿尚且有一线生机,若在宫内,我母子三人永为鱼肉,再无翻身之日,脖颈上的那把刀,说落下来,便落下来了!”

她见琳琅愣住,又和缓了语气道:“你出宫之时,或心有不甘,或困难重重,但母后要你咬紧牙关,”她看了一眼仍在垂泪的李璧,低声道:“你兄长性子太过软懦,难当大任,我们若想翻身,只有靠你了,”她盯着琳琅的眼睛,问道:“母后的话,你也不听了吗?”

琳琅脑海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最终只是轻轻地说:“母后的话,琳琅一直都听。”

“很好,比男子还敢担当,”母后笑着抚摸她的长发,“不愧是我谢家的女子啊!”

王后转头看了看窗外,永和宫地处阴冷,春意来得晚,然而院中的柳树也开始发出新芽,她看着那一点绿意,微笑道:“这春天,也该来了吧?”

然而直到车队遇袭的那一刻,琳琅也不知道,母后口中的“求活”,到底是什么。

北麓偏远,车队因有嫁妆等辎重,在西夜境内行了一个月,方才到了雁南山脚下,听说,翻过这座山,便是北麓的地界了。

琳琅在车中思虑重重,帷帘一掀开,她便又是那个手足无措的娇弱公主。她故意示弱给人看,便是要送婚史将宜昌公主不足为惧的话带回去,宫里的人一宽心,母后与王兄的日子便会好过许多。

她微微阖上眼睛,眼珠却在眼皮底下滚动不停,显然脑中正不断思索。突然马匹长嘶一声,车队停了下来,琳琅只觉身子猛地向前一倾,她百忙之中不及睁开眼睛,忙迅速伸手撑住车壁,才没有倒下。

琳琅微微蹙眉,将车窗的帷帐掀起一角,阿蛮走在车旁,见状尚未答话,两人就听见前方步卒惊慌失措的声音传来:“报……报告大人!”

夏风雷坐在马上,脸上一片惊惶,这送婚史是个美差,两国和亲,向来都对送婚史颇为礼遇,而迎娶之国为了让送婚史对自家王子美言几句,往往会再多送些金银。他暗地里使了不少贿赂才得来这个差事,可谁承想,宜昌公主的送婚队伍,竟然会在雁南山遇袭?

天下诸国,除了中原的大煜、北方草原的北麓、南方的沧溟海外,西夜算是西域三十六国中的翘楚。

沧溟海虽说幻术玄妙,可海族人隐居岛上,踏浪而居,甚少涉足内陆;西夜与北麓结盟,只要大煜不出手干预,其余诸国并无与之一战的实力。宜昌公主的送亲队伍有步卒三百护卫,在夏风雷看来,哪里的山贼匪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敢来老虎头上捋须?

此次护卫的领军姓陈,他见那步卒连滚带爬地回报,脸色一肃,厉声喝道:“站起来!没个当兵的样!什么了不得的事,也值当你魂儿也吓掉了?”

他紧了紧腰带,躬身道:“夏大人稍安,待陈某前去查看一下。”

夏风雷盼得脖子都长了,才看到陈领军回转的身影,不知为何,他看着陈领军手挎腰刀的身形,隐隐感到一丝异样。

陈领军大步跨到夏风雷马前,他没有说话,而是抬头奇怪地盯着夏风雷一会儿,才说道:“夏大人,将公主车驾交予我,我便可放你一条生路。”

夏风雷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张大嘴巴,指了指身后的马车,又指了指自己,脸上的神情哭笑不得:“你……你是要本大人……将……公主车驾……交予你?”

“正是。”陈领军手按刀柄,冷冷地看着他道。

“你是失心疯了不成?”夏风雷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出这个结论。

陈领军还未答话,便听到背后一个低沉的声音道:“长渊,公主还未请来吗?”

夏风雷闻声抬头,顿时目瞪口呆,眼前的人玄衣黑马,浅笑持缰,正是传言两年前叛上作乱、已被自己父亲斩于武胜关的武善侯——谢嵩!

初见谢嵩之人,往往不敢相信他便是闻名天下的武善侯。

谢嵩身材并不魁梧,武艺也非顶尖,他曾言道,行军打仗,靠的是主帅之智、前锋之勇、兵卒之力,若是战场要靠主帅之勇武,那这仗首先便已输了三分。

表字长渊的陈领军跟他上过战场,他说,谢侯爷虽然从不亲身上阵厮杀,但他就是有这种能力,让手下的人情愿为他肝脑涂地。

夏风雷看着谢嵩纵马逼近,脑中一片混乱,他一时想不明白,为何父亲言之凿凿已斩杀的人,会云淡风轻地站在他的面前。

谢嵩皱了皱眉,对陈领军说道:“夏家大公子,确是如传闻中的那般不争气啊。”
他的嘴角有一丝玩笑的意味,吩咐道:“将他和公主带回去吧。”

“谢帅,”陈领军忍不住出言,“留着夏将军的公子,可否会有后患?”

“这个嘛,长渊倒是不必担心,”谢嵩看着亲兵打晕了夏风雷,笑吟吟地说道,“我好不容易在武胜关诈死骗过夏将军,又费尽心力将他的宝贝儿子骗来做送婚史,便是要他投鼠忌器。”

“至于其他的人,”他扫了一下四周,嘴角轻轻扯了扯,“就地斩杀吧。”

陈领军躬身受命,肩头忍不住微微颤抖。他手上不是没有见过血,然而谢嵩嘴边轻轻飘落的一句话,便取了数百条无辜的生命,他仍觉有些手软。

陈领军挥刀斩下一名步卒的头颅,那个年轻的小兵圆瞪双目,不明白长官为何辣手相向。“在其位,谋其事。”他默默念叨着,“谢帅暗中将我调来送婚,不就是为了有此一用吗?”

他似乎说服了自己,举起马刀又冲进人群中。

武善侯谢嵩起兵后,直驱西夜王城,人都说,王后挺身而出,与兄长侃侃而谈、仗义执言,谢嵩才没有废黜重伤的越王,而仅以摄政王的身份把持朝政近二十年。

然而琳琅知道,不是这样的。

当阿蛮发现前方有变时,眼尖的她已看到黑马背上的身影,不由失声道:“是舅舅!”

少女心中狂喜,毕竟她一直认为,父王是错怪了舅舅,从小对她再慈爱不过的舅舅,是不可能做出叛上作乱之事的。

然而看着谢嵩的人轻而易举地将她送嫁的队伍斩杀,琳琅脸上的笑一点一点地沉没下去。刀上带血的人在她身旁蹲下,笑道:“琳琅,还记得我吗?”

“琳琅当然记得舅舅。”她由阿蛮扶着下了车,努力挤出一个笑来:“舅舅来,是救琳琅的吗?”

“当然是了。”谢嵩笑得极畅快,向她伸出手来,“我不仅要救琳琅,还要去王城救姝瑶,救璧儿,你说好不好?”

“好啊好啊!”琳琅的眼睛发亮,拉着他的袖子恳求道:“舅舅,我们这便去救母后他们,好不好?”

“好啊!”谢嵩看着她那张酷似谢姝瑶的面容,有一瞬间的失神,却仍是笑着:“这便去!”

他手一挥,马刀飞快地划过空中,阿蛮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双手捂住自己的脖子,琳琅回身看去,只见阿蛮的颈间突然喷射出大股大股的鲜血,她的女婢身子摇晃了几下,重重地摔倒在地。

琳琅似乎吓得愣住了,喊声在喉头滚动回转,只是叫不出声来,停了一瞬才疯狂地大喊道:“阿蛮!”她奋力地想挣脱谢嵩的手,却被他牢牢把住。

“琳琅,”谢嵩仍在笑,“你若想我救你母亲和哥哥,便要一切听从我的话,我的话,便是从杀掉你的女婢开始。”

琳琅泪流满面,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她看着阿蛮的脸色渐渐苍白,血把身上的绿衣染成了鸦色,唯有腰间那条碧色腰带,如火烧一般,深深地印在她的脑海里。阿蛮才十五岁啊,她前一天还满怀期待,说就要见到北麓的天空了呢!

手下回报,宜昌公主车驾共三百一十八人,斩三百一十六人,已巡视过两遍,确保除了夏公子和公主外无一活口,陈领军正带人放火烧车,待善后事毕便会赶来会合,谢嵩微微颔首,显然极是满意。

琳琅眼神茫然,她穿着那身嫁衣,木然地坐在马上,走在前头。谢嵩抬头看她一眼,忽然低低笑了一声,说:“像,真像啊。”

“真像姝瑶十六岁的时候啊,”他笑声越来越大,“像她嫁给越王的那天,也是穿着这般大红的嫁衣,一步不回头地走上轿辇。”

他笑得弯了腰,眼角却有泪流出来:“她是那么狠心,丝毫也不顾及,我自小喜欢她那么多年。”

西夜篇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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