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胆小如鼠，不仅我们村里的人知道，周边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
而且他胆小如鼠是与生俱来的，是天生的，从小就这德性，直到现在也没变。
1.
我爸很小的时候，我爷爷就出门推小车，据说类似于闯关东，走东北，反正那时我小，感觉我爷爷没讲明白，我也没听明白。
我爷爷有12年时间，断断续续不在家，更别提对我爸进行管教。而我爸，也不负众望，野蛮生长，成为了别人眼中的“败家子”。
上有大三岁的姐姐，下有小九岁的妹妹，我爷爷不在家的时候，我爸就是家里唯一的男人。
但是，我爸并没有如大家期望的那样，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小男子汉，而是成了一个天天上树捉鸟，下河摸鱼，晚上打兔子，白天摸蛤虫的捣蛋鬼。
像这样的孩子通常学习都不好，我爸就这样。
村里有个邻居，上学时比我爸矮一级，小学毕业时，比我爸高一级，这成了全村人的笑话。
学习不好的孩子通常怕老师，为躲老师，我爸天天逃课。
老师说我爸神龙见首不见尾，见了神龙又烂睡。
有时候老师被我爸的呼噜声吵着，就揪他的耳朵，问：“你昨天干什么去啦？”
我爸说：“我抓鱼去了。”
过几天，又被老师揪耳朵，问：“这次去干什么去啦？”
我爸说：“打鸟去了。”
再过几天，老师又问：“昨晚干什么去了？”
我爸说：“打兔子去了。”
老师很无奈，笑着说：“你的花样是真多呀！”全班同学听后，都哈哈大笑。
但是，我爸不笑。
在我十岁左右的时候，有一次跟大姑聊天，我笑话他们说：“大姑，你跟我爸都瘦得像个猴儿，小时候怎么不多吃点肉呢？”
我大姑苦笑，说：“那个时候，你爷爷不在家，你老奶奶又常年生病，家里穷得没饿死人，都是粘你爸的光。
你奶奶本来身体不好，还得干活儿，你小姑又小，要是能吃上那么点肉啊，都是你爸捉的鸟，打的兔子，摸的鱼，不然，家里一年到头儿见不着丁点儿荤腥。”
2.
我爸小的时候，不光自己家穷，整个村都穷，除了我们村穷，周围的村子也穷，其它看不见的，不知道名的村子更穷。
当时有很多要饭的人，我爸特别害怕他们。
有一次，我爸一边跟村子里的伙伴儿玩儿，一边啃着地瓜干。这时，村里又来了一个要饭的，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分不清是男是女，左边拐着一个篓子，右手拄着一根棍子，眼睛也不太好使，棍子后边还跟着一个四五岁模样的小丫头。
村里的其他孩子们，一看这德行，这模样，吓得都跑开了。我爸更害怕，直接吓傻了，站在原地儿没动，还把手里的地瓜干给了人家，这还不算，又回家多拿了几块给小女孩。
我奶奶知道后直抹泪，那是一家老小的口粮。我老奶奶更生气，拿着拐杖打我爸，我爸哀求，说：“你不是也要过饭吗？”
为此，我奶奶和我爸被罚饿了两天。
3.
要说害怕，我爸最怕我爷爷，小的时候怕，长大了也怕，整整怕了一辈子。我爷爷去世以后，我爸还经常做梦，梦见我爷爷追着打他，然后吓醒。
我爸十几岁的时候，我爷爷回家了，但是对自己唯一的儿子一点儿也不了解，就知道他很淘。
当这家丢个桃子，那家丢个李子时，好挑事儿的人就怪罪到我爸头上。
我爷爷很严厉，也更武断，不分青红皂白，只要听说是我爸，回家就打，我爸吓得跑，这一跑，就跑到十七八岁。
后来我爸长大了，朋友们说他：“咋了，你爸冤枉你，还打你，你都长大了，该兑他，就兑他。”
我爸乐呵呵地说：“那哪儿行，那是俺爹。”
4.
我爸19岁那年，我爷爷请人喝酒吃肉，托人托关系，搭上了我姥爷，也让我爸搭上了我妈。两位年轻人从认识，断断续续谈了7年的恋爱，才结婚，过日子。
从此，我爸又被挖掘出来一个新本事，那就是怕我妈。
我妈来自大村，也就是现在的镇，我姥爷当时是大队长，像现在的说法，应该相当于一个小镇长了。那时候，这个角色，并不代表富裕，而是代表包容。
不幸的是，我姥爷没过几年就去世了，搭上这门亲，光没沾上，债倒背了不少。我爷爷一气之下，把准备给我爸妈盖房子用的材料全卖了，从此，我爸妈就只能住在，村委分配的草屋改修的房子。
至今我还记得，那个房子屋檐很低，厚重破烂的门后面，是黑漆漆的小灶间。平时，墙上掉土，梁上掉老鼠，我和姐姐就是在那里出生。
我妈为这事生了很多年的气，每次说起，我爸就嬉皮笑脸地说：“没事儿，我可以挣，咱再盖。”
我总记得，小时候，我爸妈吵架，我妈躲在被窝里偷偷地哭，我爸在一旁，边抽烟，边哄我妈。
当时，我们睡在一张大炕上，每当这时，我就和姐姐躲在被窝里，透过缝隙，看着我爸抽烟的样子，也看着我妈哭的样子，心里就想：“我爸怎么这么怕老婆，是不是男子汉啊？”
5.
我们小的时候，村里很多年轻力壮的人都出去打工，做瓦匠，做木匠，挣的钱多，也没种地累，唯一不如意的就是，撇着老婆孩子在家里受苦。
过年的时候，各家各户串门问好，孩子们忙着要糖，大人们则是商量着干活赚钱。
村里有一位邻居哥哥（我家辈分高，邻居哥哥跟我爸年龄相仿），来找我爸跟他出去做瓦匠，我爸说：“我没出过门，没见识，怕干不好。”
邻居哥哥有点着急，说我爸：“叔，你怎么这么胆小，出门不是还有我吗？”
后来我爸没出去，一直也没出去，只是坚持在村口的石子厂打石子，一打就是7年。
有一次听我爸妈聊天，我妈问：“你为啥不出去干活儿？轻快，还挣钱多。”
我爸抽着烟，眯缝着眼睛，说：“我出去了，你怎么办？家里又是果园又是地，加上两个孩子，还有一大堆鸡鸭猪牛，不把你累垮才怪。
你没看见他爷爷不在家那些年，他奶奶吃了多少苦。别人没看见，我看见了；别人不知道，我知道了，所以打死也不能把老婆孩子往家里一扔，不管。挣钱多少不说，都不如在老婆孩子跟前儿。”
后来日子长了，我发现，我妈说什么我爸都听。我妈说盖房子，我爸就盖房子；我妈说买电视，我爸就买电视；我妈说买拖拉机，我爸说买拖拉机......，生活就是这样奇怪，我爸怕着我妈，怕着怕着就习惯了；我爸被吓唬着，硬着头皮往前走，走着走着日子就好过了。
6.
九几年的时候，有一年涝灾厉害，刚好赶上收麦子的时候。
成熟的麦子在地里，要么收不回来，要么收回来也没有办法晾晒，发了霉，长了芽。我爸听着我妈的话，冒着雨，把麦子全部收回来了。
因为不能晾晒，各家各户的麦子都堆在打麦场上，一堆一堆的，不同的是，别人家都是一小堆儿，我们家是一大垛。
终于在一个雨夜，我们家的麦子垛，变成了跟别人家一样的麦子堆儿。
村里有人告诉我爸，是XXX给偷的。我妈听了特别生气，让我爸去要回来，我爸抽着烟，不语，好一会儿才说：“他们一家，老老小小十几口人，也不容易，算了。”
我妈哭了，埋怨我爸：“他们老小不容易，你家老婆孩子就容易了？”
这一次他没听我妈的话，因为，他虽然怕我妈，但是更怕邻里乡亲。
7.
我有个姐姐比我大一岁，从小就不让人省心。
记得我姐两三岁的时候，跟我十岁左右的表哥，在我爷爷家里玩儿。趁大人不在家，表哥自己拿刀切西瓜，一个不小心，刀落下，刚好砍到我姐的小脚背上，鲜血直流。
当时，我爸和街坊邻居们在街上乘凉，听到我姐的哭声，忙着过来查看，不禁吓了一跳，抱着我姐，就往村医务室里跑。
村里的老中医给我姐包扎，我爸在一旁直哆嗦，老中医笑我爸：“至于吗，胆儿那么小。”
我姐三四岁的时候，有一次把一粒花生米塞到了鼻孔里，后来花生米发胀，抠不出来。
我爸又抱着我姐，去隔壁村儿中医大爷家抠，因为是晚上，光线不好，再加上老人家眼神也差点，只看着小细钩抠出来一块儿皮，而我姐早已哭地上气不接下气。
当老中医说不是花生皮的时候，我爸再也忍不住了，嗷嚎地哭了起来，抱着我姐，一把鼻涕一把泪。中医大爷摇头，说：“哎呀，你胆儿这么小，我不给你闺女抠了，抱着去医院吧。”
长大后，我爸说起这故事，我和我姐还在旁边咯咯地偷笑，我姐问：“爸爸，你怎么那么胆小？”
我爸说：“我不是胆小，我是心疼。”
8.
我爸除了怕人以外，还怕天怕地，怕生也怕死。
我只比我姐小13个月，属于一个意外的“惊吓”。曾经有算命先生给我妈算过，说我妈命里有儿子。
我妈怀我的时候，全家人都挺高兴，但是等生下来，一看是个女孩，大多数人都失望了。
幸运的是，我当时得了一种怪病，老人们说，是七十二风中的猪毛风，没得救。
家里的大多数人又高兴了，以为可以像其他死掉的新生孩子一样，用小草席一卷，往核桃树底下一扔，之后，我妈可以继续生儿子。
但是，一切都坏在了我爸手里。
因为他胆小，怕孩子死掉，说什么也得把我救活。他四处打听，求爷爷，告奶奶，终于在村外几十里路的一个小村庄，找到了一位懂行的老太太，连夜把老人家接回家，硬是把我治好了。
好了就好了吧，但是我爸多了一个害怕的人，给自己找了麻烦。
别人都说我脾气不好，我爸最有体会。
小山村里的人，思想比较保守，我爸没有生儿子，已经让人瞧不上，又花钱出力供俩女娃读书，风言风语更少不了。
他不是圣人，动摇过，劝我不要读重点高中，我没听，抗议了，不吃不喝，装死。
我爸怕了，求我吃饭，还答应我，爱读到什么时候就到什么时候，砸锅卖铁也供。
我爸爱喝酒，有点贪杯，我却不喜欢，所以，每次看到我爸喝酒，我都生气，最严重的一次，气得用手捶炕，直到手肿了，胳膊紫了才罢休。
我爸又怕了，从此以后，只要我在家，他尽量不喝醉。
所以读大学期间，我一回家，村里人就开玩笑，逗我爸：“你家老二回来了，又不敢喝了吧？”
我爸咧着嘴，呵呵笑：“哎呀，老二脾气不好，我就怕她不高兴。”
9.
我们家有一棵柿子树，很粗，也很高，是我爸妈花了不少钱，从村委竞价得来的。
我读初中那几年，柿子价格好，看着满树黄澄澄的柿子，人人都开心。
摘柿子时，我爸爬树，我妈在树下接柿子，那个画面我只见过一次，很美，很深刻。
有一年秋天，我爸从树上摔了下来，摔断了肋骨，摔坏了肩膀，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没知觉，我妈慌忙喊村里的人们帮忙，把我爸给抬回了家，这一躺就是好几天。
等我和姐姐周末赶回家的时候，我爸假装没事儿，强忍着痛坐起来，像往常一样笑呵呵的，只是笑得那么苦涩，还动不动地呲牙咧嘴，表情非常奇怪。
后来我爸说，他躺在地上的时候特别害怕，他怕醒不过来，起不了身，更怕见不着我妈和我们。
10.
我爸就是这么普通，又胆小如鼠。
高兴了喝点小酒，不高兴了再喝点小酒。
一辈子没有多大出息，就知道怕天怕地，怕爹怕娘，怕亲朋好友，怕左邻右舍，更怕孩子受屈，老婆受气。
唯独不怕责任，不怕苦，不怕吃亏，不怕累。
以身作则，为孩子们树立行为标准，道德榜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