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麦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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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多年前,土地承包下户,几乎所有的农村人家都很快解决了吃饭问题,但我家的粮食总是不够吃。似乎不用寻找原因,我们家几兄弟正是长身体的年龄,再多的粮食也吞得下肚去。“要想吃饱,地要种好。”父母拼命在地里劳作,我们兄弟在上学之余,也要去地里帮忙。特别是到了收麦子的季节,学校放农忙假,我们兄弟不得不下地,去和那锋利的麦芒作斗争。

收麦子的时节,正好是烈日炎炎的四五月间。麦地里气温高,滚滚麦浪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味道。成熟麦穗上的麦芒,虽然象征着粮食丰收,但尖锐的边缘如针如刺,稍不留神,手臂上就被割出细细长长的口子。像我们这样很少下地干活的孩子,细皮嫩肉,又没有做农活的经验,不但干活慢,而且身上会被麦芒弄出长长短短细细密密的血痕,有的地方甚至出现让人怵目惊心的血口子。

那时农村都是人工收割麦子。先是连麦秆带麦穗割倒,一起背回家,用连枷敲打脱粒。后来,为了抢收,也是为了减少麦粒掉在地里,便只把麦穗割了,小心地装进背篼或者口袋背回家,等稍微空闲,再去地里收割麦秆。

地里大片的麦穗看似整齐,但实际有高有低。割麦穗的时候,一手握镰刀,一手拢麦穗,让镰刀呈半弧形向怀抱划过来,被割断的麦穗顺势被双手捧住,丢进背篼或者编织口袋。这样看似轻巧的活儿,实际包含了很多“技术成分”。如果拢麦穗的手和握镰刀的手配合不好,要么只能割捏住的那几道麦穗,要么被割断的麦穗就会掉在地下。割麦穗的熟手,不管麦穗长得再如何参差不齐,镰刀一挥,另外一只手叉开,一个大圆圈已经形成。只见镰刀从远处往怀里勾过来,拢麦穗的手已迎过去,镰刀锋利齿口从麦秆上切割开了麦穗,马上停止冲锋,趁势与另外那只手形成包围,割断的麦穗已经被紧紧搂住,绝无掉落。

我们这些手无老茧的孩子,刚接触到窄长的麦叶,就如摸到了锐利的刀刃,再去拢那长毛如梭的麦穗,立刻被锋芒毕露的麦芒刺得大叫起来。母亲就走过来,手把手教我们,如何去拢麦穗,如何握镰刀,再如何割、如何收,不厌其烦,反复示范。我们不但真的手笨,更实在是想偷懒,不但不能像母亲那样,一大把一大把地割麦穗,而且割下小小的一束,也会掉落不少在地上,有时还把麦穗上的麦粒也抖落得满地都是。母亲看见心疼,弯腰捡起地上的麦穗,从不责骂我们,微笑着说:“慢慢来,不用急,万事都是干着干着就会了,熟能生巧嘛。”见我们依然如故,母亲便模仿我们平时背书的腔调,拖长声调背起唐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没读过书的母亲,显然比我们更深刻地理解诗的含义,我们的脸本来就被太阳烤得红扑扑的,这下更加难受,不但加快了手上的动作,还立即把掉在地上的麦穗捡起来。


“一颗麦子吃不饱,还能塞牙缝么,一捧麦子磨成面,就能炕(烙)个馍馍。”母亲埋头割麦穗,温声对我们说,“地里麦子收回去,才有锅里的馍馍香。”

我们自然知道麦子磨成面,就可以做成馍,我们也知道锅里只要多撒一把面,饭就可以稠一点,可那时的我们哪里有那么多的耐心,心想等这一地的麦子割完,再吃上馍馍,那已经远到遥不可及。

割下的麦穗主要由父亲背回家,母亲成了我们割麦的领队。只要父亲不在的时候,我们就开始耍赖、偷起懒来。要么悄无声息蹲在麦地里一动不动,要么借故喝水屙尿去地边树下躲荫凉。母亲也体恤我们,假装没有看见,只顾自己埋头苦干。但一大家人的麦地,收了这块地还有那块地,要是碰上打风下雨,麦子收成就会大大减少。

过了一阵,母亲见我们还是没有动静,假装咳嗽几声,如果我们还是不自觉,就要说几句“现成的粮食,收回去就可以吃饱肚子。”“你们看看别人地里,有哪个像你们那样的?”我们害怕母亲再说出“响鼓不用重锤”之类的话,那是她平时教育我们的必用语。怕吃苦的我们,更有自尊,只好回到地里,在太阳下继续干活。

面对似乎遥遥无期的收割,沉甸甸的麦穗在我们眼里既可爱,更可恨。我们向往吃饱肚子的幸福,却厌恶眼前麦芒刺入肌肤的痒痛。为什么麦粒不自动流进我们家的柜子?为什么麦穗不直接变成面条、白面馍馍?凭借读过几天书,我们开始胡乱编造起童话故事。母亲微微笑着,边割麦穗,边听我们不停争论如何“发明”不用人工收割麦子的机器,如何让麦穗直接变成面条、馍馍。等我们说得忘乎所以,或者争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母亲就会沉声对我们说:“上学读书的时候好好读书,将来当科学家,专门去弄(研究)那些发明创造。现在你们还是农民,把麦子割回去,才是眼前要做的正事。”

我们兄弟趁机调皮地相互调侃:“我要当科学家,要去研究收麦子的机器;你是农民,快去做收麦子的‘正事’。”争着闹着,不是麦芒刺进肌肤,就是镰刀割破手指,割麦穗的辛苦,一下子又让我们沮丧起来,干脆站立不动。

“你们哪个摆哈(讲)乌龟和兔子赛跑的故事?”母亲看看皱着眉头、一脸苦相的我们,她的头发上、脸上、衣服上沾满麦芒,双手却不曾停下片刻。我们又争着绘声绘色讲起龟兔赛跑的故事,讲着讲着,便有些明白母亲的用意。这时,母亲才温言细语地对我们说:“做事情不怕慢,只怕不去做。速度快慢不一定(能)决定事情做得成(功)做不成(功),不过一件事一件事做好,大事肯定会做得成(功)。”这些道理,母亲用如此浅显的话说出来,至今想来,也让我们这些“读书人”汗颜。

听了母亲的话,我们振作起来,用旧衣服罩住全身,连颈项也包裹起来。以为这下子麦芒无从而入,也能像那乌龟一样,心无旁骛埋头向前。哪想热气变成汗水,很快湿透了衣服,那些细小的芒屑,紧紧贴在身上,更加让人难以忍受。

我们刚刚沉静的心,瞬间又躁动起来,又恼又气,手上加了把劲,想尽快割完地里的麦穗,摆脱这难捱的折磨。不想尖锐的镰刀铁齿毫不留情地扎进手指,一溜血口子喷涌出鲜红的血,这下早忘了刚才母亲的教诲,变得理直气壮,不管不顾干嚎起来。母亲闻声,赶紧走过来,举起我们流血的手,用嘴吮干净伤口上混着血的麦芒,再翻开衣服里面没有被汗水湿透的地方,撕下一绺布,给我们包扎。这时,我们才睁开眼睛,看见母亲手上缠满了布条。那些布条早就被血浸透,从红色,到酱紫色,再到暗黑色,每根指头、每条布上的颜色都不一样,在金黄的麦地里那样分明。母亲受这么多伤,但我们从来没有听见她叫唤过一声。

我们瞬间被震撼。

我们自以为成长就是读书、长身体,麦地是父母亲养家糊口的“本钱”,父亲背麦穗,母亲割麦穗,一切顺理成章。父母是农民,他们的命运早就和土地紧紧捆绑在一起,靠土地生存活命,靠土地发家致富,似乎天经地义。我们幼稚的“自以为是”,却被麦地里母亲那双伤痕累累的手惊呆了。生存活命如此艰难,发家致富确实不易,流汗流血已成习惯,连一声轻微的叫唤,他们都懒得发出,可以想象他们生命的卑微与渺小。

母亲的手指被割破,也痛啊;母亲在太阳下干活,也热啊;母亲没日没夜劳作,也累啊。母亲是人,然后才是农民,她只是职业、身份与人不同,她没有独自承受苦难的责任,却用一生在为我们活着。看着母亲皱纹里漾出来的汗水,还有她满眼的疲惫,我们默默忍受隐隐作痛的身心,再也不叫唤,拿起镰刀,跟在母亲身后,认真割起麦穗。

手指还是会被割破,麦芒一样钻进肉里,血和汗还是要交织在一起,变成各种颜色,但金黄的麦地里再也难得听到我们的大呼小叫。小小的我们仿佛瞬间长大。有很多事情,并不是学不会,也不是不能完成,而是我们不知道世间还有“敬畏”,还有“悲悯”,还有“脚踏实地”这些词语。

割完这块地,又去割那块地;割完向阳的地,又去割背阴的地。好像总有割不完的麦穗,好像总有走不完的麦地。但母亲一直走在我们的前面,从未停下,我们也如一群刚刚觉悟了的战士,一往无前地追随着母亲。

母亲的麦地里有她的辛酸往事,有她的如歌岁月,有她儿子们的涅槃重生。我们在母亲的麦地里,看着母亲流下血汗,看着母亲顽强坚韧,看着母亲沉默寡言。

很多年以后,我不再割麦穗,却常常做起一个相同的梦。梦里,我跟在母亲身后,一直在麦地里割麦穗。在那些梦里的麦地里,母亲还是佝偻着身体,默默无声地割啊割,割满了背篼,割满了口袋,给我们割来了生存的希望。我跟在母亲身后,跟着割,每当我倦怠厌烦,想到要停下来时,母亲的背影就散发出无穷的力量,吸引着我、逼迫着我,使我不敢停下。

我在梦里看着一望无际的麦地里的母亲,再一次心生内疚。泪水浸湿了枕头,湿漉漉的枕巾像母亲割麦穗割伤了手指缠在伤口上的布,裹住我的脑袋,让我沉重得无法呼吸。我好像看见母亲身上流出来的血,一点一点流进我的身体。我无比羞愧。在那些与母亲同在的日子里,是母亲的坚韧带给我们生存的希望,而我们却在苦难面前妄想退缩。

母亲的坟墓屹立在家乡的麦地里,每年她都会看着麦苗长成麦穗,麦穗被人收割,收割了的麦穗养活了她已经不再认识了的家乡人。

我一直在检讨自己。慢慢学会敬畏,慢慢懂得悲悯,慢慢脚踏实地。

岁月如歌,麦芒如刺。丰收的喜悦总少不了艰辛的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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