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3
春天来了,又到了艺考的季节。兰老师鼓励于凡先去多考考专业,找找出路,如果专业考试成绩好的话,说不准转文会容易些,或者可以避开这个问题,直接破格参加文化课统考,那时候对特长生是有这样的照顾的。海山、友亮他们的老师也是如此建议,哪怕考不好的话,至少也可以先获取一些考试的经验。于凡就和他们一起,去了冀东艺专考试,之后是漫长的结果等待。
等待中,照旧继续常规的训练学习,于凡画着画,跟庆春讲着考场上那些“老油子”的笑话,庆春被逗得笑声连连,听到最好笑的地方,干脆靠到于凡的背上仰头大笑,李秋说:“你这丫头,也不注意形象。”庆春说:“我才不管什么形象不形象,他是我哥怕什么。”
每当有新的课程或者新的绘画对象,大家就需要重新找位置、找角度,可是于凡的周边慢慢地就几乎变成了庆春和刘昕的固定位置,没有谁说过什么,但这似乎变成了一种默契的组合,大家似乎也在有意无意地维护着这种默契。
兰老师去县里参加教研会,安排建国和于凡带着初高中部的全部老生到户外去写生。离开学校一二里地,也就到了小清河边。冰雪早已消融无踪,明澈的春水哗啦啦地流向远方,消隐在地平线上,上面是蓝莹莹的天,镶嵌着云朵。河岸的小草从水边一直洇染到坡上去,越来越浓,近处零零星星的野花也在远处汇成一抹一抹的重彩……耳边依稀听得到虫鸟的鸣唱和牧牛的歌声。
于凡沉浸在自己的画里,过了一阵子,抬头看看,身边只剩下庆春。建国带了四五个人在河汊那边,陆森和文潇潇往下游方向隔开大家一段距离并肩坐着,李秋和徐瑾、刘昕离得更远……于凡嘟哝了一句:“都走那么远?”站起来要去喊大家回来,庆春并不想破坏这难得的安静,也不想被别人打扰,又不想让于凡有什么误解,只悄声地说:“别打扰人家。”
于凡有一段时间热衷读一些漂泊异域的以及只身行走的作者的作品,沙漠、雪山、草原、南国、北疆、海洋……所有那些小镇之外的未曾亲临亲至的地方仿佛都充满着无尽的诱惑力,深深地吸引着他,召唤他去看看,天南海北、天涯海角、天遥地远……于是他把这些向往编织成一个流浪的梦想,变成文字,诉说“我”想去流浪,他把这篇文章投到文学社刊,结果被蒋老师压下,不给发表,然后告诉他想流浪没门儿,先考上学再说。
美术教室里,于凡一边画画一边对庆春讲着自己的流浪梦:“我一定要四处去流浪,从塞北走到江南,从东部走到西部,见识见识我们的大好河山。”
庆春半是崇拜半是担心:“可是,如果你在路上,没有钱怎么办,没有饭吃怎么办?”
“卖艺啊,帮别人画像,唱歌都可以啊。”
“如果遇到危险怎么办?”
“如果天气不好怎么办?”
“如果走累了不想走了呢?”
于凡感觉这个小女生有些轻看了自己:“这些对我都不是什么问题!如果我三十岁之前不出去流浪的话,我可以答应你任意要求,有求必应!”
2-14
艺专的考试成绩出来了,高二试考的几个人成绩并不理想,远未达到可以破格参加文化统考的层次,那意味着要拿到专业排名的至少前五十,或者更高。
暑假很快过去,高三了。
于凡依旧转文不成,每天混在一班理科生中,那时他的主课在班里还能排到前几的位置。有人劝他:“算了吧,趁着理科还不算太差,努力一下考个普通院校,说不准更好找工作,你学美术毕业了能做什么呢?”这反而激起了于凡的倔劲儿,“我倒要看看转不成文科是不是就考不上,不是还可以以社会青年名义么?走着瞧!”
于凡坐在宿舍里发着呆,张鹏和祝刚训练完回来,把一封信丢给他:
“于凡,你的信,好像是什么通知书。”
“通知书?我不是没有参加文化统考么?”于凡带着疑惑撕开信封,是一张“邀请函”。
“我们是冀东市XX美术专科高中,与冀东艺专联合办学,每年从参加冀东艺考的考生中甄选未达当年录取条件的优秀考生来我处深造……恭喜你已经通过我们的选拔录取,诚邀你加入我们!”
“这不就是补习班么?”张鹏瞄了几眼说,“你去上补习班也不错啊,出国留学去,直接在他们那里参加文科学习。”他忽然灵机一动地说。
“对啊,反正这破地方,文科是不收我了,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退学,走了。”
于凡打定主意,跟薄荷、庆春和刘昕等人打了招呼,直接向王老师递了退学申请,王老师苦留不住,于凡执意要走。兰老师得到庆春的消息才知道于凡要走,风风火火地赶到王老师办公室,劈头盖脸地把他训了一顿,但是于凡已经下定决心要走了,他对六中还是有些失望了,兰老师见于凡去意已决,只好说:“那你去吧,说不准也是条路,万一不行你再回来。”
师生洒泪而别。
补习班是个在市文联混的“艺术家”办的,他长得高大魁梧,或许因为过高而显得有些驼背。黑红的面庞,前面秃了顶,后面剩了一圈稀稀拉拉的长发,油渍渍地伏在肩膀上。有几个先到的学生称他麻老师、麻大师,不知道是本姓还是艺名——他的黑红脸上真的有麻子,于凡也就跟大家一起叫他麻大师。补习班在艺专院内一个僻静角落租了间平房,确实有冀东艺专的老师,但是只在墙上贴的简介上,于凡并没有见到他们来上课,班上倒是有俩老油子功底着实不错,从他们那里获益不少。
补习班里的人不算多,没过几天,大师就退了艺专的房子,“这里太贵了,就你们几个学生,我连房租都付不起。”新租的地方在市郊,一个湖的西南岸,是村民的房子,周围还有几家别的补习班,住宿也在这里,几个人挤一间只有床板的小屋。文化课是个问题,这么几个人是不可能有专职的教师的,麻大师就用他的关系把学生东塞几个西塞几个,插到几所学校的复读班里去蹭课,并没有办理真正的入学手续,只是跟复读班的老师打了招呼。那时候复读的人多又经常变来变去,很多任课老师都不知道自己班上到底有多少人。
于凡和一个老油子张国庆被分到三中去蹭课。有一天,于凡居然在校园里碰到洪德民。
“于凡!你怎么来这了!”
“我来补习啊。”
“你不是才应届吗?”于凡就把自己的情况简单跟洪德民讲了一下,洪德民不由唏嘘感叹。
张国庆倒是赞叹有加:“兄弟你还真行,我考了三年了,年年专业都过,文化课就是过不了,你居然从理科转出来。”
于凡就这样过了一段白天跑市区到三中蹭课,下午晚上去郊区到补习班画画的日子。
眼看混了一个多月,将至中秋。于凡胡乱吃了晚饭,离开民房走出来,一个人坐在湖边。月亮从东边升起来,白得凄惨,芦苇丛里透来飒飒的风,已经是冰凉凉的,于凡下意识地把单薄的衣服拢紧了些。鸣蝉早已噤了声,只剩下些不知名的秋虫微弱的叫着,水边偶尔传来几声蛤蟆的怪叫,像是不怀好意的冷笑声。那水荡漾着,于凡有些精神恍惚,脑海里一下子浮现出好多人和事来,他想起梁晓,想起薄荷,想起庆春,想起刘昕,想起自己豪情万丈地告别她们出来,又想起和薛琳看过的红月亮……她们,知道我现在是这个样子吗?他的心底涌起无以名状的悲戚。那惨白的月光在水面上招摇着,湖水仿佛深不可测,他感觉到好像是水妖从那倒影的月光下伸出手来,向他召唤着……你来呀……你来呀……来呀……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向水边走过去……
“孩子~你在那里干嘛呀?天冷了,早回屋去吧!”
于凡不由得打个冷战,从幻境里惊醒来。干瘪瘦削的房东老太太,颤颤巍巍地收拾着她晾在屋外面的东西。
“孩子,明天就是八月十五了,你们不放假回去?”
“嗯……回。”于凡敷衍地应了一声,就回屋去了。
国庆早起了鼾声,于凡却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