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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死后,王二就继承了他父亲的那一间肉铺,迄今已有个三五年了。
要说起这王二,模样与他父亲像是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膀大腰圆,黝黑皮肤,方脸厚嘴唇,不单只有相貌,性格也是如出一辙,一样的憨厚老实,一样的热心肠。要非说那里有不同,那大概就是,王二那人并没有他老子那做买卖的天赋,王二父亲当家那会儿,他家的生意算得上做得风生水起,别家的肉铺的肉一个冰柜便装下了,最多再添一个,他家肉铺里的肉,可要四个大冰柜才堪堪装下。
等肉铺传到他手里时,他父亲留下的那四个大冰柜到他这儿就只剩了一个。
客人买肉,与他聊天时他常吹嘘:“当年我爸,一个没啥子文化的屠子,差点就把我家肉铺开成全国连锁的了嘞!远的不说,就这一道的那些馆子,哪一家不是从咱这儿进的货,光这几条街上的,少说就有个二三十家!”,在当时那个社会环境下,一个“没啥子文化的屠子”能做到这些实属了不起,那些客人听完王二的故事,无不发自内心地钦佩这个“没啥子文化的屠子”,但王二一张嘴空口无凭,不免也会有人不相信,可他嘴笨,客人对他讲述的故事提出质疑时,他总坑坑巴巴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有时,有些好事的客人也会冲他打趣:“那现在有多少家馆子从你这里进货呐?肯定比你父亲那会儿要多得多吧?”,每当客人问这些,王二忽地杵在原地,嘴巴巴巴地张着,半晌说不出话来,面色也变得铁青,他这副模样,客人也便觉得无趣,不再说下去了。
王二是没有继承他父亲做买卖的天赋,但王家肉铺的衰落这也不能全赖他,有一部分是要赖那些脖子上带着金链子的老爷们,老爷们在牌桌上输钱了,把用来爬上小姐床的钱全输光了,一口气憋在心口出不去,思来想去想到了一个死狗不如的点子——涨租,拿到租金,憋在心口的那一口气终于出去了,老爷终于舒坦了,可就苦了这一道的店家,三番四次地涨租,这一道的那些小饭店们付不起租金于是就搬走了,剩下的那些能付得起租金也都去买外地“进口肉”了。
现在的王二也就靠着街坊邻居和那三三两两的老顾客维持生活,不过好在这店面是王二自己家的,不用给那些老爷们交租金,也算得上是一份“铁饭碗”了。
我曾在王二的店里买过一次肉,肉质如何我不做评价,我打小就看不来这些,反正感觉上与我常买的那一家无异。买肉那日我恰好是他关门前的最后一位顾客,我也无事,便和他聊了会儿。
“你开这家店几年了?”
“快五年了,之前一直是我家老头子在开,有个二十年了!”
“算是你们的家族产业啦,哈哈,赚得怎么样?”
“唉,这几年不景气呀!不过,过生活还是够的!”
“你家住哪里?”
“就是背后那个院子!”
“这也养不了牲口呀。”
“嗯,这些肉都是我朋友养殖场的,我从他那儿买来卖,好了,一共33块钱!”
说着,王二把打包好的肉臊子装进一次性包装盒里,又给套了两层塑料袋后递给我,我没有零钱,就给了他一张一百块的,他在钱盒里翻翻找找,又在衣服口袋里翻翻找找,最后只找见了43块零钱。
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让我稍等他片刻,他去隔壁小卖铺给我换零钱,我看他憨厚,便只收下了他手里那四十三块零钱,告诉他剩下的不用找了。
刚欲转身,他却拽住我的胳膊,让我等他片刻。接着,他走到案板前切切剁剁,一会儿就装了一餐盒羊杂碎递给我,我颠了颠手里那盒羊杂碎,少说有个两斤重了,于那些钱明显是多了,小本买卖,我不忍心赚他的便宜,但他却怎样都不要我补钱给他,一番推辞,我仍是没拗得过他,他大力地推回我的手,憨憨地笑着对我说:“就当是交个朋友,以后多关照关照我的生意就好了。”
因为一些原因,我并没有吃到那天买回去的那些肉,我把它送给了邻居,但我深深被王二的质朴所打动,打心底里祝福他的肉铺买卖能越来越好。
虽说,他家的生意并不会因为我的一句祝福变得好起来,我也不信我的祝福蕴含着那么大的能量,但后来去他家买肉的人确实多了起来,甚至连着好一阵子都供不应求。店里的冰柜也从一台增加到了四台。我听人说,好像是某位市里的领导到他家买肉时让人撞见了,这事儿在坊间传来要传去,传得越发玄乎,直至最后传成他是那位领导的远房侄子。
我第二次去王二铺子买肉,正好是张家媳妇闹事的那天。我到时,王二家店的门口已围了好大一圈人,在人们目光聚焦的地方,张家媳妇正盘腿坐在王二铺子门口,指着王二一直骂个不停,她边骂着,边攥着拳头使劲砸着地,砸到手疼,便抹一把眼泪,接着再打个滚,翻起来又开始砸地,周而复始,活像雨后困在浅水洼里的泥鳅。而王二杵在一旁,眼睛瞪得巨大,整张脸都涨得红中透紫。
我在熙攘的人群里寻得了一个熟人,问他发生了什么事,那人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
“这王二脸上看着老实憨厚,想不到原来是个贼骨头。”
“啊?他干了什么吗?”
“他买的那些肉都是狗肉。”
“狗肉?有什么证据吗?这种事情可不能上下嘴皮一开一合就信口雌黄。”
“他偷张家的狗被人看到了,张家的人都追过来了,怎么可能是假的呢?”
听到这些,旁边一个年轻女孩俯下身干呕了起来,我自诩看人很准,自是不相信王二会做这种事。
“我买的不是狗肉,是羊肉...”
“你个杀千刀的,我家邻居都看到你偷我家的狗了,把狗偷回去干啥?当老子供着?你这种东西就不得好死!”
张家媳妇坐在那儿指着王二喋喋不休地骂个不停,王二却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许久,好不容易说了一句,就立马被张家媳妇五六句话呛了回去。
“你说有人看见了,谁看见了?你叫他过来当面对质啊!你不就是看人家王二家的肉铺生意一好,你家肉铺就没人去了嘛!”
“你他妈的,说什么呢?”
不知道谁喊了这么一句话,这句话中蕴含的热量一下子将张家媳妇栖身的水洼中的水分蒸发殆尽,不止于此,就连她剩下的土地都开始燃烧,她身下泥土、水泥像是火药一样开始燃烧,直至爆炸,她的身子接着这股力,一下子从地上蹦了起来,接着这股力,指着那个人径直向他走去,看那模样好像是要将那人生吞活剥了一般。
“对啊,这张家也是开肉铺的,而且也不远。”
“肯定是看王二卖得好,眼红了,才来这么一出。”
“也没见王二家养牲口,你说他的肉是怎么来的?”
“我路过王二家的时候还闻到血腥味呢!像...狗血,他不会是把狗抓到家里杀了吧?”
“你还知道狗血是什么味道的?”
“王二家铺子和家连在一起,有血味不是很正常吗?”
“反正就是狗肉,我吃着就是狗肉。”
围观者纷纷议论,可大多都是些胡搅蛮缠,造谣生事之徒,从我来到这儿到现在,不过过了一刻钟时间,但就这么一点时间,竟凭空出现了好些吃过狗肉的,喝过狗血的,生过狗娃的人。
“闹什么闹?都散了,有什么看的?”
两名巡逻民警路过,喝止了这场闹剧,围观的人们悻悻而归,我也随四散的人群离开了。
再见到王二是在几个月后,我路过他家肉铺时他向我打招呼,整个人像是得了一场大病,消瘦了一圈,我朝店里边望去,前些阵子新添置的那三台冰柜不见了踪影。
“下班了啊。”
“嗯,你呢?买卖还可以吧?”
“还可以!够生活了!”
“你卖的......”
“嗯?怎么了?”
“没事,我先走了,家里还有些事!”
“好。”
我们十分默契,谁也没有多说什么。后来,王二走了,听别人说王二的肉铺挣不了钱,他的媳妇嫌他没出息,就带着孩子回了乡下,他媳妇走后不久,他就把铺子和房子都卖了,大抵是回乡下投奔他的老丈人去了,再后来的事情就没人知道了。
至于那件事情,大家也再没有提起,或许是已经忘了,又或许只是懒得再说了。王二也好,张家媳妇也好,那天人群散开之后,就再没有人在意孰对孰错了,有些风言风语,传着传着就成了真的,有些真的,在听多了这些风言风语后,便失去了原本的真实性,那天的事情,张家媳妇也好,王二也好,我们都知道他们干了什么、在干什么,他们也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在干什么,但这些事情在经我们说出来时,他们就会暴怒地冲我们破口大骂,以这种方式证明自己的清白与正确,张家媳妇也好,王二也好,还有你与我,似乎都是这样,王二或许没有杀掉张家媳妇的狗,但他在那一瞬间变成了那只在屠刀下颤颤发抖的狗;张家媳妇或许也没有丢失狗,但在那一瞬间变成了手持那把屠刀的刽子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