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梁(林夕×黄耀明) | 梦醒时分

窗外淅沥的雨似要停了,拍打玻璃边缘的声响却还窸窣不止,像有什么躲在台面下沿,极耐心地等候,待失掉雨声掩盖就要钻进屋内,去吻墙角那条不断下坠的线。窗户自清晨起就开着条细细的缝,放任卧室里湿意弥漫到每一呼吸鼻尖都要挂上细密水滴。烟是不太点得着的,就算偶燃出零碎火星,眼睫扇动几下的罅隙也会令其尽数熄灭,只纾解掉融进吐息里的一点心烦。思绪却是无处可泄的,再加之愈潮湿的空气,黏着在心头的只得回忆纠缠。林索性掐了萎靡的烟,给酸涩双眼留下一点可供呼吸的空间。

目光散开漫游,恍若瞟见被挽在两侧的层叠纱帘染上些许雾气,将多时积攒下的污浊晕出一汪水迹;窗边摇摇摆着的花瓶已倾掉半数夹角幅度,那团沾了露滴的白擦过数日未有修补的墙沿,渡去一片晕染的灰。

不紧要,都不紧要。

撂下笔,匆匆结了摊在桌面的词稿,掀起未曾被湿意熏透的薄毯,倚在床头合了眼,任由系着韵脚或是灵感的线被挂进思绪边缘伸长的触角末端。

雨停了。

循着愈来愈小直到消隐的滴答声,林的重心游移着向下滑去,再被不知哪条细若蚕丝的暗线拽着翻了个身,脸埋进藏满发霉梦境的枕间,眼泪沉入内芯泛起的腐酸激得他双肩颤抖一瞬。临近日暮的天空反而愈发白了。微弱日光连带着掠过玫瑰残瓣所倚靠的泛灰墙边,那扇无关紧要的窗户被扩得更加朝外翻去:一缕轻微到他无知无觉的雨后晚风溜过窗台与玻璃间的缝隙,摇摇晃晃飘至床头,在挂起的那幅抽象派油画凹凸不平的表面流连片刻、再回旋荡开去,抚过他暴露在潮湿空气中的耳畔。

风起了。

梦也终于从那细小端点荡开去,勾勒出最初的弧度。


平日里压抑许久的潜意识是寻着曲折小径向更深处延展的。两侧森林似有挽留的意图,却不及身后风起云涌:低低的风声划破空气,并同压迫林的耳膜。仅存的可控意识持续着告诫他:往前走,别回头,纵使脚跟拖着的粘稠影子已绕过第十八个转角。但除去半空中交叠缠绵的横枝斜桠,确乎还是有些事物足以令他脚步顿错的:某时某刻。

似明的身影倏地在远端现出,倚着某棵看不清晰的树,朝林招手,却不唤他名字,只是笑。明切那不过是白日梦里又一团真假可辨的泡沫,他的脚步慢下来:来路呼啸不再紧迫。漫过横斜铺着鹅卵石的地面,祈望着待他再走近些,那虚幻轮廓便化为乌有,只闭眼任由旋风将他卷走,带离这空气清冽却道阻且长的梦。

那影终于渐渐地近了。向来视野模糊的林惊觉无需眼镜也看得清清楚楚。高挑身形松散地贴合着向密林那侧歪去的树干,左臂攀住枝杈探进树冠底端,指尖勾着一条零落在外的孱弱细枝,头倾斜着枕在手臂与肩膀交接处的浅窝,上挑的眼尾无意间契合着任一处叶片翘起的弧度,唇线的起伏与林间树顶铺就的曲线相似得几近辨不出虚实。唇瓣开合碰出疏朗笑意,林听见的是熟悉到震颤的开场白:夕爷,你很special喔。

那一刹,只问谁人可心神坚定无动摇。

想捉住的吧。凭着三分印象伸出右手,打捞本已沉没湖底多年的词句:过奖,唔及明哥今日昳丽半分。

每一挑眉都撞在了他某处隐秘凹陷上,每一抬眸都与记忆浪花或高潮或低谷完美熨帖,每一眨眼都以羽睫扫去心脏表层尘埃,腐烂被明晃晃摆在视线交错处,却经阳光浸润得坦荡。

掌心相触瞬间明眨眨左眼,像是好心情溢出的雀跃,林却清楚那是告别的先兆,带着眷恋收回在空气中只一瞬就恢复冰冷的手,揣进衣兜。转眼间明的身体就应验预言般褪掉些鲜明涂料,浅淡底色也层层消隐在轮廓边界,直到几次呼吸过后,连盈着氤氲水汽的眼瞳都只留透明幻影。飘散在忽至风声中的唯有一句:咪难过,我哋还会见面嘅。

我知。林下意识地抬手捧住余烟,喃喃重复一遍:我知。

风再度涌起。

踏出偏离正轨的羊肠小道,林回归征途。原先的曲折小径似向远处扩张些许,路旁重叠树影也不再压住亮光。天色却一点点沉下去:淡得发灰的蓝再压不住斑驳的橘红,明与暗的交界线被朦胧云烟掩去其下的浑浊,漫至地尽头的是弥留之际的夕阳,流转间在空中摩擦出零碎火花,被风推动着拼凑成残缺的暮霭:当是日薄虞渊了。

路面的材质以微不可查的变化过渡开去,覆着稀疏荒草的土路渐渐地失了颜色,每走一步、脚底下陷的触感都愈发地小了;树丛簇拥着的幅度也不再紧密,再一段路后,掠过视野边缘的只得几处若有若无的绿痕;凝固空气被打破一角,微小的喧嚣敲打着他的耳道。垂眸:身躯投射出一片深灰色的阴影;抬头:无心闯入的喧闹构建出错落街道。

终入城了。


早知荒芜只是不可留恋的前戏,林却也在心底为那短暂寂寥哀悼片刻,脑内模糊描摹着初见景象:应确是故人重逢吧。只一眼心跳即乱了节奏,呼吸凝滞刹那,灵魂缺口被浪潮席卷,本以为是彻骨冰冷,却温暖到险些泪流;隐在火山熔岩内的回忆一幕幕跃起着将那片薄膜顶出圆润弧度,只待水线下坠就会一触即发:火花四溅,在倾盆的雨中。

那与夏末时节缠绵往复此生彼生的雨季绝非是入梦即能避去的。清新空气终于蔓上些微湿意,虽不及梦外水汽浓重,却也压得呼吸缓慢起来。幸而视野明晰如故:转角探出楼侧的霓虹招牌亮得夺目,看不清面庞的行人来去匆匆,无形的线指引着他穿行过交缠着的街区,直至在圆弧似的建筑前停下脚步:第二站应当是此地了。

透明旋转门并无迎接他的意图,潜意识也未给出任何线索,林驻足在楼外,目光从下往上一阶阶扫过外侧光景:不过三层,却已涵盖了正盛行的几多风格,奶油似的英式浮雕抹在底层房檐上方;夹层黑曜石般隔断将古典与摩登分裂开来,却意外地契合到堪称点睛的地步;顶端简洁得仅由大片落地窗构筑,明晃晃地反射出可称之为视觉污染的白,连暮霭也无法掩盖其绚丽光点。

尘封心绪挣扎地愈发激烈了:像是被囚禁在盒中的金属感知到仅有数层纸面之隔的磁铁吸力,翻滚着滑向最脆弱一角,那看似有如皱纸轻薄的屏障却依然坚固到呼救都透不出声。吸气、呼气、闭眼、睁眼,再犹豫一刹,思索着是否迈步闯入眼前仅存几缕微弱印象的空间——门开了。

明。他的明。

嚟得蛮早喔。听得他寒暄一句,与故友重逢的开场白并无二致,林不自在地扯住衣袖边沿,无烟可吸令他的头脑昏沉起来。明在他过往的生命中占据的地位并不确切,心底某个角落却隐隐地疼,像是以所剩无几的痛感提醒着他这绝非擦肩而过的角色。应说些什么的——林确定——意识翻转着倒出连绵长句,却无一不是生疏到说不出口的;稍简短些的应答却又过度冷淡,最后便只得一个略显牵强的笑,附带个轻若无物以致本应一笔带过的词:还好啦。

明并不多加留意这小段若是放到片场必然要被喊停无数次的对戏,只朝着林微微点头:修改几处我已标注好,走吧。话落揽住后者肩头,动作自如到呼吸都不曾颤抖一瞬:林却无端地怔愣了。敏感到每有要事降临都会先一步现出迹象的身体中肯地对这刹那作出预感:细如薄丝的湿润空气在接近肺部的位置缠绕成团,卡在支气管不上不下的关口,并无干系的胃却掀起轻微的痉挛:更近似战栗。

但追根究底那只是不到一次心跳内的隐秘活动,明自然无从察觉到蛛丝马迹。并肩行过地面反射着光晕的厅堂,漫过未曾被沾湿的楼梯,推开走廊尽头的玻璃门:窗明几净。捡起散落词稿,林坐进沙发角落,凝神细读时无暇顾及明悄声绕到他身后。落至双肩的触感令他再一次地失神了:明在他耳边细细地吐息,并不以语句戳穿最后防线,只是似有似无地笑。

大抵与现实是相近的时节,处于夏与秋藕断丝连的交界线,却显出雨的预兆:原先的清冽被水汽稀释多半,只留最后挥之不去的一点,与明温热手心一同降临在林的肩头。本被惊得失去焦点的目光意欲再次聚拢回几经修改的歌词不知哪行,却听得身后人一句将他冷却多时才堪堪建立起的防御打破:夕,你睇很久了喔。怎样,我改得仲系唔合你意?

倒也唔系……林斟酌片刻:咪嘅都很好,只系呢句仲系“难耐这夜春光浪费”比“难将”更有feel喔,我感觉。话落听得明思考似的回音,指端有意或无意地抚着他临近后颈的那寸皮肤,激起阵阵生理性的吞咽。本已构想好的论点皆在一次次轻若游弋的触碰中被尽数打散,捏着词稿一角的指尖已显出不均匀的白,目光求救似的黏连在那处涂抹多次的字迹上,屏息谛听震颤如斯的心跳。

你讲嘅也对。明终与林的观点合上节拍,尾音却仍带着些许连绵意味,一如既往地缺失果决:“难耐”系等唔及嘅feel,“难将”好似冇咁身临其境了。——等不及的感觉确是他整首词里最欲表现一点,林点头,却又念及身后的明约莫看不真切他的反应,便转过身去:嗰就冇要改动嘅地方了,听日就可以开始录了,等下我去联系录音师,约上昼点样……那双狭长末尾不再上挑如昔的眼睛却倏然在视野里被扯到近端了。


空白。

林无所适从地数着自己的心跳:一拍、两拍、空、再漏掉半拍——然后是冗长的屏息。似乎连呼出细密热气都会毁掉这短暂安宁,有如沐浴液在小指侧面勾起的透亮泡沫,盈着鎏金反光,底部笼住一弯琉璃似的斑斓,却只可凝望片刻,稍一眨眼就要灰飞烟灭不留痕迹。也不是没有迷离过的,抬手让浴室顶端吸附着旋转灰尘的灯光沿着表面弧度慢慢荡开去,再仰起头以干涸双唇近乎朝圣地去抚那求不来的圆满——柔软触感只得一次就已再无遗憾,余下的破碎是命中注定,再抿唇,连传闻中的苦涩也落不下半分,只留空空两手与堪堪湿润一刹的唇角,到最后,仅剩自眼尾淌下的热流。

因而他的眼睑再次晕开透亮色迹:情的真谛顺着脸颊曲线滑至双唇交叠地界,在那轮廓起伏处盘旋流连少顷,再滴落颈窝,直至荡开一片冰冷水迹。明的双手胡乱攀附着他的脊背,沿着颈椎骨一节节抚下去,指端动作轻薄得近乎跳跃,每一落地即激起他从唇间溢出的呻吟与身躯不可控的抖震。唔惊,明含混地将音节融进温热吐息,勾起黏连银丝纠缠着共赴风眼。不惊?如何不惊?大抵是入眠前空腹喝去那杯咖啡的缘故,额角至脚尖的每寸肌肤都以细小幅度与地球共振,孱弱的胃皱缩着搅动那潭春水,全身重心在温软禁锢中一点点向后倒去,后脑间或的痛引得心脏也连带着窒息瞬间。

下陷,下陷。

然后是铺天盖地的旋转。


落雨了。


明消隐于他怀中似乎只是雨点敲响玻璃的刹那间,曾在缠绵缱绻之时压得他喘不过气的重量眨眼间就轻若鸿毛,包裹心脏的温热如潮水般层层褪去,再一抬手,空荡里飘落的只有彻骨冰凉。明。无师自通般唤那名字,似乎单单一个音节就耗尽了交战落幕后仅存的余力,连翻身的念头也只在脑海闪现一瞬就烟消云散,每寸光滑的理石地板承载着的冷气从蝴蝶骨周围最薄弱那处凹陷浸透他终渐减缓的心跳。明?屏着呼吸咽下滑落齿隙的烟煴水雾,像盈着泪光渴求只得一次的爱抚,回音却独有雨丝钻进窗缝跌落地面的声响,细密如昼。

第五次囫囵吞进潮湿空气时,林被磨损到后知后觉的反射弧才堪堪描摹出那本该早在午夜钟声敲响瞬间就浮上心头的定论:这夜春光到此为止了。大抵是应感惋惜的吧。以他向来的多愁善感,再花上些清泪凭吊那已逝的良宵也并非不可为之事,抽动如昨的心脏却仍挤不出一丝空隙留给感伤——有如全部的痛与无上心火皆在携云握雨那几钟里倾泻殆尽,支离破碎的震颤也都留给了万物共感宇宙漫游的不至一刻,情欲被沉沉压下的夜幕掩住以后,散落满地的就只剩几不可查的碎花。因而林终于手肘支地堪堪直起身了:映入眼帘的是窗外昏沉的夜。

下一站——林的心脏笃笃跳动着,横冲直撞的潜意识终会寻得前行的方向:已不远了。再次抚过沾了雾气的玻璃门,踏过多了深浅脚印的纯白楼梯,滑过在素晖下泛着微弱银光的地面,重归来时的世界:变了,又似乎没变。说到底只是或明或暗的灯火尽数熄灭,汹涌人潮也不见踪影,空留下水潭遍布的街。撑开随手从走廊角落拾起的长柄伞,漫步,漫步,或深或浅地趟过盈着半拢弯月的水面。

是在追寻谁存在的痕迹,是将沿着哪条线路逃离这由喧嚣落差到死寂的城,又是要待经历了何样奇幻的旅程才得以被准许离开这冗长的梦?此刻依旧无人知晓,但答案愈发近了。心脏的节奏已与绵绵细雨合上拍点,不再挣扎着要闯破什么亦或逃离什么,只是在胸腔起伏间淡淡地跳。每一落下荡开的水波却仍不可忽视——好似目光再深一点就能穿透那层繁复浪纹,凝望时间再久一点就能将屏障击出裂痕,呼吸再放轻一点就不会扰了本应存在的酣畅睡眠。但无论如何这都只是将混乱意识略略梳理后浮出水面的几条明线,更深处的暗流汹涌也并无加以探究的必要,尚不及抵达下个停脚点后亲自一窥究竟重要——收了心绪后,四周的景致就变得飞快了。

城仍静得发指,雨却有越下越烈之势。闷哑的涌动声铺着雷电的先兆,已近凌晨的天反而泛出透着灰的苍白,地面隐约掀起细小振幅:林的心就是在这时一点一点沉下去的。街景却渐渐地朝着愈发迷离的方向演变:绿化带里每栽两棵就间断一格的树,脚下断断续续的已被磨损的鹅卵石,昏黄路灯所笼罩的色调皆与某层尘封记忆贴合得令心跳都紊乱:不是这样的——他想呼喊——不应该是这里——潜意识中那条抽动着牵引他的绳却忽地断裂开去,只扯出一条游丝般的细线藕断丝连。再在空中荡漾刹那:惊雷终于炸响耳边,应声垂落般地,最后一缕将断未断的线也转瞬间就坠进那汪泥泞水潭。

台风已至。


林在潮湿的阶前停下脚步,伸手触那扇尚未被水汽浸透的门。指端搭上门把的刹那,附着在金属上的水痕冰凉得使他颤栗一瞬:心脏却捕捉到什么似的,跳动得愈加激烈了,连带着左额也激起近乎疼痛的抖震。应是熟悉的——屋企上沿下檐每处转折都绘制成流畅到不容置疑的曲线,末尾挂着的将坠未坠的水滴也真切到似乎伸手可接,连那门把都不假思索地被向下压去,欢迎了他的到访,却更似回归。

但不是——不应是这里——迈步跨进玄关的刹那他仍在与激烈心绪斗争,额角隐隐的起伏与埋在皮肤下层的不规律跳动皆被扩到视野边缘都模糊的地步。虚浮的脚步扫荡似的在屋内转过一圈:边角泛着水迹的布艺沙发,散落着数本看不清名字的书籍的地毯,点缀着开到荼靡的玫瑰的窗沿,暗沉走廊尽头是透出昏黄灯光的卧室,推门而入时他的耳却忽然涌出两片刺棘般的轰鸣了。目光直行直过地冲破那片已被雨痕浸没的玻璃,徒劳地想要抓住最后一线白的尾迹,却有如将那背后延绵百里的雾海都并同捉去了:大团的光晕似无止境地堕进漩涡,伴随着真真切切与五脏六腑一齐被搅得天翻地覆的声响,倾落,倾落。

倒进白得像吸去了银辉的床褥之前,林只回望了眼那扇还没来得及顺手掩上的门:是再无退路了。因而他静静卧进那一枕弯月,如漂进那一片浮着碎冰的海洋。


梦中梦。

梦非梦。


并不难觉察他已坠落更深一层的梦境:明。还是明。但已不是他的明。眼角再寻不到那一缕情的真谛,亦或说他根本就无从描摹那几多年前曾盈满笑与爱意的眸底:墨镜将空气割裂成零落暗沉的夜。唇尚是看得见的,却也不可留恋:望着翻飞间隙摆出标准笑容的两片薄红,林发觉自己再难据此回想起浸润过他每寸身心的触感。他几乎要自行抬腕用那拇指与食指交叠间隙去安抚干涸已久的唇——明却倏然转向他了。

林。听他唤那姓氏,而非绵绵尾字,林的呼吸滞顿一瞬,几乎忘却身在此处的原因——但转念又想起他从头至尾都只是甫一入眠就以另种形式悠悠转醒——本要加速的心跳又顺从地放缓了。明掩在墨镜下的双眼灼灼地看着他:灵同欲,若唯有做选择题,你拣边个?

欲。即使只捞了这没头没尾的问句,林也答得笃定,不曾犹疑。刹那间闪过脑海的却并非几钟前与明缠绵的画面,而是原先被沉沉夜幕拂去、此刻竟如星点般从被晕染开的天际线层层渡起的片段:低低唤着他名字的明,倚在墙边挑眉看着他的明,从脚尖向上一寸不落细细吻他的明,将他身与心一同撕扯开再注入烈烈心火的明——透过那两汪幽深的潭,他似乎又能描摹明眼尾那一角潮的绯胭了,犹如沉寂多时的心脏重新簌簌跳动起来,凝在眼睫的水滴也终在屏息结束之时滑落脸侧,抚去那片淡淡笼着的乌青,冲刷过后却独留病态的苍白——再一凝神,细看:忽而只剩天旋地转了。


明。

他唤:明?恍惚间印进眼底的又是他在凌晨时分独身躺在了无温度的地板那一刹,也好似重叠了他抬手欲吻那透亮泡沫的瞬间,再眨眼,朦胧着又扯出不下十段相近得分不清时辰的场面。尔后突然地:笃笃跳动着的心脏每一起落留下的声响皆清晰可闻了。半梦半醒间他无端想起称不上太恰当的比喻:像是带着耳返听自己的心跳,艰难开口只得轻微气音,连稍完整些的句子都难以描摹,却偏挣扎着要倾吐不知面目如何混沌的所谓梦醒真言,几近忘却自己不过是方从梦叠梦中脱身出最浅显那一层,若想真切离开还需经历抽丝剥茧——指尖颤抖着攀上床头柜陈置的电话,熟练到不曾思考即拨下那一串数字,只留按钮在后半夜的寂静里闪过转瞬即逝的光亮。

紧接着那话筒传出林已能倒背如流的前奏,明的声音险些溶解在窗外愈加震耳的雷鸣电闪中,好在声波仍尽职尽责地将那问候送达了林凄冷多时的耳畔:夕?

那瞬间他几乎落下泪来:是夕,不是林或别的什么,唯有这称呼尚能让他发觉自己还并非一无所有——但下一秒他就反悔得不可思议了:听筒中那缕不属于明的、轻薄的呼吸声他是不会听错的。节奏与他曾日日听到的相距太远,与明的吐息恰好趁短暂空隙交错缠绵,以致他在听得明的开场白后就捉住了那在旁人眼中或许只是微不可查的差别。恨。怎能不恨?恨明无情到夜夜贪欢的地步,更恨这近似疯癫的敏感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问句,从此抹杀去一切填补罅隙的机会:明……咁系边位?

电话那端的明也怔了一瞬,显而易见。是在惊讶于他如此直白,亦或如此敏感,或者更痛心些,如此执迷不悟地要探寻他的身边?语调降至冰点,只留回复媒体不知情识趣的追问时的冷淡:唔系咩边位。仅此一位。话落察觉林未能挤出回音,明缓和似地补充一句:瞓唔着嘅话,就去写啲歌词啦,我记得,你先嗰日又接咗新嘅稿——此时林终于想起应说什么了,大抵是有关新词修改或是明日约见的:飘荡开去的却已只有挂断后空留的忙音。

然后他尚且来不及悲哀,伸出床沿的手就先意识一步压下听筒,像按下堤坝有且仅有的开关:涌出的洪水就非他可控了。

从哪一瞬忆起呢?又似乎拨开哪个被藤蔓遮掩的陈旧瞬间都并无差距:过往早已在心底废弃角落缠绕成团,即使是他本人亲自翻看,也约莫分不清顺序了。最深刻片段无非是这在不断跌落中度过的长夜里身临其境过的那些瞬间,却尽数与他所见所感分裂开来。这一刹他才后知后觉地念及:相反的梦,原来从不只是借口,更是痛彻心扉到无人提及唯留空谈的传说——是的,明,他的明,相反的明,追不回的明;初见时与他针锋相对的明,梦中与他倾盖如故的明;就改歌词一事争吵过不知几多回的明,在那夜春光中与他并同沉沦的明:前者是回忆,后者是幻影,却也真真切切是梦境里不可碰的泡沫,恐怖片里不可瞧的镜面,与爱河中不可陷的漩涡。他被那条似红线的绳缠绕着送进风眼,共那搅动云雾共同漫游天际,本应是个终其一生都难以发觉端倪的酣梦,恨也只能恨他太贪心,明已占有他多过原先不止一倍,却还欲垒难填地渴望所谓永远——终于生来造梦的红线也有了难以承载千甸情感的那天:断裂得轻盈无痕,燃出的余烟都融进泥泞,再不放任哪怕一瞬的妄想。

因而线断梦醒。

再无雨声。


转醒——或是说真正意义上脱离幻梦的瞬间,林的头脑仍未褪去昏沉夜幕浸没后留下的底色:摇摇欲坠地侧身卧在床边,几乎稍一翻身就要摔落地底,脚却无意识地缠住那团薄毯,约莫是对这床榻最后一丝的留恋。床头的手机笃笃地响了,他伸手去够那满载着风化过往与未知奇迹的屏幕:是明的消息。

目光停在锁屏上未写明消息详情的通知上,林的思绪无端地飘远了。恍惚间已难分清哪层是真实哪处是梦境,重叠交映在眼前的只是虚实难辨的影:或言那瞬间他真切升起了一点无望念头,像是他所梦所感为之流泪的一切都尚未开始,那冗长梦境不过是无边漫游的潜意识对未来并不准确的描绘,而今悠悠转醒的他正拥有着那块还未被泥泞浸透的风水宝地,此后篇章皆能摆脱那阴云般预言。

然后他滑开屏幕。明的消息,千真万确。

只是一句:我哋都系分开好啲。

已停止颤抖的指尖不曾游移地打下一个“好”,目送着那两个对勾眨眼间逐一由灰变蓝,终从那层层包裹着的梦里脱身的林已无余力再落一点虚无缥缈的泪,甚至连长长的吐息也没气力击穿这片潮湿到斑驳的空气。他只是像那不知哪一个夜的片段里,以手肘作为支点堪堪起身了:暮霭未散,残阳未沉,遮掩天际线的云也未有丝毫改变。似乎那缠绵往复只是一瞬间的思绪游离,他也从未被意识牵引着拼凑起那堆散落满地的残缺碎片。于是他叹息一瞬:到底是难抑发梦的。

刹那间那本就摇摇晃晃的花瓶终应声——其实追根究底不过是缄默的心声——碎裂了。或是因那缕依然可追寻踪迹的晚风,或是由于地心引力终压过旁的一切,但都不紧要了。望着那团已零落不堪的白,林又补上一个自嘲的笑:

真真是那梦醒时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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