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我不太敢看李安的片子。因为每一次看完,都有一种透心凉的、无力的感觉。要很久才能缓过来。
这一次,《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里让人感到难受的,是李安向来爱讲的:孤独与妥协。
《中场战事》的故事并不复杂:
伊拉克战争中,年轻的技术兵比利冒死营救班长,这一举动被视频录下。比利和B班的战友们因此成为英雄,并受邀参加一场在德州举行的橄榄球比赛。
围绕着这场庆祝战士返乡的中场秀,展开的是不同的人对“士兵”的不同理解:
有人看见了商机,想用极低的价格买下B班的故事,改编为娱乐大众的电影。
有人觉得“英雄”只是这场表演里的一个角色,对着士兵们的演出指手画脚,调侃、甚至辱骂。
有人觉得战场危险,想尽办法让比利留下。这个人是比利的姐姐。
也有人仰慕着“英雄”,和比利迅速地互相吸引,这个人是拉拉队的菲珊。
......
被热烈欢迎,也被消费。
被一些人关心,也被一些人误解。
但无论是谁,都不曾真正理解过比利的情绪:
商人、职业经纪人自不必说,比利的姐姐和菲珊,也都不理解比利。
姐姐怕战争带走比利,多处奔走,联系医生,想让比利称病留下。
姐姐不知道,留在德州的比利,也许会活得更加不开心:你看,中场秀时,比利就头疼了许多次。而中场秀结束后,职业经纪人才递来了止疼药。
比利沉浸在和菲珊分别的情绪里,甚至动了要为菲珊留下的念头。菲珊冷冷地说:“你是授勋的英雄,应该回到战场上。”
——说到底,她不是被他吸引,是被“英雄”的光环迷了眼。
而上一刻,比利还认真地相信:她就是他盼望已久的、灵魂相通的那个人。
这场庆典,对比利而言,并不是一次愉快的体验。
你看,烟火那么炫丽。
每一簇烟火绽开的声音,都像极了那天战场上的......
枪火声。
那是他一生中最艰难的一天,却要拿出来被庆祝,甚至被消费。
于是比利选择回到战场,“回到安全的地方。”
比起战场上的枪林弹雨、生死未卜,人心好像更复杂,更难猜。
这是比利的中场秀:“在好莱坞的两周,就像过了两年。”
参军前的比利,是叛逆的德州少年,不识愁滋味。
在军队的比利,处境危险,却无暇思考人心。
直到在好莱坞的这两周,他第一次经历了人心复杂,也明白:
人生而孤独,谁都真正不能理解你。
你只能孤独地走下去。不要强求认同。
比利显然是不喜欢战争的:首先,他参军的动机,是因为帮姐姐出头而惹上官司;另一方面,比利和敌人贴身肉搏时的紧张、后怕,也是一个不习惯杀戮的人的反应。
一个不喜欢战争的人,却发出了“战场是安全的地方”的感慨。
因为离开了战场的比利,在对自身身份的识别中产生了困惑,无所适从:
比利不认同给他带来“英雄”身份的战争,却在不自觉中被“英雄”这个身份捆绑,拿“英雄”该有的准则要求自己。
而在好莱坞的两周里,人们对“英雄”的不同看法,多少动摇了比利不知不觉中树立的观念。
只有回到战场,才能找回身份认同。
哪怕这种认同,建立在不牢靠的基础上。
这是比利的妥协。
结尾处,比利和战友们对彼此说:“我爱你”。
车子驶入茫茫夜色,他们回到战场上去。
和李安大多数片子一样,是看起来团圆和谐的结局。
但这种团圆,是妥协的结果,总带着无奈的意味。每个人都要割舍掉自己原先坚持的一部分,才能换来这一团和气。
就像《喜宴》里,父亲在过安检时举起的双手。是投降,也是承受。
《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的欢庆盛典,总让我想起《喜宴》里的婚宴。
一样是热闹的场面,形形色色的人在high。
一样是被包围的主角:比利在他人的狂欢里陷入思考、回忆,《喜宴》里的新郎伟同,则在他人的恭贺和调笑中,小心翼翼地扮演“新婚丈夫”的角色,生怕被父母发现自己是同性恋的事实。
无论是中场秀还是喜宴,都像一场魔幻主义。李安的角度不带嘲讽,只是一贯温柔地展示现实里那些被习以为常的荒谬。
无论是比利还是伟同,都在热闹中显得格格不入,都显得孤独。
《卧虎藏龙》算是一个例外:没有团圆。
有的,是李慕白的死,是玉娇龙在悬崖上的一跃。
和比利•林恩一样,玉娇龙也是天真而世故的年轻人。
不同的是,玉娇龙是不妥协的姿态。她拼尽了全力去挣脱束缚:家庭的束缚、道义的束缚。她和家人博弈,和一心驯服她的、代表传统和道义的李慕白博弈。
当她得到她向往的自由,李慕白死了。她赢了这场博弈,却失去了家人、师父和朋友。
没有了枷锁,“自由”的吸引力也没有那么大了。不再被约束的玉娇龙,开始追问自己究竟要什么。
她想不出来。带着对李慕白的愧疚,也带着无所归依的困惑,云山苍茫,纵身一跃。
李安的“家庭三部曲”(《推手》《喜宴》《饮食男女》)里,大多数人是在“瓦全”。
到了玉娇龙,则是不管不顾的玉碎,掷地有声。
比利•林恩呢?下结论太早。
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有很多事情要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