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完全自习不进去了。”
她突然有了这样的感觉。
“先去趟洗手间吧。”
她离开座位,离开众目睽睽的图书馆的自习室,进到最偏僻的洗手间的最里面的隔间。
她一下子瘫靠在墙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暖色的日光灯反而将自己的脸照得更显憔悴。
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很久了,说是生来就有她也一点都不觉得过分。只是最近这几个月变得愈发明显,明显到她已经编不出任何谎言来掩盖了。
她现在是某个还不错的大学的本科生,正在为了考研而奋斗,成绩不错,所在的城市也还不错,人际关系不错,家境不错,毕业的中学、小学、幼儿园也都不错,她......
她目前的人生还算不错。
小时候的她和其他所有孩子一样,身边总不乏赞扬声。拿着一百分的数学或英语卷子,亦或者是九十七八分的语文卷子回去,喊一声“我考了第一名!”,就会被亲戚朋友们夸赞是“聪明”“很会读书”。
她用自己的聪明才智来换取赞美,这样古老的交易传统很早就有了。所以她才觉得哪怕说是生来就有也一点都不为过。
她一直以来也都把好好读书当作自己的理想,每当这理想显得苍白的时候,她就总会编造出一个又一个绮丽的谎言聊以自慰。
她正是靠这些才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可这些似乎已经再也靠不住了。她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无论家人朋友再怎么夸赞自己一直以来都勉强地引以为傲着的成绩,自己也不会再像小时候那般从心底里生出喜悦与自豪。她偶尔会觉得自己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至少对于自己来说没有意义。回顾从前取得的所有还算不错的成绩,回顾从小到大得过的所有奖状,她偶尔会莫名其妙地感到陌生,仿佛这些东西从来就不是自己的一样。她也偶尔会不经意间望到自己人生的尽头,没错,就是不经意间就能望到,因为她很擅长从任何事物中联想到自己这一眼就望得到头的人生,这人生的尽头实在太明显了,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见。她将艰难地通过这九死一生的独木桥,毕业之后又将日夜颠倒地工作,但这日夜颠倒的日子只会持续几年,因为她会“早点找个人嫁了”,然后会生孩子,就此告别无休止的工作,在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中渐渐老去,然后只需要享清福,逢年过节还能享受天伦之乐。
听着好像还挺不错的,对吧?可这种“还算不错”的人生,对她的吸引力已经越来越小了。
“还真是井井有条的人生啊。”她偶尔会这么自嘲。这样的人生曾经是她的梦想,她正是为了过上这样的“还算不错”的人生才努力到今天的。可她不知道,在井井有条的人生中,就连梦想也是被安排得井井有条的。
每每望见这尽头,她就会失去一切的动力,父母的期望也好,朋友的赞美也好,自己的理想也好,全都变得苍白无力。
可她不愿意承认,承认自己这“还算不错”的人生竟是如此令人绝望。她可是有着光明的前途的啊。
她觉得自己病了,一种广泛传播却从未得到过有效治疗的病,甚至就连病名也没有。
她没有去找医生,也没有买相应的药,她深信这是每个人在这个时期都会得的一种病,只要过了这个时期就好了。她决定让自己更忙碌,让自己继续为了理想而奋斗,正如云长刮骨疗伤一般,将注意力转移到别的事情上去。
她就此想通了,满脸轻松地走出隔间,回到自习室。
她不会知道,这是她能给自己打的最后一针麻醉剂。
她掩着耳,继续为了那梦中的闪闪发光的人生而努力地学习着......
但很遗憾,她的努力最后都付诸东流——
她考研失败了。
这个消息折了她几乎半条命,她井井有条的人生就在那一刻全部被打乱了。她内心的情绪完完全全变成一团乱麻。她又开始怀疑自己了,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如人,自己是不是根本就不适合读书,自己是不是智力有问题,自己的人生是不是完蛋了......
这样煎熬的心理,她真的不想再体验第二次了......
初中时的她在班上一直都是数一数二的存在,在全年级也排得上号。但进入高中,她很快就发现了自己的平庸,比她强的大有人在。她看着榜单上排在自己前面的那几百号人,就像是看见了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像洪水一般朝这边奔来,要把自己吞没一般。
她的信心,她的梦想,还有她闪闪发光的未来,一下就被击穿了。
自那之后,她就总觉得脑袋嗡嗡的,再也无法集中精力。课上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别人想要叫她也得大声喊好几遍才能让她听见。她也不知道自己脑子一天到晚嗡嗡嗡地到底是在想些什么。恐惧、怀疑、焦虑,全都像不同色的橡皮泥一样硬生生地和在一起,让她只觉得恶心。
她每天都过得很恍惚,恍惚到把太阳看成月亮,把月亮看成太阳;世界在她眼里上下颠倒之后又左右翻转。这就是她崩塌了的世界。
她后来被带去看了心理医生,吃了一些药,又在家里待上了一小段日子,自然而然地——至少她是这么觉得——就好了。往后她还是抱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为那个让自己忐忑不安的梦想而努力地学习着,就像考研失败之前的她一样。
可忐忑的同时她也很疑惑,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平日里一直高呼着的梦想在关键时刻无法给予自己动力,为什么遇到一点点挫折自己就完全失去了为梦想奋斗的勇气,明明梦想以外的其他任何事情自己都已经没有考虑了。
“梦想,居然是这么不堪一击的东西吗?”她第一次有了这样的疑问。
这个问题,她现在也在思考着。
“叮铃铃。”有人打电话来了。
她一把拿过床头的手机,发现是高中时的班主任打来的。
“喂?”
“喂,老师想拜托你个事,不知道你方不方便。”
“什么事,您说吧。”
“就是那个...你高考考得不是还不错吗?我就想请你给我现在带的学生们录个视频,跟他们分享一下经验。”
没错,高中时的自己在恢复过来之后,继续没命地学习,更进一步地刮骨疗伤、饮鸩止渴,终于,“有志者事竟成”,自己最后终于还是取得了不错的成绩,考进了这个不错的大学。
“嗯......”她稍稍思索了一下,“具体是哪方面的经验呢?”
“都可以都可以,学习经验、生活经验、人际交往方面的经验......什么都行,要是实在说不出来,你就跟他们聊聊人生啊梦想啊之类的话题,给孩子们喂点心灵鸡汤也行嘛!”
在班主任看来,人生、梦想这样宽泛的话题似乎有很多可说的,但这恰恰就是自己最不擅长谈论的。过去也好,未来也好,自己现在迷惘得什么都看不清,让自己怎么去谈论这种话题?难道在班主任看来,自己是那种胸怀大志、年少有为的人吗?不,完全不是,自己现在考研失败,根本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loser,哪里有资格去引导别人?等到自己录好的视频在学弟学妹们面前放映之前,班主任肯定还会长篇大论地隆重地介绍这个“还不错”的得意门生吧。
“嗯,好的,没问题。”她还是答应了这个请求。
“行,那我等你好消息噢!你也不用为了这个大费周章,平时抽空随便做做就好了,老师还是希望你把精力更多地放在自己的学习和生活上。”
“嗯,我知道了,谢谢老师。”
“好,那我就先挂了。”
“嗯,拜拜。”
班主任先挂断了电话。
她长舒了(也或许是长叹了)一口气,可没等这口气舒完,另一个电话又打来了。
这次是妈妈打来的,她瞬间有些不安了。
“喂,妈......”
“喂,女儿。”
“什么事儿,妈?”
“女儿啊,你在那边还缺不缺什么东西?有没有什么东西落家里了?衣服合适不合适?要不要我和你爸再给你寄点过来?......”
面对母亲的寒暄,这次她只感到庆幸,庆幸母亲没有问考研的事。
“喂,女儿,你说句话呀。”
“啊...不好意思,刚刚走神了。”她一下子被母亲的话敲醒了,“没什么了,我在这边不缺什么东西,该带的东西都带齐了的,衣服也很合适,不用再给我寄了......”
“噢,那就好那就好,妈妈放心了。”
可她注意到了,在刚刚自己说完之后,妈妈也陷入了一段短暂的沉默。那声“那就好”是在自己说完几秒之后才从电话那头传来的。妈妈也走神了吗?是自己说完时才开始的,还是从自己说的第一个字起就开始了呢?妈妈沉默的那段时间里,到底是在想什么呢?
没等自己想完,妈妈就又接着说了:
“女儿啊,妈妈想问一下,你最近学习还好吧?没遇到什么困难吧?”
她心里“噔”了一下,又变得不安起来。
“没、没什么问题,最近学习很顺利......”
“那就好,我就知道我女儿最棒了!什么都难不倒她!”
她又愣住了,想起了一些还不算遥远的往事。
“好,那女儿你接着好好学习。妈妈相信你,加油!”
“嗯,我知道了,拜拜......”她的精神马上就又要失控,所以她急着在那之前挂断电话。
“好嘞,拜拜!”
最后的“嘟”的一声是那么让人心安。
“妈妈相信你”这五个字,她在高中的那段时光里听了一万遍了,正因如此,她才不得不扛着一万斤重的行李艰难地往前爬行......
虽然她在最后高考时考得还不错,但平时也不是没有惨败的时候。某次月考考得一塌糊涂,回到家的她一言不发,但也没急着把自己关进房间里,因为那样就太明显了。
“女儿啊,”妈妈提起桌上的一大袋子走过来,“妈妈知道你学习辛苦,给你买了很多你爱吃的小零食,你看啊,有薯片、巧克力、手工糖......还有你最喜欢喝的奶茶!”
“不了不了,我不想吃......”
“买都买来了,你就拿着吧。就当是对你的奖励了。”
她真的不觉得自己配被奖励。脸上烙着那一塌糊涂的分数,让自己怎么心安理得地接受这奖励?她现在真的好想告诉母亲,告诉她不要再这么深爱着自己,告诉她自己一直以来都引以为傲的女儿其实已经变得狼狈不堪,告诉她不要再这样自欺欺人。狼狈、怯懦、自卑,这就是她的女儿,这才是她的女儿......
可哪怕心里是如此的山崩地裂,她还是不得不若无其事地收下母亲的心意。
“妈妈知道你成绩好,所以想小小地奖励你一下。但你可别骄傲哦,还是要再接再厉才行。”
“嗯,我知道了,妈妈。我会继续努力的!”她压住内心所有的波澜,用最阳光的表情,最有活力的声音,回应了母亲。
“嗯,加油,妈妈相信你!”妈妈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却差点把那肩膀压碎。
提着那一大袋零食往自己房间走时,她只觉得好重,仿佛有一万斤那么重,往前走的每一步都是那么艰难。这是自己小小的身躯无法承受的重量,是会把自己压到窒息的重量。她拖着这袋子,踉踉跄跄,踉踉跄跄地往前走。这一万斤重的信任,让自己怎么扛才好......
不管是高中时期还是现在,自己人生狼狈不堪的那一面从来都没有让自己以外的任何人看见过。班主任也好,爸爸妈妈也好,身边的同学朋友也好,都觉得自己是一个前途光明的年轻人呢,甚至就连自己也一度这么认为。
她翻出自己珍藏的从小到大得过的各种奖状与证书,每一张都是自己辉煌人生的证明。她注视着,注视着写在上面的自己的名字,注视久了,突然觉得陌生了。
“这个是叫什么来着?完全崩溃吗?”她一时间记不起来了,“不对,我记得我第一次看见这个词时还笑了好一阵的,似乎是和英语有关系......啊,想起来了!完形崩溃!”她终于想起来了,想起来每次完形填空做得很差时都会笑着和朋友调侃自己发生了“完形崩溃”。只是刚刚精神实在太恍惚了,才会连这么常用的词都想不起来。
现在,她对自己的名字产生了“完形崩溃”,却怎么都笑不出来了。不止如此,她甚至对自己的人生也产生了同样的现象。盯着自己那井井有条的人生久了,也会变得不认识这人生,仿佛那是别人的人生一般。
啊!她终于想通了!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之前自己内心总是那样煎熬,为什么所谓的“人生”“梦想”之类的是自己不善谈论的话题,以及为什么自己的梦想在关键时刻给予不了自己动力了。一切都可以用“完形崩溃”来解释!因为这本就不是自己的人生,而是别人的人生!考研的决定也好,未来的职业也好,妈妈眼中的“什么都难不倒”的女儿也好,班主任将要隆重介绍的得意门生也好,一切的选择都不是自己做的,一切的形象都和自己不相符。他们谈论的在意的关心的信任的赞美的深爱的,统统都是另一个人,而不是自己!这二十多年来,自己过的,居然一直都是别人的人生......
想到这里,她瘫坐在地上,原先的气愤荡然无存,只剩下深深的,深深的无力。原来,自己早就失去了自己的人生;原来,本是一片旷野的人生,早已被逼得只剩一条窄窄的轨道了。
她崩溃了,又崩溃了。
她的大好年华全部被浪费,她迄今为止的一切努力,都被拿去给别人做了嫁衣。那么,自己的人生又该到哪里去寻找呢?她翻遍抽屉和衣柜,搜遍床底和天花板,划遍手机里的每一张照片,读遍写过的每一句日记,祈求着能从中找出哪怕一星半点的自己存在的证据也好......
可她偏偏就连一星半点都没找到。
感觉就像任何人只要直视美杜莎就会被石化一般,任何物品只要被她看见,就会发生“完形崩溃”,就会变得陌生,就会被打入“别人的东西”的行列中。
她放弃寻找了,因为她已经全部鉴定完毕,整个人生就完完全全是别人的人生,没有半点属于自己的东西。
“别人的人生,不过也罢!”她大喊出了这句惊天动地的宣言,由此开始了针对那个偷走自己人生的小贼的复仇。
她开始不好好吃饭,每顿都只吃泡面和零食;她开始废寝忘食地废寝忘食,不到万不得已决不睡觉,哪怕所有能打发时间的事都做完了,她也宁愿发呆都不睡觉,真到了要睡的时候她也故意睡在地上,绝不让那小贼碰到温暖的被窝;她对这小贼的所有同学朋友都不理不睬,以便完全孤立她;她刻意翘掉每一节课,撕坏每一本书,掰断每一支笔......她要毁了这人生。
但是,她在施展这些报复时也并不完全是坚定不移的。每当她有半点犹豫与迟疑,她都会反复念叨那句“别人的人生,不过也罢!”来鞭策自己,仿佛这样真的就能让那小贼吃尽苦头。这原本井井有条的人生被她作践得满地狼藉。看着这江河日下的人生,她竟有一种成功的快感。
不过,她说这是别人的人生,那就真的一切都是别人的了吗?
父母打电话来的时候,她总是不接,只是在微信上草草应付几句。她自己把这解释为孤立那小贼的手段,但就连她自己也清楚,不过就是不敢接罢了。她从来不敢说这是别人的父母。所以,在暑假回老家之前,她好好收拾了一番,精心编造了一段,好让自己有个人样......
深夜,睡得很浅的她醒了。即便暑假这几天在父母面前伪装得还不错,她也不能假戏真做,心里还是很郁闷,很煎熬。
她突然想出去走走。
她提起拖鞋,在墙上挂钟的滴答声中蹑手蹑脚地溜出房间,溜过客厅,在家门前磨蹭了十几分钟,最后还是决心开门,穿着睡衣和拖鞋就出去了。
她要穿过一条马路,要等红绿灯。
99,98,97......等待的时候,她又开始思考人生的归属问题。
88,87,86......对于其他的一切她都可以斩钉截铁地做出宣判,唯独对父母之类的亲密的家人不行。
55,54,53......那难道要说这是自己的人生吗?这也太以偏概全了吧?
33,32,31......千万别这么优柔寡断,这只会害了你。这就是别人的人生,而你在这样的人生中从来没有获得过真正的自由。
22,21,20......行了!这就是别人的人生!别问了!这人生就是不该再过下去了!
3,2,1,0。绿灯亮了,思考也结束了,该大步向前走了。
她突然听见远处的空气被一瞬间划破,那声音越来越近。
她转过头去看,却什么都看不到——车灯已经逼到她脸上来了。
那一刻她突然好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好害怕,这是真的。说实话她有点想哭,可眼泪还来不及流出来。她想做点什么,可做些什么好呢?她跑不了,因为双腿不听使唤。大喊好像也无济于事。她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没做,她还有很多等着她爱的人没去爱。她仔细想了想,好像也没有那么害怕,不对,还是很害怕。她感觉自己好像已经大喊过了。车灯照得自己完全睁不开眼,感觉天好像亮了......
她脑海中蹦出一串又一串的乱码,她的大脑在最后一刻把它们翻译成了三个字:
我想活。
“啊——!”她大叫一声,上半身从床上弹起来。
她大口地喘气,两只手在脸上和身上摸了又摸。眼睛,鼻子,嘴巴,耳朵,胳膊,腿,脑袋......幸好,摸到的每一处都完好无损。
她突然发现,原来,自己是如此舍不得这人生。
她环顾四周,自己房间的布置都和“车祸”之前的一模一样。时钟的滴答声也是自己所熟悉的,不过马上,这声响中就多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女儿,刚刚是你在喊吗?”父亲拍了两下门,有些焦急,“里面怎么了?!”
“没什么,爸。我就是做噩梦了而已......”
“那需要爸帮你些什么不?”
“不用了,爸。你快回去睡吧。”
“好吧,”听父亲的语气,似乎安心了不少,“你没事就好。要是出什么事了一定要跟爸妈说,听见了没?”
“嗯,知道了,爸。”
“爸再稍微唠叨两句,你别嫌爸烦。我和你妈看这段时间你整个人似乎都不太好,都挺担心你的。怕你在学习上遇到困难,而我们在这方面又帮不了你什么......”
她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想让父亲不要再说了,因为她害怕自己待会儿会哭出声来。
“爸妈都知道,你从小就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学习上的事情都能自己搞定,不用让爸妈操心。虽然也有过一段时期的低谷,但后来咱也一起扛过来了,你的状态也恢复得不错。所以爸妈都不过问你的学习,始终都相信什么都难不倒你。但考研的结果你始终都不跟爸妈提,再加上你慢慢有点躲着爸妈,爸妈心里也就明白个大概了。你这几天在爸妈面前笑得都很勉强,爸妈真的好心疼。女儿,你能不能答应爸爸,不管遇到什么事儿,都跟爸妈讲讲,大不了咱就一起再扛一次,爸妈陪你,好吗?”
房间里没有回应,因为她已经把脸埋进被子里,泣不成声了。
“女儿,你说句话呀。”
“好,爸。我答应你......你快回去睡吧......”
“那爸就先走啦,你安心睡。”
门外又响起了脚步声,然后越来越远,直至消失。可父亲留下的那些话,让自己怎么睡得安心?
她抱着被子,继续哭了好久。她想起刚做的梦,想起临“死”前的那一声“我想活”,想起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还活着时的庆幸,想起父亲刚说的话......
父亲刚刚确确实实在关心自己,在关心这个狼狈不堪的废物一般的自己,这个连自己都放弃了的自己;自己也确确实实想要将这人生继续过下去,将这已经被别人偷了个精光的人生。
她这才意识到,原来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别人的人生”,这人生自始至终都是自己的。父母爱着的从来都是这个真实的、具体的自己,身边人承认的也并不是只有那光鲜亮丽的一面,他们给予的信任也从来都不沉重。自己的人生从来就没有被谁偷走过,只不过是稍稍偏航了一点而已。因为偏航就要沉掉整艘船,这未免也有些太极端了。都这么大了,却还在搞这种小孩子气的报复行为,自己可真是的。
光鲜也好,狼狈也罢,哪个都是真实的自己,都是自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从前所有的“还不错”的成就也都是由这双手亲自创造的,为什么就非要认定后者才是真实的自己呢?过去的喜悦和痛苦,都是发自内心的实感,是人生中最完美的一对配色。
垃圾桶里,沾满泪水的纸团堆了一层又一层,不知不觉间朝阳悄悄地爬上了窗台。
她突然又想出去走走。
夏天的朝阳照得她浑身懒洋洋的,她就在朝阳的安抚中轻轻地往前走,漫无目的地走。有这么一瞬间,她感觉自己身上的睡衣变成了病号服,慢慢走着的自己变成了一个大病初愈的病人,刚刚从苍白的病房中逃离,蹒跚着想要拥抱这个刚刚喧闹起来的清晨的世界。
路灯刚刚熄灭,车流渐渐汹涌,楼下早餐店前的顾客慢慢多了起来,鸟儿开始一天中第一次歌唱,公交站前,地铁站口,来来往往朝气蓬勃的人群......
她有点想在这样一个复苏的世界中做些什么了,可是,做些什么呢?去楼下买两个热气腾腾的包子吗?去喝今天的第一杯奶茶吗?到交通站去一反常态地笑着挤在人群中吗?好多的选择,好广阔的世界。原来除了教室和图书馆,世上还有这么多去处。
她站在城市最繁忙的十字路口,看着周围的人潮都目标明确地流动着,自己在却呆在中间漫无目的,像一艘迷航的船。可没关系,迷航了也没关系,舵已经回到自己手中,自己完全可以扔掉罗盘和指南针,扔掉一切给自己指路的东西,只凭自己的心意,认定一个方向,然后一股脑地往前航行。这样一来,不管到哪里,都是美丽的新大陆。
新的一天里要做些什么?站在十字路口要去往何方?失而复得的人生要怎样珍惜?她像个新生的孩子一般,冒出好多好多的问题,还真是令人困扰啊。
她享受着这困扰的感觉,迈开步子,寻找答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