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我便想写一写我的母亲,但总觉得手中的笔很重,无从下手。促使我今天动笔的,却是近几个月来,母亲的听力日渐减退。我怕我再拖下去,母亲可能再也听不见我为她写的这篇《母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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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到父亲,母亲是在那位亲戚的家里。亲戚拿出一张黑白照片,上面是四五个小伙子的合影,亲戚让母亲自己选。母亲端详了一会,便在这些人里面选了父亲。当时,父亲是一名建筑工人,在当地最大的一家国营建筑公司工作。父亲很像我的奶奶,瘦高个,五官端正,年轻的时候相当英俊。即便现在,年过八旬的父亲看上去还是相当帅,且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当年的相亲,不比现在,要交往好长时间。父亲和母亲只是匆匆地见过几次面,甚至都没去我奶奶家瞧瞧,母亲便嫁给了我的父亲。
婚后,母亲跟着父亲一直住在县城,她在父亲的单位做点小工,给师傅们递些砖头,运点泥浆,打打下手,这在当时的农村来看,还是比较轻松、幸福的。一年后,母亲生下了我的哥哥,便不再出去干活,在家抚养哥哥。当时,正值1960年,“大跃进”的年代,城里的生活资源比较匮乏,很多单位的职工及其家属都被下放到了农村。在时代潮流的裹挟下,母亲抱着不满一岁的哥哥也被“冲”到了农村,父亲的老家。父亲则继续留在县城,从此开始了长达三十多年的两地分居生活。
父亲是家里的老大,下面尚有两个弟弟、四个妹妹,最小的妹妹只比我哥哥大一岁。结婚后,父亲从爷爷手里分到了一间半房子。说是一间半房子,其实半间还是家族的小祠堂隔开的,上面放牌位的小阁楼里还有一些祭祖用过香火罐,小时候我曾经通过扶梯爬上去仔细地瞧过。另外一间的前面做卧室,后面再隔出小半间做厨房。在老家,母亲就带着哥哥住在那一间半的房子里。
父亲很小的时候就跟着爷爷在建筑工地做学徒,后来爷爷年纪大了,父亲便顶了爷爷的班。那时,国家提倡“多生孩子做光荣妈妈”,因此,婆婆和媳妇同时坐月子也是很常见的事。但这样一来,奶奶因为要抚养年幼的小姑姑,还要照顾一大家子人,便无暇帮我母亲照看长孙,我的哥哥。母亲只能自己一个人留在老家带哥哥。而父亲则每个星期六回家一次,星期一一早再赶回县城去上班。
起初,因为父亲是工人,没有自留地,母亲刚回老家,也没分田,母亲便只能每天呆在家里照看哥哥。有时,母亲也抱着哥哥去邻居家串串门,聊聊天。时间一长,农村的女人喜欢搬弄口舌,是非便也多了起来,爷爷奶奶竟和父亲母亲有了隔阂。有一次,甚至还因为一点点琐事,爷爷竟动手打了母亲,而年轻的父亲在爷爷的权威下竟不敢帮母亲说句话。我想,当时母亲必定是极度难过的,但哥哥尚幼,又怎能离开这个家呢?此事,母亲一直耿耿于怀,直到爷爷去世,才再也没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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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母亲分到了一点地,便又开始了种菜、施肥等田间劳动。又过了几年,姐姐和我也先后来到了这个世界,家里一下子平添了两张嘴,家里的负担更重了,父亲每次回家,肩背手拉的木柴、煤球更多了,母亲在田里劳动的时间也更长了,晚上睡觉的时间更晚了。
那时,哥哥已经上学。母亲一早起来要准备三个孩子的早餐,然后哥哥去村里小学上学,母亲赶着去生产队干活,家里就留下长我两岁的姐姐和我,每天和左邻右舍的小伙伴在地里、山上疯玩。中午,母亲再赶回家烧中饭,急急忙忙让我们几个吃好饭,自己胡乱扒拉几口又赶去队里干活。傍晚放工回来,母亲还要烧晚饭。每次等饭烧好、母亲喊我吃饭的时候,年幼的我早就玩得累了,也等得困了,常常刚坐到餐桌旁,饭也没吃就睡着了。这样,母亲只得将我抱到床上,让我继续睡觉。
长大后,母亲每每提起,心里总存着一些内疚,常念叨,“那时实在太忙了,每次都让侬空着肚子上眠床……”感觉这便是我从小那么瘦的主要原因。而我总是安慰母亲,“你看,我现在个子这么高,一点也没影响啊!”
除了要忙乎田里的农活,母亲还养着一只猪、几只鹅和一群鸡。父亲在城里上班,家里干活比人家实实在在地少了一个劳动力,而生产队的农活又不敢拉下,因为年底队里分粮食是根据家里挣的工分多少来分配的。队上要干活,家里养着猪,自留地又不能荒了,还要照顾三个孩子,母亲干得比一般的农村妇女还要辛苦。父亲也只能在周末回家时,尽量帮母亲多干点农活。那时,我家只有母亲一个人挣工分,每年分到的粮食都是队里最少的,只能用父亲的工资再从邻居家里买点粮食,这样才能养活一大家子。
有时,父亲还翻山越岭四十多里地,用手推车从城里运来些用剩的木头、竹片的边角料做柴火。因为都是下班后饿着肚子回家,好几次,父亲都是饿得眼冒金花,一路需要停下歇息好多次,才能将那车柴火推回家。说起这些,父亲的眼光总是望着老家门前的那座山,似乎能看见当年自己一步一停的身影。
哥哥长大后,家里境况才稍微好点。哥哥先在队里干了一阵子,没多久,也跑到城里打工,跟着师傅学手艺去了,只是在农忙时才回来干活。因此,家里的劳动还是以母亲为主。
后来,姐姐和我也渐渐长大,上学了,也能帮母亲干点活了,母亲才轻松了一些。这时,母亲也开始经常和我们聊些她过去的事。而关于母亲的一切,我便是在那时开始有了记忆。昏黄的电灯下,母亲坐在矮矮的竹椅上做着针线活,我和姐姐则在一边看书,做作业。每次说起自己苦难的童年和后来的曲折,母亲总是无限感慨,并希望我有一天能帮她写下来。时至今日,当时的情景恍若就在眼前,厅堂、灯下、母亲、姐姐、我……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