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两个民工在踢球

周六晚饭后,我一个人在学校操场边很无聊地走来走去。

落日倦懒地斜倚在远山间,似乎很快就要沉沉睡去。

操场边是一栋在建的宿舍楼,初成的框架彷似一具骷髅,丑陋地矗立在暗红色的夕阳下,旁边几个简陋的工棚,一堆几十个衣裳破旧、满身泥灰的民工,或蹲或席地而坐,正围着一口大而黑的锅在吃饭。

锅里是一些油腻而发黄的白菜叶子,每个人手中的大碗里都是满满的,都是米饭和几块肥厚的肉片。他们边吃边吵闹着,嘈杂而粗野,偶尔因为互相抢对方的肉片而大声笑骂或者互相追逐。

另有一个瘦小的男人,精赤着上身,光脚弯腰站在自来水龙头下冲洗着头发,水开得很大,白色的水珠四散飞溅。

——他几乎不动,就那样把头伸在水龙头下,任凭水柱冲洗着,也不用什么肥皂之类的,只是偶尔用手去搓一搓理一理。不远处一个中年妇女蹲在那里洗一大盆衣物,不时抬起头来大声笑骂着。

我忽然觉得有些羡慕起他们来了。看着他们满是泥灰和汗水却依然笑容满面的脸庞,我忽然想起,我们已不知有多久没有过这样的开心了。

正在这时,两个大约十六、七岁的年轻民工从工棚里窜了出来。

前一个光着上身,却穿着一条很花哨也很脏的肥大的半截裤,脚下一双显然是凉鞋改装成的“拖鞋”,双手抱一个足球边大笑着边回头去看后面追来的同伴。后一个上身红色背心,下身是一条自膝盖以下被剪得参差不齐的牛仔裤,脚上是很老式的一双解放鞋,上面还沾满了泥浆。

两人很快跑到操场上,先嘻嘻哈哈地互相打闹了一番,但很快便开始踢球了。

那显然是一个被学生丢弃的废球,它外表的皮革几乎已掉光了,而且几乎不会弹跳和滚动。

我疑心他们很快就会失去开始时的兴趣了,他们根本就不懂得踢球,那个圆圆的丑陋的东西也根本不会遵照他们的意愿滚动。常常是这一个一脚踢出去,另一个最终就不得不去他们都无法预料的方向去追逐和捡球。

我无法想象他们的兴趣来源于哪里,我觉得我应该开始同情他们。

然而这两个家伙却依旧很兴奋,偶尔踢正了一次,就几乎要雀跃了,特别有一次,一个偶然把球踢到了空中,而另一个抬起脚来,竟然也碰到了球,虽然他马上便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两人却都笑成了一团,那样子就象是一个足球明星在世界杯决赛中进球了一般。

我发现我竟然快要开始妒忌起他们来了。

如果是我在踢球,我当然踢得要好得多,我完全不会有那样的狼狈,我会让他们大开眼界,我会踢得得心应手,踢得精彩纷呈。是的,我完全有能力让他们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踢球。

但是,他们这种单纯而自然的快乐,我却怎么也不会拥有!

——他们都很年轻,如果还在上学,他们也不过是个高中生,或许还会是我的学生,或许还会因为成绩太差而常常被责骂;

——如果他们在更小的时候,就已经有更多的时间和条件去学习踢球,或许现在的他们,已经是一个职业球员,或许,他们已是国家队的主力,正在为国效力;

——如果他们是有钱人的孩子,他们有充足的金钱去呼朋唤友,可以每天都在踢球。他们可以穿着最昂贵最舒适的球服而不是这样的破裤子和拖鞋,可以玩最好的足球而不是这样的捡来的破球,可以在运动后喝最好的饮料而不是自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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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们却只是两个年轻的民工,两个幼小却不得不为生计而出卖苦力的穷孩子,他们只是两个衣裳褴褛、形貌猥琐的民工,两个整天做着繁重危险的劳力活却不得不生活在城里人不屑的白眼中的民工!他们只有在一整天的劳累过后,才能有这么一点点时间,凭借这一点最简单的工具,去获得一种最简单最廉价的快乐!

如果他们停下来,默默地看一看旁边那高大明亮的教室,他们的眼中,或许会噙满泪水。如果他们停下来,看一看不远处那些拿着风筝带着孩子的红光满面的普通市民,他们或许也会自卑甚至自惭形秽。

是的,每一个我们这样的普通市民,或许都会让他们感到羡慕:我们有那么多的时间可以自由支配,有那么充裕的物质条件可以获得更多的快乐。我们完全有能力比他们更充实更满足,我们完全有能力居高临下地给他们抛去白眼,我们也尽可以装出一付同情的样子,甚至挤出几滴伪善的眼泪。

假如我也有了孩子,我会指着这些民工语重心长地告诫孩子们要好好学习。

假如我是在做报告或是在演讲,我会痛心疾首地陈述民工们的贫苦生活。

假如我是一个“人民的代表”,我会慷慨激昂地力陈政府和社会对他们的缺乏关爱,我会声情并茂地呼吁大家共同致力于对这些民工的帮助。

——可是,在这两个年轻的民工面前,在他们单纯却自然的笑容面前,究竟是什么让我感到如此的自惭形秽?

或许,从某种角度来讲,在他们的眼中,我们才是值得怜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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