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这一生(2)

三.

母亲身材娇小,皮肤白皙细腻,虽然面朝黄土背朝天,活一点没少干,但是母亲始终细皮嫩肉。华北平原的烈日骄阳顶多晒红了她的皮肤,冬天一捂,第二年开春又白的像发面馒头了。这一优势使她往皮肤粗糙暗黄的农村妇女堆里一站,就显出点天生丽质。

“看看人家,长得白,套上个麻袋都洋气。”

后来母亲去城里打工,头发一染、耳环一戴,跟城里人也一般无二。

就这样一个洋气的姑娘,竟然嫁给父亲?

这个问题曾经困扰了我长一段时间,一直不理解,母亲这朵鲜花,怎么插到父亲这坨牛粪上。

母亲说她与父亲结婚,是懒汉娶花枝,古有定数。这番宿命论调配上母亲悲戚的神色,让人无从辩驳,感觉气闷又无奈。我理解的命就像是老天爷的掷骰子比大小,母亲不幸地成为输家。

她在市里灯泡厂干的时候,本来跟一个部队上的士兵谈着恋爱,但是这个士兵转业之前被选去做飞行员。人家上天了,就看不上母亲了。

后来,家里人口多、负担重,母亲排行老三,我大姨在生产队当会计,其他的妹妹和弟弟都上学,家里只有二姨和姥爷两个人挣工分,一年下来,挣的口粮供不上吃。

当时母亲一个月28元,要想继续工作,必须往生产队里每个月交8元。母亲干了一年,一共交96元,还是供不上家里花销,姥爷没办法,只能叫母亲回农村帮衬家里,母亲失去了城里的工作。

先失去爱人,再失去工作。母亲失落消沉了两年,一直耽误到26岁,我姥姥才惊觉母亲得赶紧找个婆家了,要不就成老姑娘了。

媒人翟老师就是这个时候趁虚而入,给母亲和父亲牵线搭桥的。

在翟老师看来,两人十分登对,都是一个村的,知根知底。两家阶级成分都是中农,有结合的阶级基础。家境上,家家都穷,谁也不嫌弃谁。从样貌上看,男的帅气,女的俊俏。年龄上,我妈大我爸三岁,正应了那句老话“女大三抱金砖”,哪哪都合适。

于是,在一个夏天的午后,伴着丝丝凉风,阳光摇曳暧昧。父亲和母亲在翟老师家逼仄昏暗的客厅里首次会面,开始两人划时代的婚姻篇章。

父亲迟到10分钟才来,他是精心打扮过的,白色的确良衬衫,掖进灰裤子里,头发一丝不乱向后梳,漏出光洁宽阔的额头。一米75的身高,一身儒雅之气,父亲她第一眼感觉父亲不像扛锄头的,倒像是拿笔杆子的。

父亲看到母亲身体跟五花大绑似的十分拘束,脑门上都渗出汗,手脚不知该往哪放。母亲看出父亲的窘迫,右手一伸,大大方方地说:“你好!”

当时的握手礼挺时髦,对于从未出过乡的父亲来说,母亲的新式招呼让他不知如何回应。慌乱之中,他也伸出右手,攥住了母亲的手,像小朋友手拉手一样顺拐晃荡了几下。

父亲的窘相把翟老师逗得前仰后合,“哈哈,红记,你看你不好意思啥,平时不是挺会说的吗?”

父亲涨红了脸。母亲也笑了,这一笑就走了心。

翟老师的花言巧语也起到了助纣为虐的作用。首先,他曾经是父亲的老师,父亲是他的高徒。翟老师像老师给家长汇报学生成绩一样,把父亲的情况避重就轻、添油加醋一番。说父亲脑瓜子好,做数学题快,快到什么程度呢,快到别人还在穿鞋,他已经跑出一里地的那种。而且当时正赶上1978年国家恢复大学生高考,翟老师看好父亲,用父亲考大学以及考上大学后的美好前景给母亲画了一个大饼。

后来母亲痛彻心扉地领悟到,媒人的话不能信,找对象不能光看脸。

对父母的婚事,我姥姥家人是更有远见和理性的。姥姥早就托人打听了父亲家的情况,把眉头拧得紧紧地,说红记家大姑子小姑子一大堆,公公是个厉害人物,家里说一不二,婆婆更是为人尖酸刻薄,我姥姥看着憨憨的母亲,愁着脸说,“你又不是个精明的人,嫁过去就是羊入了狼窝。”

大姨二姨早已出嫁,初尝了婚姻的甜蜜和苦涩。作为过来人,她俩苦口婆心,让母亲慎重,过日子不是过家家,凭母亲的样貌,嫁个城里正式工,日子过得才舒心。没钱,柴米油盐愁死人。

大舅小舅小姨也从散布在小街小巷盘根错节的同学、朋友中搜集的信息中,择出父亲的黑料,像开批斗会一样,历数父亲的累累罪行,比如,父亲曾经扔砖头砸坏了人家的大铁盆,把拔了他家地垄一棵花生的孩子撵了二里地,曾经为了偷枣爬了老槐家的墙头…… 总之一句话,父亲偷鸡摸狗,无恶不作,是远近驰名的无赖小子,让母亲千万不要被父亲的外表迷惑。

大舅小舅小姨摆出红卫兵的架势,誓将父亲批倒批臭,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家人的苦劝和距离的拉大,让母亲有过短暂清醒,她甚至决定下次见面就跟父亲分手。

姥姥赶紧又张罗起了相亲的事,后来相的几个都没入父亲的眼。尤其是村支书连宝给他二小舅子说媒,让母亲特别生气。这小子在村里名声不怎么好,是个无赖小混混。母亲说,她有次在回家路上,这小子竟然把她截住,死皮赖脸硬要跟母亲处对象,气得母亲踹了他一脚。

好人得有坏人衬,连宝二小舅子的不着调竟然让家里人都觉得父亲其实还挺可爱的。

尤其是母亲已经老大不小了,过了这村怕是没有那店了。

就这样,家里人竟然逐渐改了口径,“差不多就嫁了吧!”

我二姨眼光毒,她看透父亲就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外强中干的本质,始终不同意母亲嫁给父亲,但看到家里人都弃甲倒戈,大势已去,唯有轻叹一声向天祈祷了。

我两个舅舅都是20来岁的小伙子,护姐心切,攥着拳头说,“甭管嫁谁,谁要是欺负我姐,我就砸他家门,揍他个生活不能自理。” 

就这样,父亲和母亲定下了亲。

可是不久,我爷爷出事了。

那是1979年,村里离实行“分田到户,自负盈亏”的家庭联产承包制还有两年,我爷爷还是队里的生产队长,主抓队里的农业生产。

一天,我爷爷带着队里集资的80元钱,赶着队里的马车,到镇上去买锄头、铁钎等农具,备战农耕。爷爷一路上夹着小心,把钱放在胸口的兜里捂着。结果越怕什么越来什么,爷爷的过分小心,让小偷惦记上了,在集市上人多的地方你一推我一挤,钱就不翼而飞了。

爷爷失魂落魄地找了一天,见人就问“你偷我钱了吗?”,被人当疯子一样看,直到天大黑才被马车带回来。这事儿队里的人说什么的都有,什么贼喊捉贼、监守自盗,传到爷爷耳朵里,一生要强的爷爷竟然急火攻心、肝气郁结,一命呜呼了。

爷爷死后,父亲哪还有心思考大学。

一屋子女人一下子没了主心骨,里里外外急需主事的人,这么重的担子一下子落在父亲肩上。自此父亲放下书本,扛起锄头,跟着奶奶和姐姐们下地挣工分了。

多年之后,回想起这个人生遗憾,父亲总是说:“这就是命,不该是你的争也没用,该是你的赶也赶不走。人不能跟命斗。”

爷爷的死,在父亲看来是一种命运的预示,这种预示掐灭了父亲想通过上大学逆天改命的企图心。

父亲家遭逢变故,让本就贫穷的家庭雪上加霜,村里慈善的老婆婆们说起父亲会呜咽着叹息,“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姥姥和姥爷愁得长吁短叹,劝母亲说:“你要是不愿意嫁,咱就跟他不。”

我爷爷出殡,母亲就在路边。在出殡的人群中,看见父亲头戴孝帽,身披孝袍,捧着我爷爷的遗像,走在送丧队伍的前头,跟生了大病一样,胡子拉碴,形容枯槁。大姑小姑们坐在骡马车上,嘤嘤呜呜的地哭。

看着父亲哀伤的神色,失神的眼睛,母亲再也不忍心分手, “乘人之危、落井下石、嫌贫爱富、处心积虑、卑鄙无耻、见利忘义、世态炎凉……”毕生所学的贬义成语在母亲脑子里纠缠着,紧紧粘住了她想要提分手的嘴,该死的圣母心硬是压下了分手的念头。

“人家都这么惨了,这时候提分手,有点太那个了。”跟家里人说。一听这个,家里人都明白,母亲这是铁了心要嫁过去。母亲狠狠地戳了妈妈额头一指头,含泪缝制出嫁的褥子。

1980年冬,父亲骑着一辆二八大杠自行车,把母亲从村东我姥姥家接村西父亲家,母亲抱着一床红绸褥子裹着一个婆罗和一把剪刀,拐了两个弯,不到一刻钟,就从平山家三丫头变成红记媳妇。

父亲和母亲结婚那天,正值隆冬腊月,冷风咧咧,大地都冻得硬邦邦的。来的客人都缩着脖子,使劲把手往袖口抄。

父亲借了同学几十块钱置办了一身行头,剃了个寸头,买了一件军绿色褂子,一条土蓝色的确良裤子。剩下的钱只够请上五六桌,酒席只能按四凉四热八碟菜的最低规格,烟酒先赊着,桌椅碗碟都可以借,不用花钱。

天冷、人少,菜一般,客人似乎也意兴阑珊,仪式草草结束,连洞房都没人闹。

为了省钱,父亲买了便宜裤子,质量不行。结婚头一天,父亲骑自行车到处张罗,车没掉链子,裤子先掉链子了,被划了一条一扎长的大口子。我姑用红线帮父亲粗粗拉拉地缝上了。婚礼敬酒时,母亲看着看见裤子上的歪歪扭扭的红色大针脚,问父亲:“结婚为啥穿条破裤子?”父亲也不藏着掖着,实诚地说:“这破裤子就是他最好的裤子,别的裤子还不如这条裤子呢。”

在结婚头一晚,姑姑在煤油灯下给父亲缝裤子时,我姥姥正拉着母亲的手哭。因为母亲的嫁妆是在拿不出手,只有一个针线笸箩、一把剪刀、半截绸缎面褥子。

老话说“养个闺女是眼子,陪送笸箩和剪子”,“笸箩和剪子”是村里最穷的人家也要置办的嫁妆。褥子是姥姥把被面拆了,续了些新棉花改成的。

我姥姥家家境还算富裕,但是我大舅跟母亲一年结婚,大舅开春结,母亲年尾结。大舅的婚礼时筹谋已久,母亲结婚是临时起意。大舅的婚事倾尽全家之力,办得体面风光。到母亲结婚的时候,家里捉襟见肘。就跟现在的月光族一样,月初各种买买买,月末只好各种省省省。

我姥姥看着可怜的几件嫁妆,抹着眼泪说,“委屈了我的段珍了。”

母亲并不计较这些,她以为姥姥是舍不得她嫁人,说:“娘,我又不是嫁多远,就在当村。啥时候想娘了,抬脚就能回家。”

姥姥长叹一口气说:“闺女,我不是怕你嫁的远,我是怕你嫁的差。做媳妇不比当姑娘,婆婆也不是你亲娘……”

母亲说,她和父亲的婚礼就是当时的年代,也是寒酸潦草的。当时沉浸在新嫁的喜悦中,觉得人对了,穷点儿不是事。多年之后,这场婚礼才显出它的寒酸后劲来,而且后劲越来越大,似乎日子缝隙里都是那场婚礼的寒酸气,寒在她的心里,酸在她的嘴上。

她每次跟父亲吵架,都会提,“嫁给你倒了八辈子血霉,吃吃不上,喝喝不上,结婚都没给我买身衣服,一天舒坦日子都没过过……”

母亲说,她的劳苦命就是从嫁给父亲开始的。母亲老念叨嫁的人不对,以后哪哪都不对。她结婚结的也不是时候。还没过门,公公死了。结婚时,正是家里最穷的时候。开局的潦草就预示了将来的艰难生活。母亲总是这样说、这样想,似乎她人生充满遗憾和不合时宜。

四.计划生育

上世纪80年代,国家推出计划生育政策,“优生优育”、“一对夫妻一个孩,生男生女都一样”的口号刷得满大街都是,但是老百姓的思想土壤上还耕耘着“多子多福”的传统观念。

1981年离过年还有四天,“腊月二十六,杀猪割年肉”,我在满院猪肉香中呱呱坠地,给这个年增添了几分喜庆。就着肉香喝着酒,初为人父的激动和喜悦让父亲的脸红润润的。他计划着马不停蹄,再接再厉,来年添个大胖小子,凑个儿女双全。

第二年入夏,母亲的肚子刚有点隆起,听到风声的计生办的妇女主任就不请自来,她先假惺惺地逗了我一下打破僵局,说“闺女好,闺女是爹的小棉袄。” 随后眉头一皱,直入主题,盯着母亲的肚子,慷慨激昂地讲起国家大势,苦口婆心历数生娃的难处。还时不时用眼睛上下扫一眼父亲,那嫌恶的眼神就像看一个犯人。

总之,妇女主任就是让母亲去做人流,马上就做,否则等着我们家的就是罚款封户,拆墙毁屋。

母亲口头答应,妇女主任一走,就和父亲收拾收拾去了镇上大姨家。父亲说母亲怀孕的时候肚子圆得像气球,还爱吃辣,这回肯定生的是儿子,就是躲到天边,也得把儿子生下来。

等他俩抱着二女儿小敏回来时,屋门上一左一右贴上了白色封条,形成一个“❌”字。奶奶见又生了一个丫头,问也不问,把我往父母那里一扔,就出门打麻将了。

母亲推了两下门,把封条撕下来,揉成团往灶火里一扔,抱着孩子大义凛然进了屋。

父亲跟母亲说,“这封条能揭吗?”

母亲肚子窝着火,“咋啦?贴上封条就不能进屋了?谁不让我回家我就去谁家吃,去谁家住。”

计生办对母亲的超生行为,作出1000元的罚款,没钱交,就扒墙毁屋。母亲抱着孩子往门前一坐,说,“你们谁扒我家墙,就先把我和孩子弄死吧。”计生办的人只好偷摸凿了我家一个墙角,以示警戒。父亲心疼新盖的房子,分两次交齐了罚款700元。

妹妹就是顶着这么大的压力出生的。 事实证明,出生顺序很重要。我作为头生女,虽然不如儿子,但是出生得顺顺当当、理直气壮。妹妹的出生,就得在风刀霜剑严相逼下,过五关斩六将。

家里一下子多了两个丫头片子。虽然谁都没说什么,但是生个儿子的念头像来自远古的使命召唤,不甘心在每个人心里像野草一样暗戳戳地滋长,刺挠地人生出许多莫名的邪火。

奶奶的脸色渐渐不中看了,看孩子也不尽心了。

父亲对儿子的渴望也渐渐按捺不住了,到处求神问卜看偏方。

母亲也急需生个儿子,养儿防老、延续香火,增加与奶奶斗争的砝码。

可是要什么偏不来什么,连续8年,计划生育由开始的愈演愈烈,直到最后偃旗息鼓,母亲愣是一点动静都没有。直到谁都不抱生孩子的希望了,母亲的肚子又毫无征兆地鼓起来。

此时,家里日子一直没有过上来,几乎成了村里最穷的人家。整整一年,都是玉米粥就咸菜,家里人的脸色都是一水的菜籽绿。

小敏因为营养缺乏,疏于照料,身体一直很弱、经常闹病。父亲始终抱怨身上没劲,走不动路,重活很少染指,还总去打麻将。奶奶与母亲婆媳斗争不止。这个家好似风浪中的一叶小舟,飘摇得似乎随时要倾覆。

母亲一个人扛起整个家庭重负,对父亲,对这个家失望透顶,她在离不离婚之间犹疑不决。

母亲的再次怀孕让她丝毫没有为人母的十分为难。要万一再是个闺女咋办?村里有人家生了闺女,养不起送人的。

母亲私下决定去村委会找计生办,想开个证明信,到医院免费打掉这个孩子。可是,计划生育已经是强弩之怒,办公室关了门,原来抓生育的人都不知哪里去了。

父亲知道母亲要打掉孩子的心思之后,很生气,对母亲说,“来了就要,谁都不能打掉我的娃。”

母亲只好听之任之,生下来什么就是什么,在生孩子方面轻车熟路的母亲临产头一天,还下地摘棉花、浇地。直到第二天,儿子呱呱坠地之后,父亲再三确认,才相信他终于有了儿子。

弟弟还没出满月,父亲就抱着在村里遛达显摆去了。

有人问:“红记,抱的谁家孩子?”

“谁家?我家的,大胖儿子。”

“真的啊?不怕挨罚吗?”

“它有本事罚,咱有本事生。管它那么多?”

父亲咧嘴笑着胡吹。

老张家有后这件事,似乎给父母预定了老年幸福生活的门票。这份喜悦,也让苟延残喘的家续上了一口活气。

因为这个儿子,母亲不再提离婚的事,父亲干活也有了心气,连常年板着脸的奶奶也有了笑模样。弟弟的出生就像在寒夜中燃起了希望的火苗,将全家聚拢在一起,产生好好过日子的向心力。

从此,这个家开始步入正轨,不离婚、不吵架,像很多人家一样,三餐四季,春种秋收,父母开始用心经营这个家,日子一天天过起来了。

五.麻将、麻将

不知从什么时候,村里兴起了打麻将。一张桌子,筑起城墙,四方会友,八方来财。一圈一圈、呼啦哗啦的麻将声成为农忙之余村民消遣的主旋律。

这股风气几乎把全村人都裹挟进去,除了农事不敢荒废,其他时间,都泡在麻将场上,在“吃”、“碰”、“杠”、“听”、“胡“中消磨时光。

不知是盖房累过了劲,还是农忙之余实在无聊,父亲对打麻将的乐趣毫无抵抗,一头扎进去,难以自拔。

奶奶在打发红记结婚,完成传宗接代的使命之后,就以婆婆的姿态安度晚年了。平时挺硬朗,一到农忙就这疼那痒。母亲觉得地里活不干也罢,当婆婆的好歹帮着领孩子、做做饭。

奶奶每天放下碗筷带着小慧和小敏直奔麻将场,俩孩子在麻将场完成了汉字启蒙,会说话时就认全了麻将牌,五六岁就熟知各种麻将规则,可以像个老手一样搓两圈了。

村民越赌越大,块儿八角不尽兴,百儿八十才刺激,后来开始输房子输地,实在输急了眼,把老婆输进去的也有。

村里有个二流子叫秋山,就在一宿麻将赌博中,先输了摩托、后输了两亩地,输红了眼的秋山,还想接着赌。赢家问他,地都输了,你还拿啥赌?秋山说,我还有老婆,老婆没了,我把闺女也输给你。有人见他输疯了,说话不着调起来,就偷偷告诉他老婆。他老婆一来就把麻将桌掀翻,一边咒骂赌博的人都不得好死,一边劈头盖脸乱抓乱打,秋山脸上抓出几道血印,在场的其他人也无一人幸免,都挂了彩。

秋山老婆披头散发,两眼血红,像恶鬼一般瞪着在场所有人,立下毒誓说,“谁要是再跟秋山赌,我就碰死在你家,变成鬼也跟你索命。”

众人领教了秋山老婆的威力,慑于她发的毒誓,自此没有一家麻将场敢让秋山进去,他就是硬挤进来,众人也纷纷散场,不敢与他玩。家有母老虎,秋山被戒赌,没事可消遣,秋山就跟志云做起了倒买倒卖的生意。没想到,几年不到,秋山竟然成了万元户,把光景过得比别人都好。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父亲没有秋山的赌瘾,母亲也不像秋山媳妇一样豁得出去。

母亲是个勤快人,一门心思想着把家里日子过起来,对打麻将这种不当吃不当穿的玩意儿理解不了,“一共就10块,今天转到你家,明天转到你家,有什么意思呢?何况地里还有干不完的活,哪有闲心去玩这个玩意?“

这小小的麻将牌,垒砌生活的围城,围城里的争斗吵闹,给我童年造成阴影的牢笼,让我一直提心吊胆。 “呼啦哗啦——” 的洗牌声,似恶魔的狞笑,始终盘旋夜空,随时准备给于沉重一击,将这个家击得粉碎。

一年冬天,天气奇冷,滴水成冰。家里的猪刚生了一窝小猪。母亲怕母猪和猪仔冻着,给添加了垫草,又在猪舍里生了火盆,直忙得头冒汗。一出猪舍,寒风一侵,顿觉浑身上下的毛孔瞬间冰封一样,不禁打个冷颤。父亲不在家,母亲冒着寒风在村里转了她知道的所有麻将场,都没找到父亲。

母亲心里窝着火,觉得头晕脑胀,嘴唇不由自主地抽搐,右半边脸皱巴巴的,只当是累了,就和衣睡下。

第二天早上,母亲起床就觉得脸木木的,半边脸好像没有了。回头看到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正呼呼大睡的父亲,气不打一出来,一拳杵过去,说:“你昨晚死哪去了?”

话没说完,嘴角流下一股哈喇子。

母亲一照镜子,哎呀,右嘴角向上吊,左嘴角不停流口水,眼也斜了,右边脸不管怎么摸,怎么揉,都没有感觉。

母亲一下子哭嚷起来,“红记,我嘴歪眼斜了,你个挨千刀的,都是你害的。”

父亲赶紧去请村里那个叫春堂的大夫来看。春堂一边给段珍往头上扎针,一边安慰说:“你是中风了,昨天受寒了,一冷一热受了风,再加上老生气,容易嘴歪眼斜。”

母亲苦着脸,白了父亲一眼,春堂立马明白,走前交代父亲,“好好过日子,这么能干的媳妇,得好好对待。”

父亲唯唯诺诺答应。

连扎了半个月,家里活没人干了,父亲只得老老实实在家照顾妈妈,扫雪喂猪种菜什么都干。半个月后,母亲的病刚好传,父亲就又憋不住往麻将场跑了。气得母亲大骂父亲狗改不了吃屎。

还有一次,母亲又忙一天,饭都做好了,也不见爸爸回家,只好去麻将场找他。父亲正打得兴起,说什么都不走。直打到半夜,母亲急了,再去找他时,就没好声气。其他人当然不愿意三缺一,怨母亲搅了了兴致,夹枪带棒地取笑:

“咋啦,红记,当不了家啊?妻管严?”

“手气刚上来,就要回家啊?”

“哪有刚胡牌就不打的?”

……

父亲被众人一起哄,自觉丢了面子,一路憋着气,回到家就与母亲冷战起来,跟他说什么都不理,让他干什么都不干。

母亲只当父亲耍小孩子脾气,不跟父亲一般见识。

第二天,母亲发现小敏脸蛋通红,蔫头巴脑,一摸发烧了。她让父亲带着孩子去药铺拿点药,自己在家做饭,下午把孩子给她奶奶看着,一起去浇地。

直到晚上,段珍浇地回来,发现父亲不在家,小敏一个人在床上睡觉,烧了一整天都没退。父亲又不知在跑到哪个麻将场了。

母亲带着小敏打了针,照顾她睡下后,累得几乎瘫倒。她心灰意冷,爬着梯子上到房顶,往远处看,静谧的夜空没有星星,只有漆黑的夜幕压下来,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大喊:“红记,你快回来!红记,你在哪儿?”哭喊声划破天空,像三尺白绫,从夜空凄厉地划下。

凌晨,父亲一身颓唐回到家,爬上炕刚要睡。母亲哭着说,“你去哪了?”

父亲不回答,侧转身想接着睡。母亲狠命摇晃了他,说,“你去哪了?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了一晚上?”

父亲被烦得没办法,说,“我知道。”

“知道你还不回来?”

“哎呀,玩儿会怎么啦?老找我干什么?”

“干什么?孩子发烧,地要浇,你说找你干什么?”

“这不不烧了吗?地晚两天再浇也耽误不了。”

“你——”

 母亲哇一声哭了,抓住父亲的头发,撕打起来,她疯了似的发泄着自己的委屈。

 奶奶和花姑姑听到这边动静,过来劝架。

 奶奶舍不得骂自己儿子,过来把父亲拽走了。花姑姑安抚母亲说:“嫂子,我说说我哥,我替你骂他。你消消气。”

……

这一桩桩一件件,就是现在母亲回忆起来也常常抹眼泪,“因为你爸打麻将,这个家简直要过不得了。” 所以母亲这辈子最恨赌,一见麻将就恨不得把它们都塞进火灶里烧成灰。

打麻将也是我们姐弟三个最无法原谅父亲的行为,因为我们都曾目睹过父母争吵的恐怖、感受过被要账的人堵着家门口的窘境,看过母亲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无助。那是母亲人生的至暗时刻,看着她绝望的挣扎一度让我对人生产生怀疑。

印象中,母亲常常靠着门板坐着,抱着妹妹看着天,一副万念俱灰生无可恋的样子,好像在无声地控诉上天的不公和自己的悲惨生活。

每当这时候,我的心就提到嗓子眼,浑身发皱,紧紧盯着家门口的巷子,既盼着父亲回来,又不希望他回来。因为每次他的身影一出现,争吵打架就不可避免。

一天,父母争吵到后半夜,看热闹的人都困了、走了。只有母亲凄厉的哭声和吵嚷声还响彻夜空,母亲披头散发,像疯牛一样不断往父亲身上撞,边撞边喊,“你打死我,你今天就打死我”。父亲揪着母亲的头发,不断地打母亲的头。拉架的奶奶和姑姑都被甩在一边,无法近身。

妹妹被吓地哇哇大哭。我不知所措,害怕今天父母会打得头破血流,说不定真像母亲说的今天要死在这里。恐惧包裹着我的心,我浑身打起了摆子,一股热流顺着腿流下来。

院子里灯光昏暗,父母扭打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地上,像鬼魅的舞蹈。我本能地想逃,看着那扇虚掩的大门,黑夜从门缝中渗进来,像悄无声息的蛇。我慢慢走近,想关上门,可是黑夜里的宁静有一股魔力召唤着我。我走出门去,把哭喊都关在身后。父母的争吵声渐渐听不到了,我感到黑夜中无数双手张牙舞瓜伸向我,我把自己陷进无边的黑暗中,得到片刻的宁静。

很久之后,父母的呼唤从远处传来,手电筒的光冲破黑暗,击中了我。我被从离家1000多米的村外找了回来。

我满面泪痕,对父母灵魂一问,“既然过不下去,为什么不离婚?”

父母都怔住了不说话。

我这片刻的离家出走,似乎让父母有过短暂的顿悟和反省,他们再也没有像那次你死我活地争吵过,起码没有再当着孩子们的面。

等我稍大一点,懂了一些事,渐渐理解了母亲。我渐渐懂得母亲的不幸不是因为父亲沉迷于麻将,而是源于对父亲无能的痛苦。吃不上饭、交不起学费的压力,让母亲始终处于精神惶惑和不安中。这种不安感让妈妈对父亲近乎神经质般地不满,每次争吵都歇斯底里,声泪俱厉,下手也毫不留情,似乎和父亲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多年的争吵,父亲败多胜少,面对母亲强悍的攻击,他本能地采取了绥靖政策,语言上要么求饶要么装听不见,行动上以躲闪和防御为主。实在躲不过,就让母亲打几下出出气,然后赶紧去干活。

他知道母亲见不得闲人,只要见父亲一干活,母亲的气就消了一半。

多年以后,母亲说,年轻时打是真打、骂是真骂,但是一辈子打不散吵不散。后来打也是亲、骂也是爱,成了谁也离不开谁老冤家。

六.父亲的工作史

父亲明明很聪明,一个懒字误终身。

小时侯,爷爷很严厉,把父亲管得七荤八素,不敢造次。爷爷去世之后,奶奶和母亲闹得不可开交,奶奶不是省油的灯,母亲也不是任人揉捏的主。父亲软弱无能,夹在两人之间无所适从,更不知道怎么做才对。

年轻时,没了爷爷的管束,父亲一下子放飞自己,整天跟一帮街溜子混。结婚后,母亲鼓励父亲继续考大学,她觉得父亲脑瓜好,是块读书的料,但是父亲用母亲的话说就是,“心野了,就收不回来了”,考学的事就此作罢。母亲说父亲的时候,就像说自己恨铁不成钢的孩子,带着遗憾和无奈。

整天这样混也不是办法,总得有个事做或掌握个手艺挣钱养家,父亲倒是尝试做过很多事。他跟人学开大车,里面的门道一看就会,可是一上路手脚就像弹棉花一样不住打颤,握不住把,刹不住闸,最终也没有通过考核,三千块钱学费就这么打了水漂。

父亲对母亲解释说,“我可开不了车。这哪是开车,这简直是搏命,一旦撞上不死也残了,太吓人了,村里小五就是这么撞成半身不遂的。”

后来,母亲在生下我和我妹之后,就去城里鞋厂打工,父亲也找了一份城里的工作,把我和我妹留给我奶奶,他们俩一个月才回一次家。

每次回家,父亲像能主持公道的法官一样,受理母亲和奶奶对彼此的投诉和抱怨,母亲嫌奶奶不好好照看我和妹妹,奶奶抱怨家里的活都留给她一个老太婆管。母亲嫌奶奶光顾打麻将,任菜地荒着长草;奶奶嫌母亲让她看孩子,还不给她好脸色……

父亲是个糊涂官,只会和稀泥,两边安抚,好在夹缝中求得一线喘息。

本来如果父母能一直在鞋厂干,现在早就转成正式工,享受城里的退休金待遇。但是,为了孩子,母亲还是放弃了这个机会。

因为她说一次她自己骑车回家,远远看到门口两个小乞丐,蓬头垢面,用冻得结了痂的手拿着红薯啃。母亲下车仔细一看,这两个乞丐模样的孩子竟是我和妹妹,她心里一酸,掉下泪来。

不敢相信,亲奶奶竟是这样带孙女的,母亲直恨得牙痒痒。从此下定决心,自己的孩子还得自己带,再也不出去打工了,就是穷死也守着孩子。

就这样父母放弃了不到一年的鞋厂工作,选择回家种地务农。

父亲本不是个种地的人。一下地干活,爸爸总是说身上没劲,母亲就挖苦父亲说:“哪有大男人跟林黛玉一样娇气,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分明就是懒、就是装。”

母亲说父亲就像院里种的泡桐树,外边看着粗壮,里面是空心的。

母亲对父亲说:“地里活不爱干,出去打工也行做生意也行。”

那时节,村里二流子秋山倒腾买卖赚了钱,买了一辆增光瓦亮大摩托,“嗡嗡——”拉着长音,绕着村一圈一圈地兜。村里人眼红得不得了,谁能想到一个二流子能有今天?

听说,他带了几张港台的影片,晚上在家院子里放。村里听说的人,都聚过来,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跟村里放电影一样。

秋山媳妇烫着城里人的时髦发,女儿也穿上了小纱裙,打扮的漂漂亮亮。

村里人都啧啧赞叹赞叹:“看看人家!”

老年人说,“秋山,鸟枪换炮,出息了啊。”

年轻人围着摩托车,摸来摸去问,“秋山哥,这得四千多吧?”

“四千多?就能买俩轱辘,我这是名牌,八千多……”

……

父亲也凑了热闹,听到秋山在南方倒腾钱包皮带衣服之类的故事。

他说:“红记哥,你应该出去看看,外边都改革开放好几年了。只要脑子活,挣钱的机会多得很。天天在地里刨食,能刨出个啥?“

父亲心里又酸又痒,是呀,种地能种出万元户?要想富,还得敢闯敢干,秋山一个谁都瞧不上的二流子都行,自己还能比他差?

不久,村里来了几个人推销能一款叫“益寿康”的保健药,强身健体益寿延年。父亲跟他们聊着发现他们除了销售,也在找省代理,不过代理人得去山西总部培训一个来月,交2000元代理费。

村里得到信的年轻人都想去,我爸也觉得是个挣钱的门路。妈妈虽然担心去那么远的地方,但是也支持他出去闯闯,就把2000元缝进鞋垫里,垫在脚下,送他进了火车站。

一走两个多月,我爸音信全无,妈妈的担忧与日俱增。

一天妈妈在地里除草,远远的来了一个乞丐一样的人,冲着她跑来。妈妈吓坏了,这个人脸焦黑,头发长到脖子,胡子拉碴,就像逃跑的犯人。她起身要躲,突然听到那个人喊,“段珍,是我,红记。”

妈妈定睛一看,就是红记,顿时湿了眼,“你咋变成这样了?“

我爸回到家,就高烧三天,卧床不起,睡也睡不着,醒着也没精打采,晚上还总是做噩梦。我妈心疼不已,在山西到底经历了什么?爸爸一直不说,后来很长时间之后,爸爸才告诉她,哪有什么代理培训,就是一个传销老鼠会。

在一个鸟不拉屎的农村小院里,三间房,几十个人吃住都在里面。来的人都被搜了身,爸爸那藏在鞋垫里的2000块也被搜了出来。白天他们就被押到煤窑里挖煤,晚上听课,教他们怎么写信跟家里要钱。五六个保镖拿着铁棍,白天晚上轮值看着他们。不听话就打,还不给吃饭。

你怎么逃出来的?妈妈问。

爸爸说,后来有一天,老师、保镖突然都不见了。这几十个人见没人看守,一合计,还等什么,撒丫子跑吧!爸爸跑到火车站,巡逻的人一见他那副尊容,就把他扣下了,听说了他的遭遇,后来又跟公安局证实了他的话。

原来,公安局端了老鼠会的另一个窝点,看管他们的人听到风声就跑了。这才给了他们逃跑的机会。

我爸在派出所人的帮助下坐上了火车,又从石家庄一路走回来。

当时我刚上初中,在学校住校,一个月回一次家。爸爸连烧三天,身体刚好,知道我该回家了,胡子都没顾上刮,就开上三轮车去接我。

爸爸的络腮胡子长得盖住了嘴,头发被风吹得凌乱,这副尊容,好像野人一样,把同学都吓的往后躲。我在同学们怪异的眼神中,极不情愿地登上了车。

回到家,我跟妈妈埋怨,爸爸怎么也不知道收拾收拾就去接我,让我同学都笑话我有个长得像犯人一样的爸爸。

妈妈才跟我说了爸爸这番死里逃生的经历。

这次短暂的闯荡经历,让我爸吓破了胆,外边有挣钱门路,更有坏人骗子。一朝不慎,就是万劫不复啊。我爸劫后余生,彻底断了出去闯荡的念头,哪里比得上在家好呢?

我妈心疼爸,就劝他说“不想出去咱就不出去了,家里农活太重了,我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咱俩好好种地,一年也不比出去差。”

后来,爸爸就跟着妈妈下地干活,又在家里开了几年馒头店,几年辛劳,终于奔上了一条勤劳致富的康庄大道。岁月啊,用皱纹和老茧将他们打磨成生活的老手。

七.东邻西舍

我家老宅在巷子的最南边,一条巷子的邻居有十来家,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有的亲如一家,也有老死不相往来的,这是爸妈靠日久见人心拿捏的分寸。

关系最好的是和连虎叔家,连虎叔家我家后边隔一家,我家和虎叔的爷爷那辈论是叔伯兄弟,亲缘上算不上近,但两家做了几十年邻居,睦邻友好从爷爷那辈一直传到爸爸和叔叔这辈,可以算是久经考验、不是一家胜似一家。

妈妈搬到北京来,临走前,把家里的菜地给连虎叔种,把老宅的钥匙交给连虎叔,家里的米面油带不走的都拿到连虎叔家。

连虎叔把家照看得很精心。院里的核桃熟了,虎叔就摘一大筐核桃,在院里晾干了储存起来。葡萄熟了,就摘下来,酿成葡萄酒。每次我们回老家,虎叔叔就搬出陈年储存的核桃和葡萄酒,把我们的行李箱塞得撑不下。

虎叔还把前院的杂草清理,改造成菜地,上次回去,院子里南瓜、西红柿、辣椒、芹菜...... 一院子菜长得热热闹闹,生机勃勃。

妈妈总说,“好邻居胜过远方亲,老宅有你虎叔照应,我放心。”

二爷爷二奶奶一生养了五女二男,两个儿子大的叫连虎、小的叫辛战。印象中,虎叔比较开朗,爱和小孩玩闹,脸上有个深深的酒窝,让他什么时候看起来都像在笑。辛战叔叔则完全相反,不爱说话,我妈说他就像个闷葫芦,一天就知道干活。黑黢黢的圆脸,影子一样,无论是高兴和悲伤,脸上都看不出什么端倪。

二爷爷张罗完虎叔叔的婚事之后,就马不停蹄地给辛战盖起来婚房,房子盖得很用心,红砖灰瓦大白墙,水泥地面抹得平平整整。这处婚房就盖在我家后面30米远的地方。

二爷爷找到我爸妈说,“辛战明年20了,婚房也起来了,该给他说亲了。”

爸妈点头答应,但也知道辛战的婚事很为难。因为村里的婶子大娘没少给他介绍对象,从房子打地基开始,一直到建成高门大院,辛战叔相了好几个姑娘,人家都对房子没话说,就是看不上他这个闷葫芦不说话的性子。

二爷爷急得嘴上起了一层燎泡,没办法。

一天一个远房亲戚来我家,爸爸找二爷爷来陪客,喝着闷酒,说起这事。亲戚绕着二爷爷盖的新房看了一遭,回来拍着胸脯说,“这样的家门要找不下对象,土坯房的人家还不都打光混喽?”

二爷爷一听,立马精神起来,喜得把烟酒往亲戚怀里塞。

亲戚办事利落,没过多久,就安排相看了一个临县女孩,开始女孩犹犹豫豫,后来女孩父母拍板,一个月就把婚事办了。

辛战叔叔结婚后第三天,就像往常一样去水泥厂上班,大家说辛战还真沉得住气,结婚三天就上班,上辈子怕是个和尚吧。

妈妈跟爸爸说,“你看辛战这个人,结婚也没个笑模样,哪家姑娘愿意跟一个石头蛋过日子?”

果然,婚后没多久,就听说辛战两口子天天吵架,女的要死要活,日子过不下去了。

一天,两口子打架动了手,二爷爷、二奶奶,我爸妈都过去了。

只见小婶子头发蓬乱,坐在地上,脸上赫然有红色手印。辛战叔叔手里还死死攥着一把菜刀,二爷爷一脚踹在辛战叔叔身上,说:”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打女人算什么男人?“

辛战叔叔被踹个趔趄,爸妈和几个婶子一拥而上,夺下刀。

辛战叔蹲在门洞下不说话了。

“什么事?还动起刀来了?”

我爸爸大伯把刀收起来,把辛战叔叔叫到我家。

几个婶子大娘则使出浑身解数安抚辛战叔的媳妇。

缠缠杂杂一大通,大家才闹明白,原来小婶子要闹离婚,让辛战叔叔放她走。辛战叔叔不同意,她就冲到厨房,拿菜刀,让辛战叔叔杀了她,她不想活了。辛战叔叔见她疯了似得拿着刀到处挥舞,就跟她夺刀。争夺期间,小婶子大呼小叫,辛战叔叔就狠狠揍了她几拳,让她闭嘴。小婶子哭着还要去抢刀,辛战叔就又夺过来攥在手里,扇了她几巴掌。

得知事情原委的邻居们都劝小婶子不要闹,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离婚干嘛。辛战是闷点,但是又能吃苦又能干,上班的钱都给你,二爷爷家又是个良善人家,你享福在后面呢。

小婶子大概是被说服了,也可能是觉得周围都是数落她的人,她势单力薄,就不再张口说话,谁问都不说。

一个月后,就听说小婶子怀孕了,所有的人都舒了一口气,婶子大娘们说,“好了,有了孩子就踏实过了”、“嫁过来不满意闹一闹也正常,有了孩子就闹不起来了。”

爸、妈特意在辛战叔上班路上拦住交代他,到供销社买点牛奶蛋糕之类,给小婶子补身体。辛战叔叔有点羞赧地应了一声,骑着自行车走了。

好景不长,一天晚上,两口子又闹了,这次换成辛战叔赶小婶子走,辛战叔把小婶子的衣物扔了一地,让小婶子卷铺盖滚蛋。小婶子呜呜嘤嘤地哭着收拾。

拉架的人聚了一院子,原来是小婶子不愿意怀孕,趁辛战叔上班,自己接了一大瓮水,在水里上蹦下跳,硬是把孩子跳流产了。

辛战叔气疯了,拉架的人也很气愤。纷纷指责小婶子太过分,这就不是正经过日子的人,劝辛战趁早离婚。

二奶奶二爷爷把小婶子送到了她娘家,一桩一件历数她做的事,让她娘家把彩礼退回来,两家离婚,从此再无瓜葛。

二爷爷气得病了好几天,辛战又恢复了不疼不痒、无悲无喜的样子。照常上下班,只是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

爸爸心里内疚,这门亲事虽说不是爸爸撮合的,但多少也跟爸爸有点干系。二爷爷生病,爸爸带着东西去看了好几次,二爷爷长一声短一声地出气,说,“我死不了,我担心的是辛战。辛战是个老实孩子,什么事都不说,闷在心里,我怕他闷坏了会出事。老实人受苦受累行,就是受不了窝囊气。”

爸爸说,“我看辛战还跟从前一样,没事。您最近脸色不好,该早点去医院看看。”

二爷爷说什么都不去。

几天后,水泥厂里突然闹哄哄来了一伙人,说辛战死了。晴天霹雳般咋响,二爷爷一家老老少少,都吓住了,天塌地陷了。

辛站叔叔是下班后洗澡时电死的。具体一些是,辛站叔所在的水泥厂(化工厂)是在乡里,每天机器轰鸣,尘土漫天。一天下来,头脸身上是一身土,都看不出人模样了。所以厂里盖着洗澡间,方便工人们下班后洗澡。头一天晚上,辛站叔等到所有人都走了,才去洗澡间洗澡,第二天早来的人就发现僵挺在澡池里。

连虎叔和爸爸一起把辛战叔拉回来,辛站叔身上盖着白布,脸色发白,却很平静,看着比平时还要亲切一些。

厂里领导说了一些安慰的话,留下了700元抚恤金,此后就再没有来。

辛站叔年仅25岁。

辛站叔叔死的蹊跷,大家都认为他气性太大,钻了牛角尖,死的不值当。

“再怎么也不能自杀啊,好死不如赖活着。” 一个大娘悲戚地说。

白发人送黑发人,二奶奶哭得不省人事,二爷爷像没了脊梁骨,僵在炕上,神色空洞寂然。

辛站叔叔婚后三个多月就没了,新房似乎还未适应这悲喜的迅速转化,床上大红的被褥还未消尽新婚的喜庆,灵堂里的素白的帷幔就添上了哀戚的神色。

辛站死后的一天,被赶回家的小婶子过来了。小婶子说她想在辛站灵前哭一哭,连虎叔横拦竖挡不让她进来,要把她打一顿,二爷爷拦住了。

二爷爷让众人让开一条路,让小婶子去上了个香。小婶子塞给二爷爷一沓钱,二爷爷扔在她脸上,让她滚。

小婶子在众人的推搡中哭着走了。

后来爸爸听人说,这个所谓的小婶子八成是跟别人搞破鞋,怀孕了,让辛站叔当了接盘的。可怜辛站叔还以为小婶子流的是自己的孩子,一时想不开寻了死,真是不值当啊!

辛站叔叔的死让爸爸陷入深深的自责,他不敢再去二爷爷家。二爷爷二奶奶还像原来一样和善。

辛站叔叔死后,二爷爷不吃不喝好一阵子。几个月后等爸爸再见到二爷爷吓了一跳,二爷爷瘦了一圈,眼窝深陷,整个人都脱相了。

爸爸心酸的滴下泪来,“二叔,都怪我!”

“这能怪谁呢?要怪也是怪我,这孩子随我,心事重,命薄!”二爷爷悠长地叹一口气,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二爷爷的病说什么也不能拖了,连虎叔和爸爸一起,拉二爷爷去医院去做了检查。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取结果那天,二爷爷没去,虎子叔拿回结果,面如死灰,哆嗦着去找爸爸商量,检查报告上写着四个可怕的字——肺癌晚期。连虎叔说,医生说这个病发现之后就是挨日子了,少则一年多则几年。

爸爸和虎子哥商量要瞒着二爷爷,谎称二爷爷肺部有炎症。

一日,二爷爷拎着一包点心到我家,和爸爸在门檐下喝着水聊天,夕阳的柔光斜照进来,将二爷爷的脸照得像一尊木刻雕塑。

“红记,你跟我说实话,我这病是不是那种没治的病。”

“二叔,您又多想,跟您说了是炎症,在肺里。”爸爸在肺上比划着说。

“我觉得不是炎症,消炎药医生让我一天吃两粒,我都是一天吃四粒。我的肺有多大的炎症,这么多天了都不见好!”

“头疼脑热还得十天半月打针吃药呢,肺里的炎症哪能那么快就好?您听医生的,这个病就得长期吃药,一直预防着。”爸爸说。

“我最近老做梦梦见辛战,梦见他一身水湿淋淋的,跟我要衣裳穿。”二爷爷哽咽着说。

爸爸眼圈也红了,“过两天我去上坟,给辛战多烧点纸钱。”

之后,爸爸老有不好的预感,去二爷爷家走得更勤了。可是千防万防,二爷爷还是出了事。

他把二奶奶支走去买药,自己用裤腰带两头系在梯子上,从梯子背面爬上去,把绳子套在头上,脚一蹬,身体就像秋千一样荡起来。

一年之内,父子接连死于非命,凄惨可怜让人心酸。懂行的本家让虎叔趁着给二爷爷下丧的机会,动动祖坟,改改运势。虎叔于是找了风水先生,买了块墓地,把二爷爷和辛战的坟迁到一块上风上水的宝地,把二奶奶接到自己家住。

辛战的新房从此空了好几年,爸妈在翻新房子的时候,老房子拆得不能住,新房子还没盖上的时候,曾经在辛战的房子暂住过几天,后来爸爸说什么都不肯再住了,宁肯搭棚子住。

妈妈说,爸爸在辛战的家里住得不踏实,半夜老做噩梦,梦见二爷爷帮辛战擦身子,辛战身上的水流一地,怎么擦都擦不干。

爸爸有次看到电视里的破案片,突然幽幽地自言自语说,“辛战死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起报警做个尸检什么?也许不是自杀呢?”

后来二奶奶和连虎叔搬进辛战的房子,爸爸平常没事就去二奶奶家转转,给她带点吃的、喝的,说,“二婶子,口渴,在你这喝点水。”二奶奶话不多,她给爸爸沏好茶,一杯一杯地倒,爸爸一杯一杯地喝,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点闲话。

二奶奶活到99岁,去年在睡梦中停止了呼吸。妈妈说,你二奶奶有福,子女孝顺,把你二爷爷和辛站叔的岁数都活够本了才走的,走得很安详,是喜丧。

印象中二奶奶总是岁月静好,一脸祥和,在门洞前,坐在小马扎上,有时摘摘菜打扫庭院,有时拿着蒲扇慢悠悠地扇着,有时看巷子里的孩子们玩耍。夏天吹着穿堂风,冬天晒着暖阳,四季更迭万物循生,她似乎早已看穿岁月,如明月一般高悬天上。

七.爸妈的感情危机

妈妈说,爸爸一生就像两头甜中间柴的甘蔗。意思是,爸爸最高光的时候是半大不大的青年和五十来岁时半老不老的中年。

年轻时,和同学相比,爸爸读书好得一骑绝尘,这份才子光环加上爸爸还算清秀儒雅的样貌,得到不少姑娘的青睐。

听妈妈说,在结婚之前,爸爸和一个外村的姓王的姑娘谈了两年,王姑娘活泼靓丽,在人群中最光艳夺目。爸爸曾带着王姑娘回家让爷爷奶奶相看,奶奶一看王姑娘那勾魂摄魄的杏仁眼,脸就耷拉下来了。后来一打听,说这个王姑娘还跟村里另一个叫张勇的相好。奶奶轻蔑地啐了一口,跟爸爸说,“这是个骚狐狸,你要是让她进家门,就别叫我妈。”

奶奶的威胁彻底宣告了两人有缘无份的爱情终结,这个王姑娘在我爸和我妈结婚后,果真嫁给了我们村里的张勇。生下了一个男孩叫张利明,和我同岁,后来还成了我小学同桌、中学同学。

张勇很会经营,开了十里八村最早的木材厂,早早步入小康。他儿子张利明在上学时是个纨绔跋扈的人,很多同学都怕他,躲着他。但是他从来不欺负我,还明里暗里护着我。有人开玩笑说张利明喜欢我。张利明红着脸解释说,“我妈不许我欺负小慧,说我要欺负小慧,就打断我的腿。”

当时的我根本不理解,这个暗中庇佑我的王阿姨是何居心。直到后来知道父辈的情感纠葛之后,我才明白,王阿姨是将对爸爸的一份爱绵延到了他的孩子身上,不免这个王阿姨生出暗暗的敬意。

去年清明节,我和妈妈给父亲上坟,远远看到一个身影很熟悉,一打听,居然是张利明,他也在给自己的母亲烧纸。

霎那间,我被这种宿命的相遇击中,思绪延伸随着坟地的野风飘荡开去,若是当年没有奶奶的棒打鸳鸯,这个王姑娘得偿所愿嫁给我爸,我妈也许就避免了与我爸的相遇和结合,妈妈、爸爸、王阿姨、张勇,他们的人生都将重新书写,会不会比今生更好呢?

可惜人生没有橡皮擦,没有擦掉重来的机会。这条单行道,不管是哭是笑,都得自己走完。

爸爸在半老不老的年纪,人生突然焕发出生机。

爸爸多年的偷懒耍滑,使他躲过不少岁月的风刀霜剑,50多岁,依然腰板挺直,头发漆黑浓密,身材有点发福,反而给他添上一种成功人士的稳重成熟。

爸爸的同龄人都摸着秃顶拍着啤酒肚,艳羡地说爸爸保养得好,越老越年轻。

一次,爸爸去参加一个同学的丧礼,这个同学的妻子刘梅是小爸爸两届的同学。老同学相见,自然亲近。爸爸给同学留下电话说,“以后有什么难处,说话。”

刘梅也不客气,隔三差五给爸爸打电话,一会儿说没了老公,日子不知道怎么过,一会儿让爸爸给她介绍老伴,一会又说家里没男人,液化气不会换。

十通电话有八通都是她打来的,爸爸一趟趟往刘梅家跑,贴钱给人家换了液化气,送了一套木质茶几,还带着她去过一趟医院。

爸爸的过分殷勤,让妈妈很不满。她觉得这个刘梅心机颇深、目的不纯,八成是看上爸爸了。这个念头把妈妈吓一跳,这个狗尾巴草,怎么突然变成顶瓜带刺的嫩黄瓜啦?

她上下扫量、重新审视这个一个炕头睡了几十年的人,直盯地爸爸心里发毛,浑身起鸡皮疙瘩。

最后不得不承认,爸爸在一众老得没眼看的同学朋友中,颜值身材依然在线,而且越老越有味道。

妈妈吃苦受累半生,刚把爸爸这块荒地耕耘成沃土,就有人想来截胡?

“你有时间多操心你自己的老婆孩子,少管别人闲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外边养破鞋了呢?”妈妈警告爸爸。

“都多大岁数了,说这个不害臊啊?跟你说了,就是同学帮个忙。”爸爸

好在爸爸只是颜值在线,在男女感情上依然不开窍,跟个傻子一样,还认为刘梅一个人不容易,都是同学,能帮就帮。

一天傍晚,爸爸接了两个电话之后,坐在妈妈身边,支吾半天说要五十块钱,妈妈问爸爸干什么去。爸爸十分为难,坑吭哧哧说,刘梅约了几个同学去网吧唱歌,叫他也去,一个人四十五。

妈妈一听,哭笑不得,两人加起来都超过一百了,还学小年轻去唱歌,你会唱歌吗?你知道唱歌的地儿叫什么?还网吧,网吧是上网的,唱歌的地儿叫KTV。再说去的都是寡妇光棍,你凑什么热闹?不许去。

现在,即便是神经大条的爸爸也觉得刘梅对他不是单纯的同学情谊了,被妈妈羞辱一番,这事更不能提了。

这时电话又响,妈妈一把抢过来,说,大妹子,我是红记爱人。你别等他了,他的钱都给我了,他没钱今天去不了。听说你让红记给你找老伴,这么着吧,我比红记认识的老头多。你找老伴我给你找,我们村里有个老光棍,磨面的,一年不少挣,要不我给你牵个线?

电话那头沉默一会儿,挂断了。

妈妈把手机给爸爸,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爸爸看看妈妈,接过手机,突然嘿嘿一笑,说,你威武,你厉害。

这次爸爸出轨未遂,让妈妈产生点人生感悟。人们都说,少来夫妻老来伴,相比中年丧夫的刘梅来说,她还有个老伴可以吵嘴、一块吃饭。人到中年,人生看淡了,不过是无常。事业看透了,不过是取舍。婚姻看穿了,不过时聚散。身边有个知冷知热,能说话的人,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幸福。

八.孩子要结婚

爸妈晚年最大的愿望就是看着孩子们一个个成家,像树一样开枝散叶。

爸妈刚开始对我们的婚事并不担心,她觉得自己的孩子虽然家境差些,但是个顶个要貌有貌,还有学历,孩子们在外求学,缘分到了,一定会水到渠成有个良缘。

可是当我第一次把男朋友带回家,妈妈一下子有了危机感。“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嫌弃”,她用雷达般的眼睛上下打量小冯,越看脸色越难看。什么个子矮、长得丑、两眼看人不对焦、走路内八字、学历还不高……

妈妈一脸忧心,你说说他哪点配得上你。咱家虽然家境不好,可是你就是放眼整个村也没有哪家闺女比你才貌更出挑,咱们巷子的吴家老二叫君玲的,人家初中没毕业,嫁的都是一米八大个的,看着就排场。再看看你找到这叫个啥,也太拿不出手了。

我当时正沉浸在盲目恋爱中,哪听得进这些。只是一个劲儿夸小冯努力上进有责任心。我一心觉得小冯是个绩优股,长期持有,一定会有很大回报。

妈妈不放心,专门和爸爸来北京,她要考察一下小冯是不是有我说的那么好。说来也怪,在酒场上和别人谈笑风生的小冯,一见我妈就像耗子见了猫,一句话都说不出,偶尔说一句,也尴尬地脚趾扣地。

小冯的两次表现都很拉垮,这更让妈妈不满,连见丈母娘这么重要场合,都一句好听话说不出的人,能做好生意,实在让人难以信服。

这时我再说什么,妈妈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她觉得我一定是被小冯下了迷魂药,不然怎么能看上上不了台面的人呢。

连续几天睡不着觉后,妈妈给我下了最后通牒,“他娶你也行,先在北京买套房吧。别怪我当娘的势利眼,我也是为了你们以后生活安稳着想。”

妈妈的要求在我看来就是无理取闹,在别的城市买套房,还合情合理,可是当时北京房价已经飙升到天价。我和小冯都是来北京打拼的农村人,一文不名来到这个陌生城市,为了站稳脚跟努力上进,没钱没背景没人脉,想要买房,简直是天方夜谭。

我不忍心让小冯为难,更不忍心让妈妈失望,只好答应跟小冯分手。

妈妈见我心思活泛了,马不停蹄地让七大姑八大姨给我张罗对象,哪一个条件都比小冯好得多。我虽然见了几个,但始终觉得跟这些人之间隔着点什么,不自在,交往几天,就不了了之了。

当时,我对自己的婚姻选择思忖良久,也有万一所托非人的担忧,但是感觉是不会骗人的,我跟小冯在一起就觉得很自在。

可是妈妈托人介绍的,每个人的家境说出来都让我自卑,和这些人交往时,我就像林黛玉进贾府一样,处处小心时时在意,生怕因为家境贫寒,让人瞧不起。生怕因为攀了富贵,在婆家被歧视。“我不配”的魔咒像笼罩着的乌云一样,让我在与他们交往时,要么以高傲掩饰自卑,要么以清高遮盖困窘。

一段时间的情感撕扯,让我筋疲力尽。回北京后,我在一次电脑死机后,我又找到了小冯,他三下五除二帮我重新启动了电脑,小冯的克制,让我无法再压抑,任由感情喷薄而出,躺在他怀里,诉说衷肠。我重启了电脑,也重启了我们的爱情。

妈妈认命般地问,你放着这些白面馍馍不吃,怎么单单要啃这个窝窝头?

我说,也许吃惯了窝窝头的胃,吃白面馍馍觉得不消化吧。

小冯人狠话不多,当初被妈妈百般瞧不上的他,十年之后,竟然事业有成,在北京买了房,拿了户口,还积累起千万家业。

一番操作猛如虎,十年辛苦不寻常。现在我和小冯日子红红火火,我庆幸自己终于选到绩优股妈妈悬着的心也渐渐放下,把小冯当儿子一般对待。

只是小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一见到妈妈还是紧张得说不出话。

妈妈略带幽怨地说,小冯还计较我当年拆散你们啊?

我私下问小冯,小冯说没有当年你妈逼咱们分手,我就没有动力挣钱,也就没有咱们的今天。我感激她,怎么会怨她呢。

那你怎么见到她跟老鼠见猫似的,大气不敢出呢?

你妈那双眼,跟雷达似的,我怕她再挑我十个、八个毛病。

小敏是在爸妈百般催促下,带男朋友回家的。

小敏在大学时谈了一个姓陈的太原男朋友,在一张合照中,妈妈看到这个男孩带着眼镜,穿着学生装,和小敏很般配。两人大学毕业后,都到北京打工。

爸妈觉得谈了好几年了,也该带回家见见了。

爸妈在家擀面、包饺子,预备着好好招待未来的女婿。

当小敏那男朋友小江操着福建口音叫叔叔阿姨时,把爸妈叫得晕头转向,不是太原人吗?怎么一股台湾嗲味儿?

爸妈带着蒙圈的眼神意味深长地看了小敏一眼,小敏一低头眼圈红了。

这个福建大男孩把大包小包往我妈怀里堆,爸妈赶紧张罗接待客人。

相处几天下来,这个福建大男孩彻底俘获了爸妈的心。一米八的大个子,浓眉大眼,国字型脸,看着就踏实。小江又长了个好嘴,一口一个阿姨叔叔叫得爸妈心里跟趟了蜜似的。

小江又有眼力见又能干,跟妈妈学做菜,把妈妈的厨艺夸的上了天。跟爸爸下地干农活,把爸爸哄的乐开了花。

趁着爸爸带小江出门的时候,妈妈问小敏,“怎么小陈醋改铁观音了?”

小敏没好气地说,“你们催得紧,这个是带回来交差的。”

“什么?”这句话的信息量大到妈妈一时反应不过来。

追问之下,才知道,那个小陈醋到北京后,就在他姨夫家的公司里上班。小敏因为专业不对口,始终没找到合适的工作,暂时在一家建筑公司里做数据员。

小陈醋的姨夫老陈醋对小陈醋说,要想在北京立足,得有北京户口,要想有北京户口,最快的方式就是找个北京人结婚。

现实的利益迅速击垮了校园里的海誓山盟,小敏被分手,她蹲在废墟一般的工地上,呜呜哭泣。

她的哭泣引来了一个建筑公司甲方工作人员的注意,他让小敏到办公室汇报工作,对于刚刚失恋的女孩来说,她的工作汇报思路清晰有条不紊,这让小江又心疼又敬佩。

一个甲方一个乙方,小江带着对小敏的心疼和爱慕,趁虚而入,截了老陈醋的胡。

小陈醋和北京女孩交往不成,反过头来想起小敏的好,哭求小敏回心转意。

父母那边催、小江急着确立关系、小陈醋回心转意,一时间,小敏焦头烂额,不知所措。

索性带小江回了家。

这次小江卯足了劲表现,让爸妈对小江十分认可,大大加重了小江在小敏心中的分量,如果说回家之前还在犹豫是接受小江还是重拾旧爱,现在情感的天平已经完全向小江倾斜。

妈妈是这么分析的,虽然小江学历不高,但是说话办事非常周到,脾气好,能包容小敏的拧脾气。小陈醋虽然学历高一些,但是照他始乱终弃的做派,保不齐以后为了攀高枝还会再抛弃,男人就是狗,狗改不了吃屎。

妈妈说,找对象永远找不到最好的,只能找合适的。小江就是那个最适合你的。

妈妈在大女婿那看走了眼,在二女婿这可以说是看得很准,婚后的小敏被夫家人宠爱,生活很幸福。

两个女儿的婚事可谓好事多磨,好在都在三十岁上下修成正果,结了婚。

在儿子婚事上,爸妈觉得可算能松口气,随缘就好。谁知小龙的婚事成了老大难。

从大学毕业就开始相亲,相的亲少说有一个排,不是这不合适就是那不合适,怎么都不行。

小龙刚开始是有点普信男的,家境普通,学历不高,小龙个子不高,颜值也只能算得上端正,谈不上帅。可他偏偏是个颜控,只喜欢肤白貌美、身材苗条的女孩,憧憬偶像剧般的爱情。

爸妈都劝他别要求那么高,不要挑挑拣拣了,差不多行了。

可是小龙说,我要和她吃一辈子饭,你不能让我一见她就倒胃口吧。

理想和现实的巨大鸿沟让小龙的感情生活屡次碰壁,刚开始他挑人家,后来人家挑他。一直到30多岁,事业无成,小龙在婚恋市场更加没有优势了。他对爸妈介绍的相亲对象,也始终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态度。

刚开始,人家嫌弃小龙城里没房,爸妈咬牙拆借了30万,在城里买了房。想着这下相亲有底气了,可是小龙又觉得石家庄没工作机会,跑到北京了。二线城市里有房的优势,在北京的婚恋市场的加分简直不值一提。

爸妈在石家庄干着急,使不上力。小龙承诺在北京找个对象,暂时稳住了爸妈,但是几次努力之后,发现给他希望的都是感情骗子,要房子要车的才是真正想找对象的。第一种他不想要,第二种他也无法满足人家。

一来二去,小龙觉得爱情是有钱人的消遣,婚姻更是利益权衡的结合,自己不配被爱,更没有资格给人爱,一种对生活的无力无助,让他对什么都提不起劲儿,成了躺平一族。

这让爱面子的爸爸非常受挫,村里就剩下他一个三十多岁的光混了,你舅舅家的孙子16岁都谈好几个对象,你还是不长不短,胖了不行,矮了不行,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的姑娘,人家看得上你?

他咬牙切齿地,扬起皮带要抽小龙。

小龙光着膀子,把背挺过去,对爸爸说,是啊,我又没钱又没工作,在石家庄买个房,还是我姐给买的。你抽吧,我是该抽,要是抽我几鞭子你能消消气,你就抽。

爸爸哎一声,把皮带放下,颓然倒在沙发上,说,没想到啊,闺女都嫁出去了,儿子倒砸手里了。

小龙的婚姻大事让父母一筹莫展。后来老两口干脆远走他乡,到福州二闺女那里带外孙子,过过瘾,图个眼不见为净。

九.父亲的去世

原来一个人的死可以毫无征兆。

父母从福州回石家庄来一年多了,对小龙的婚事也看开了。父亲做保安,母亲做保洁,两个人每天乐呵呵的,像吉祥二宝似的。

妈妈说,少来夫妻老来伴,我和你爸60多岁,还不老呢,人活着,就得折腾折腾,越折腾人活着越有劲。你爸年轻时混账,我老嫌他不正干,没少跟他吵架。老了知道责任了,成了家里的主心骨,家里大事小情都他操心。

我俩一块上班,他下班早买好菜,我下了班做饭,我觉得心里挺痛快的。我跟你爸不求大富大贵,平平安安就是福。谁知生活刚有了点甜头,就出了事。

你爸是在给我拿药的路上被车撞上的。我一个月前也被车撞到了,膝盖跪倒马路上,粉碎性骨折,不得不停工住院。你爸为了照顾我,也辞了职。

那段时间,你爸照顾我照顾得很经心。他说要好好伺候伺候我,他离了谁都不能离了我。

家里的那个少了轱辘的椅子,你爸改成了一个简易轮椅,方便我活动。

我说想吃点香蕉,你爸骑上车就去买。

我说我想吃饺子,你爸不会做,我就指挥他做。

他说,等他老得走不动了,还指望我端茶倒水呢。

他还说要把自己肺啊、肝啊、胃啊好好查查,好好治治自己呼哧带喘的老毛病,硬邦邦地活到老。

他还说这辈子我没跟他享过什么福,现在他要补偿我,一定不让我生气。

你爸还老不正经,抱我上床的时候,故意打个趔帖要摔倒我,吓得我赶紧搂住他脖子。得逞了还坏笑,你爸就是这么蔫坏。

我腿坏了,但是心里高兴,你爸跟老小孩似得,天天哄我开心。我和你爸天天呆在一块都不腻,斗嘴都高兴。

……

你说,我和你爸要一直这样多好啊。

可是,老天爷不开眼啊,我和你爸的幸福刚开始就结束了。

2021年12月的一天,早上起了雾,我跟你爸说,医院开的药快喝完了,你去再开一个疗程吧。

你爸穿上羽绒服,带上帽子。对我说,我早点去医院,省得排长队,你等着我,我顶多两个小时就回来。

你爸8点走的,中午十一点多了,还没回来。

我寻思是今天看病的人多?遇见熟人了?还是顺道去买菜了?

12点了,我给你爸打了电话。

接通后,那头说,请问你是患者家属吗?他出车祸了,现在在260医院。

我脑袋嗡一声,天旋地转。你爸出车祸了?我这腿还没好,你爸又出车祸了,这是开玩笑吧。

我说,我是他媳妇,他撞到哪了?严重吗?

医生说,撞到头了,是司机送过来的。您赶紧来吧,需要家属签字,签完字要尽快手术。

我和弟弟小龙接到信息时,已经是下午5点。

我们傻了也懵了,只想插翅飞回去。从北京到石家庄动车只要1个小时40分钟,但是疫情期间,出行不便,我们想尽办法,直到半夜12点多才赶到医院。爸爸的手术已经结束,是大姨代妈妈签的字。

这一路的煎熬,等待的每一秒都像烈火油煎一样灼烧我们的心。

我看到病房门外聚集了一圈人,忍不住大哭起来。

小姨过来拉住我的说,你是家里老大,你要有心里准备,你爸撞的不是地方,不太好。

我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脑子一片空白。

医院规定,疫情期间只让一人进去病房陪护。我在医院做完核酸,两个小时结果出来后,终于在病房里见到了父亲。

父亲整个头都包着绷带,病床上插着各种管子。他像睡着了,还有浑浊的呼吸声。

我细心检查,爸爸身上连块淤青都没有,可是偏偏碰到了头,准确的说是后脑勺。

谁能想到,一次平常的出行,一次普通的转弯,车主的一次不经意的走神,一次不是地方的磕碰,就是爸爸生命的终结。

我在病房陪护,弟弟在外边处理和车主的纠纷。我和他都处在炼狱。

三天之后,爸爸的生命体征越来越微弱。大舅二舅和姨夫把妈接来见爸爸最后一面。

妈妈拉着爸爸的手,伏在他耳边哭着说,红记,你起来。你说话不算话,你说你要伺候我呢,你不是说俩小时你就回,你怎么这么就走了,你不负责任啊……

爸爸死得猝不及防,妈妈一直沉浸在失去爸爸的悲伤中,精神始终不大好。

我们姐弟三个再也不敢把妈妈一个人留在家里。葬礼之后,我们把妈妈接到北京,与弟弟住。

时空的距离,儿女的绕膝,渐渐抚平了妈妈的内心的痛。

她还是闲不住,整天忙活,灶台的油要擦,地板的灰要扫,水电燃气的账单要交,弟弟的婚姻大事要上心…...

一屋两人,三餐四季,一碗又一碗的人间烟火,抚慰妈妈五味杂陈的心。

妈妈说,以前的日子,一日是一日。以后的日子只剩下父亲的忌日,孩子的生日,其他就是日复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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