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后,香椿芽儿便开始发了。
刚露头的芽尖有一抹暗红。芽儿身是嫩绿的,除了那点暗红。再仔细瞧,仿佛能看到红在叶脉中流淌,好似地下蛰伏的生命的力量借枝干涌至芽尖,喷薄欲出。
这是北地常种的一种树,药用食用俱佳,山东尤多。树皮粗糙,枝干弯曲,看外表,香椿树实在称不上俊俏。当然香椿本就不是以外表闻名——征服众人的,是它绝妙的味道。
我记忆里的春,总是有香椿芽儿的味儿。母亲的厨房本领强的很,普普通通的家常菜到了她的手里,像沾了仙气儿似的,吃一口便停不住嘴。每到开春的时候,我总会窜到母亲面前,眼巴巴地盼着母亲做一盘香椿芽儿炒鸡蛋。哪怕是身高早已不适合撒娇,还是会忍不住拽着母亲的衣袖,磨到母亲挽起袖子准备开火为止。
香椿芽儿的各类做法中,最爱的便是香椿芽儿炒鸡蛋。无甚佐料辅助,只需将洗净焯过并切碎的嫩芽儿与蛋液搅拌均匀,下锅翻炒便可。确是极普通的做法,却最大程度保留了香椿芽儿的清香与鲜嫩。当然火候也是必须要注意的——火头太大易老,太小则不熟,唯有恰到好处才能将其滋味全部展现。母亲有时兴起,会用瓷盘盛放,莹白的盘儿中央是金黄的蛋和叶绿色的香椿芽儿,盘边还有两三瓣切好的圣女果点缀,红黄绿白,单看着便赏心悦目。待凑近,深吸一口气,顿觉食欲大开;用筷子夹起一口,是春的味道。除了与鸡蛋一处炒,母亲还喜欢把它当作凉菜,香椿芽儿拌豆腐便是其中一种做法。香椿芽儿可以事先在以酱油煨过,也可以焯水后直取,与切成小块的豆腐搭配,香椿芽儿的芳香夹着豆香,别有一番风味。
香椿芽儿须得新鲜,刚离了枝的芽儿最好。倘若时日久了,便会生得亚硝酸盐,无益反害。屋后是山,生着不少香椿树。每次央着母亲做香椿芽儿,为表诚意,我都会和母亲一起上山摘。芽儿长得太高,那便想方设法爬高——踩着石头或是憋着一口气使劲儿跳高——虽然结果大都是母亲在一旁无奈地看着我上蹿下跳。“摘香椿芽儿要用巧劲儿”,“要轻掐芽儿,留着芽根儿”,母亲每次都要这样叮嘱我一番。在她眼里,香椿芽儿是春的馈赠,更是椿树的礼物,不能贪多:“人家香椿也是要接着长的呀,把人家的芽儿一点儿不落地摘光了,树不就没活路了么,可不能这么贪。”这时的母亲,俨然是最懂椿树的人。
院前种了三棵广玉兰,椿树生芽儿时它们还未到花期。不开花的广玉兰极沉默,四季常青,一动不动地披着一身苍翠站在那里。倒是它们不远处的几棵白玉兰,基本和椿树同一个节奏吐露春意。小时候不懂广玉兰和白玉兰的区别,只知道都叫玉兰,于是常常吃着吃着香椿芽儿炒鸡蛋就把筷子一搁,跑到三棵广玉兰前面转一圈,戳一戳树干心想它们怎么还不开花。有时候玩心起得厉害,便吭哧吭哧跑到白玉兰下面捡几片开败了的花瓣,手里捧着那肥硕的花瓣再屁颠屁颠地跑回广玉兰跟前,仰头跟它们说“你看人家的花都快开过去了,你们怎么还不开花呀,再不开花就没有香椿芽儿可以吃了”云云,好像它们真的能听懂我的话一样。后来年岁渐长,明白广玉兰就是四季常青树并且花期和白玉兰差得远,也明白在我看来吸引力满满的香椿芽儿炒鸡蛋对沉默的广玉兰而言并无甚诱惑力,可还是忍不住,依旧每年都走到那几棵广玉兰前,摸一摸枝干,只是不再叽叽喳喳地说话。其实广玉兰哪里沉默,盛夏时节绽放的素白花朵,是它生命里最绚烂的春天。
又是一年春,我惊诧于柳枝骤绿。行走在湖畔,恍觉春意已至。
想必家中的母亲已经开始准备,摘点今年新发的香椿芽儿,再做一盘香椿芽儿炒鸡蛋 。
风吹,叶动,花开,万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