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出生在穷苦年代,因此注定一生要受苦。父亲没有读上几年书,字也没识多几个,只好一辈子踏踏实实地受苦。
父亲十六岁那年,就跟隔壁的叔公学木工了。叔公是村里有名的木匠,不轻易收人为徒,但父亲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实人,干活又勤快、利落,叔公看在眼里,就破例收了父亲做徒弟。收父亲做徒弟那年,叔公已经快七十岁了,因为父亲学得积极,没过两年,就成为名副其实的木匠了,做一些桌桌椅椅已不在话下,就是姑娘的嫁妆,村里的人也叫父亲做。叔公看见父亲学艺已成,而自己又老了,就把自己一生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木匠家当送给了父亲,光荣退休了,父亲因此就走上了木匠的生活。
开始几年,村里的人见父亲做的家当很精致,于是大家都叫他做,父亲日日夜夜的忙个不停,半夜里都敲台击椅的,害得家里不得安宁。父亲做得很开心,也不觉得累,有时做了还不收钱,因为大家都是乡邻乡里,再说平时大家有什么忙都积极帮忙,热情起来就什么也不计较了。做了几年以后,父亲发现越来越少人请他去做了,原来每家每户都摆满了家当,这些东西一辈子也没换上几次的,因此父亲做着做着活儿就少起来了,人也逐渐地清闲了。
那时我们几兄弟已经出生了,家里的开销也多了起来,看着几张嗷嗷待哺的嘴巴,父亲再也清闲不住了,只好另谋出路。
因此父亲狠下心就走上了泥水匠这条路,其实父亲是不忍离开木匠生活的,毕竟叔公一心留下来的手艺,父亲不忍心丢弃,但是没有办法,饭都吃不上了,还管得了那么多。父亲刚开始做泥水匠的时候,村里的人大多还住在老祖屋里,儿女渐渐多了起来,就住不下了,因此必须建新房子,父亲也就忙起来了。开始父亲对砌墙还不是很熟悉,只有个打杂的,抬砖、挑水、拌泥巴,做了几年,父亲就握起了泥刀,变为大工,砌起墙来,而且砌得有棱有角的,人们都夸父亲砌的墙好,不会挺大肚子。
八九十年代时期,村里的人们建的都是瓦房子,十几年下来,几乎每家每户都有瓦房子了。父亲又渐渐的清闲了下来,但偶尔又做做木工,重操旧业,而且母亲也做一些豆腐的买卖,赚回几个钱,够得上油盐,生活勉强还维持得下去,几口人还不至于饿肚子。
也许父亲今生注定是个泥水匠的,一直到了九十年代中后期,村里有些人出城里赚了钱回来,改建楼房了,父亲又有活儿忙了,而且应接不暇。那时父亲从早忙到晚的,连下雨过节也没时间休息,也是在那几年,父亲赚了一些钱,供我们兄弟姐妹读书,而且自家还建起了楼房,生活也充实起来了。父亲在外面忙的时候,家里就靠母亲了,母亲也不嫌累,地里的活干得一丝不苟的,家也打理得妥妥当当。
哥哥去城里读师范那年,父亲去送哥哥了,也许那是父亲第一次出城,他回来就说个不停,说城里的楼房怎样怎样漂亮,多么多么高大,玻璃门窗也精致得很。父亲像个小孩那样兴奋,说自己以后也要建那样的楼房,父亲已经不能忘记自己是个泥水匠了。
其实父亲走上泥水匠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一生要跟泥巴打交道了。父亲忙着忙着就老了,手脚也不麻利了,但还有许多楼房等着他去建,父亲还是一刻也不能空闲。
在农村,做一个泥水匠并不是什么卑微的事情,因为大家都是农村人,都要跟泥土打交道,没有什么高尚的活儿,有活干就不错了。父亲也不觉得自己的活儿低贱,只是恨自己的骨头一天一天地老了。
我上大学那一年,父亲没有送我进城,其实父亲是很想趁此机会进城的,他要看看城里的变化,还有就是想着他那未完成的夙愿——帮村里的人建高大漂亮的楼房。然而父亲老了,他没有心思去看了。
有时候我登上自家楼房的顶端,看着一村子的楼房,我会觉得父亲的伟大,这都是父亲亲手建起来的啊。父亲用一双手,改变了整个村子,我不知道父亲面对自己建立起来的楼房会有什么感觉,但有一种东西在感动着我。我想,父亲一生没有干过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但就在他的默默无闻中,村里的人从瓦房里走了出来,住进了新的楼房,这就是父亲一生的功劳。
这几年,父亲已经闲着在家了,听父亲说,跟他一起干活的工友们嫌他老了,动作慢了,不要他了,我意识到了什么,忽然说不出话来。也许这对年老的父亲是件好事,父亲忙了一生,是时间休息一下了,已经有了一批年轻人,替代了父亲的工作。父亲的手艺伴随着他劳苦的一生,随着他的年龄老去,看着外面林林立立的楼房,我的眼泪就快流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