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婢女
夜空中，繁星点点，初冬的夜里霜寒露重，冷风瑟瑟，明月如冰，一辆马车疾驰而过，惊起一滩黑鸦，黑鸦被打扰清梦的愤懑叫声在夜空里格外响亮。
与此同时，马车内，一片寂静。
十六一向少言，平日里的温润也被寒气笼罩，漆黑如墨的眸子里弥漫着异样的黑沉，羽落不禁咋舌，缩在十六为她准备的披风里安安静静。
可是，没过多久，羽落实在无法沉默下去，于是乎，默默地将自己的腿从十六正在按摩的手里抽出，默默地向旁边挪了挪。十六自将她抱上车之后，便一边皱眉沉思，一边按摩她发麻的腿，腿早就不麻了，可是，十六好像压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沉思中，他按摩的技术的确很舒服，但是，腿再这么被他按摩下去，又要麻了。
十六看了羽落一眼不说话，将手拢到袖子里，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羽落觉得不应如此安静，于是，没话找话说：“你看到我留下的信了吧？”
“什么？”十六依旧闭着眼，淡淡道。
“信啊，我走之前留下的，你不是看了我的信才知道我在这里的吗？”羽落疑惑，她走之前分明在房间里留了一封书信，告诉十六她要去哪里，何时会归。
十六闭着眼挑了挑眉头，道：“是吴伯告诉我的。”
羽落看着丝毫没有聊天欲望的十六“哦”了一声，偏头看向马车外，深思下一个话题。
半晌，羽落抬头深呼一口气，轻声问：“你没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吗？”
十六缓缓睁开眼，好整以暇地看着羽落。
羽落蹙眉，暗忖着自己到底要不要全盘托出自己的身份以及自己即将遇到的事情。自三个月前被十六救下到现在，羽落一直没有把自己的身份和过去告诉十六，她不说，十六也不问，所以直至现在，她仅仅只告诉了十六她的名字叫十七。但看今天这情形，羽落觉得自己非要给十六一个交代不行，不然，十六这么为她费心费力，到头来却为自己惹来一身麻烦和危险，实在是有违天理。
羽落鼓起勇气，决定实话实说，若十六不愿再收留她，她也不便继续留在十六的府邸，将危险带给十六，救命之恩只能找机会再报了。
羽落眨眨眼，说：“我有个秘密想要告诉你，你要不要听？”
十六脸上毫无兴奋之意，只是淡淡道：“那姑且听听吧。”
羽落一字一句朝着十六认真说：“我不叫十七，我是杀手，我正在被人追杀。”
十六沉默地看着羽落，平静地说：“哦，我知道了。”
“你不是应该害怕的吗？”羽落锁眉讶然道。
“我也杀过人。”十六似笑非笑，玩味地问，“你害怕吗？”
羽落摇摇头，当然不害怕，十六这么温文尔雅的人，就算杀人，那杀的也是该死的坏人。虽说早已知晓十六不是简单的人物，可是，听闻她是杀手，十六不仅神情安如泰山，丝毫没有惊讶之色，而且似乎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羽落忽地惊讶道：“你早知道我不叫十七，是不是？”
“那又如何？我喜欢你的新名字。”十六不紧不慢道，“十七从未杀过人，清清白白，不用以杀人为业，只是一个需要保护的小姑娘。”
羽落瞪大眼睛看着十六，本就清丽的眸子里漾起一层涟漪，许久，唇动了动，声若蚊蝇地说：“可那是骗你的。”
十六不以为然道：“每个人都有改头换面的机会。”顿了顿，定定望着羽落，眉眼间柔情似水，“十七，忘记过去好吗？”
过去？十七年的生命，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谈不上历经风雨沧桑，但作为杀手而言，也可以说历经了无数腥风血雨，生命在她眼里，不过是分秒的事情，一眨眼一闭眼，只要没被对手杀死，就又是一个重生。
忘记过去，好像是她最擅长的事情。
可是，作为凡世间的一个人来说，不管过去想了什么，做了什么，即使你自己忘记了，别人也会帮你记着，这是债，是命，是抹杀不掉的。毕竟，她做的是人命生意。
良久，羽落缓过神来，嘴角扬起一丝苦笑，喃喃道：“可我不是十七啊，我是古兰乐阁的羽落，是双手沾满鲜血的杀手，不是我想忘记就可以忘记。”话尾有些哽咽的味道，但很快被压制住，羽落低头攥着衣角，像是一个做错事情的孩子。停了一会儿，又道：“有些事情，我无法放下。”
不知为何，此时在脑海里反复回想的人，居然是下落不明的徵辰，真相至今还无法清楚，自始至终都是心上的一块病。
“因为商逝吗？”十六看着羽落的目光里仿佛落了些霜。
羽落眸光一紧，坐直了身子，脸色难看到极致，警惕地盯着十六，冷声问：“你究竟是谁？”
十六眉心皱起来，迎着羽落的目光答非所问道：“十七，无论如何你也不想忘记过去吗？如若将你的记忆洗去，你会不会开始新的生活，与旧人彻底分离，放下感情，放下过去，开心快乐，纯粹地只为自己活下去？”末了，兀地一笑，才回答羽落的问题，眸中春水缱绻温柔，“我就是我，我也只是一心想让你好罢了。”
羽落愣了愣，哑了半晌，几次欲开口，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今日的十六有些反常，话比平日里多了些，却不明不白，似是自问自答，却深有意味。
“对不起，十七，是我唐突了。”十六眸光温和了些许，闭上眼轻揉着额角，脸色苍白，疲惫道，“十七，我今晚有些累，先睡一会儿，明日我们去姑苏桃花坞。”
羽落木偶似的点点头，一时之间无法消化十六的话。
没过多久，十六呼吸均匀绵长，想必是睡着了，羽落许是因为太累了，也抱着双膝睡着了。
马车转弯时的一个颠簸，埋头在自己双膝上睡着的羽落滑向一遍，眼看着就要撞上车壁，一双手稳稳接着，将羽落的头轻轻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半夜里睡得朦胧，羽落感觉仿佛有人拢了拢自己额前的碎发，似是绕口令般地在耳边长叹：“你还是以前的你，我已不再是以前的我……若我变回以前的我，你会不会像以前那样对我……但以前你那样对我，我不太喜欢……”
羽落只觉耳边聒噪，抬手在耳边挥了挥，似是打到柔软的东西，但耳边却是清静下来，她翻了个身，瞬间被温暖的气息包裹，于是，又踏实地重入梦想。
第二日清早，待天亮时，羽落睁开眼便看见头顶上的白布帐子和雕花满顶，瞬间反应不过来自己到底是正坐在马车上做一个住进客栈的梦，还是做了一个梦醒来，发现自己梦游进了客栈？
羽落偏头看向屋内，十六正立在床头对着她笑，一笑一口雪白的牙齿。羽落微微打了一个冷战，暗想，果然是一个梦！温文尔雅的十六真的不太适合这种，轻浮的，憨厚的，傻笑……
“十七，你冷吗？怎么抖了一下？”十六关切地凑过来，掖了掖被角。
羽落猛地坐起身，不可置信地将十六望着，伸出食指指着十六，颤巍巍地说：“你怎么了？被人敲晕了，还是捡着银票了，怎么笑得如此之傻？”
十六一愣，满脸笑容僵在脸上，慢慢下垂，最终，十六绷着脸冷冷说：“我们今日暂且就在姑苏桃花坞，你收拾一下，下去吃早饭吧。”
羽落轻吐一口气，爬下床洗漱。
羽落甚是疑惑，她睡之前分明是在马车里，为什么睡醒人就在客栈里了？她竟睡得如此沉？
洗漱完毕之后，羽落慢吞吞地下了楼，纠结着要不要问清楚十六究竟是如何知晓她的身份，又如何知晓她对商逝的感情。
刚坐下，十六将一盘小笼包推到羽落面前：“多吃些，等下带你出去逛逛。”
羽落夹起一个小笼包，小口吃起来，仍旧踌躇着要不要问清楚。
“你没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吗？”十六将筷子放下，又向老板要了一盘小笼包放在羽落面前。
羽落突然觉得这个问题有些熟悉，想起自己昨晚也这样问过十六，而十六却什么都没问。于是，更加纠结，吃完两盘的小笼包后，仍旧没有琢磨好怎么开口。
十六仿若知道她心里的问题，自己神色平淡地答：“你那么突然被我救了，我自然会去调查你的身份，以我的能力，调查你的过去应该不难。”看了羽落一眼，“若你想回古兰乐阁，昨晚是一个好机会，商逝亲自出马找你，你为何不随他走？”
羽落沉吟了一瞬，蔫蔫道：“我还没找到我想找到的人，还没弄清楚一些事情，所以，不能回去。”
“哦？”十六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缓缓道，“也许，我可以帮你。”
羽落心里满是感激，轻叹：“十六，我将如何报答你。”
十六神色依旧平淡，拿起勺子为羽落添了一些粥，淡淡道：“还是昨晚的话，我也只是一心想让你好罢了。”
羽落猛地抬头，望了十六片刻，眼里闪着晶晶亮的东西，道：“十六，你人真好，救命之恩我已不知如何报答，如今若再麻烦你，这可如何是好。”顿了顿，伸手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你看，我已经大好，可以跑腿端茶，力气很大，砍柴也是可以。”说着，羽落将手里的筷子咔嚓捏成四截，举到十六面前给他看，“先做你的婢女如何？”
十六接过羽落给他看的四截断筷子，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喜怒不显地吐出一个字：“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