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露西已经年过四旬，依然风姿绰约。其实她五官平常，皮肤略嫌黝黑，身材也并不见佳。也许是她的着装风格让她脱颖而出的。墨尔本的冬天只有七八度左右，别的女同事穿着厚厚的秋冬服装，只有露西穿裙子配长靴。她的毛衣不是前长后短，就是前短后长；上面的流苏丝丝缕缕垂下，配上夸张的毛衣项链，格外增添风情。
自从露西加入财务部，每天有事没事来财务部瞎逛的男士越来越多，有的单身，有的非单身。
这些男士比中年大妈还能八卦，他们很快发现露西是单身母亲，三个孩子三个姓。露西自己有个当地白人的姓氏，这是用她最后那次婚姻换来的。离婚之后，露西不打算改回她娘家的菲律宾姓氏----这个白人的姓还是有点用的，投简历的时候比菲律宾姓氏好使。露西顺利找到这个新工作，有一半拜它所赐。
中午吃饭的时候，露西跟她的同事小姐妹面授机宜，“钻戒不够大，就不能答应男人求婚。你看看姐，每次离婚都有斩获。第一次，菲律宾农场到手；第二次，现金赔偿入账；第三次，拿下澳洲永居。你还嫩着呢，好好学着点儿吧。” 那个来自马来西亚的小姑娘刚刚大学毕业，听得云里雾里，满脸发懵。
回到座位上，露西看见人事部经理黛安正在财务部的格子间坐着，审批当日付款。按照公司流程，每个部门经理需要轮值，使用财务部的系统审批当天的付款单据。待处理的单据经常有一尺厚，每个当班经理都干得叫苦连天。
露西刚来公司没多久，只怕人事部经理还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呢。她若无其事地拿出待处理的单据，挨个跟供应商打电话沟通。露西其实学历不高，胜在菲律宾英语发音舒缓地道。加上她来墨尔本以后做过汽车加油站的夜班经理，跟各色人等打过交道，说起话来大方亲切，让人如沐春风。
黛安处理完当日单据离开的时候，露西还在一个接一个地打电话，积压的有问题单据已经处理了大半。黛安经过财务部经理办公室的时候，跟财务部经理朱莉打了个哈哈，“新招的付款专员挺能干啊，你不小心招了个宝。”
朱莉对黛安表示感谢：“多亏你帮忙，跟我一起面试新人。但愿她能好好做下去。”
短短几个月功夫，露西已经熟悉了份内的工作流程，在财务部站稳脚跟。她对追求者的初步筛选也告一段落，已婚的长相猥琐的来自东南亚次大陆的追求者们被她不动声色地淘汰出局。
采购部的乔治渐渐独占花魁，坐在露西身边的时候越来越多。刚开始乔治还打个幌子，说是要核对采购价格；后来则肆无忌惮，把接触范围延展到公司餐厅。两个人经常凑在餐厅角落里共进午餐。露西喝过一口的可乐，乔治拿过来又喝一口。
澳洲的夫妻都未必愿意分享同一罐可乐，这种非常举动自然被有心人看在眼里，广而告之。很快，全公司的人都知道他俩已经好到“相濡以唾沫”的地步了。公司总经理经常郁闷，他传达亚太区高层最新指示，没人往心里去。这帮人传八卦怎么这么有效率呢！
乔治觉得自己行为坦荡，他已经跟老婆分居。男未娶女未嫁，追求露西很正常。
乔治的感情史颇多曲折。明明老婆婚内出轨，她还义正言辞地说“感受不到你对我的爱了”，毅然决然跟乔治分居。乔治每天都在咒骂澳洲的家庭法院，居然对过错方没有任何惩罚！非但没人同情他的凄惨遭遇，反倒有一群冷血律师帮助前妻算计他的钱。
就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吧。比起继续看前妻那张看了二十年的哭丧脸，乔治更爱看眼前的露西。眼前的中年美妇每日里巧笑嫣然，一举一动都熨帖人心。乔治暗暗决定，就冲眼前这种融化人心的笑脸，周末去教堂也要多捐点钱。过去几年的祈祷，上帝他老人家原来都听到了！
这一天午餐时间，露西有点闷闷不乐。乔治当然有关心的义务，现在可是关键时期，他总算是混成了露西的正牌男友。再努力一把，没准儿就能推进一步----露西也许愿意搬来自己家了。
露西告诉乔治，儿子考上墨大工程系了，马上要交八千澳币学费。
乔治说，“这个不用愁，他可以申请无息贷款。毕业以后才还钱，没找到工作都不用还。我女儿去年拿了，填好表格交上去，很快就批了。“
“我儿子跟着单亲妈妈受苦了。” 露西说，“我不想他有压力。我要给他付。“
乔治耸耸肩膀，“你决定。只要你有个经济实力，没什么不可以。“
“最近手头紧啊，我的钱放股 票里了。最近行情不好，取出来就亏定了。” 露西说：“我的菲律宾农场过一个月才有收成，当季水果卖掉就有现金了。”
说到这里，露西把手搭在乔治肩上。“亲爱的，你能帮我垫一下吗？菲律宾的钱一到帐就还你。我不差钱，你知道的。”
露西的指甲是在美甲沙龙做的，画着爱意满满的几颗红心，上面贴的水钻闪着微弱的光。露西的香水是迪奥的蓝色魅惑，香气氤氲的露西含情脉脉地看着乔治，等待他的回答。
乔治调整了一下呼吸，“我愿意帮你。可我没那么多现金啊，“
“你有信用卡啊，可以提现的。我刚来澳洲没几年，信用分数不够，要不我自己弄。真的不想麻烦你----可是，我不麻烦你，还能麻烦谁呢？“
露西有好多种不同的声音，职业化的，娇嗔的，威严的， 娇弱的……现在的露西每句话的尾音都拖长半拍，软语嘤咛，比那些斩截利落的澳洲大女人们招人怜爱多了。这么娇媚的声音表达出这么诚挚的信任，乔治怎么抵挡得住！
02
公司的前台大妈一专多能，一边接电话，一边观察每天上班的同事们。怪不得大家的分级给她转接得乱七八糟，上次亚太区老总的电话居然转去了生产线小哥那里。那个小哥不知道谁是亚太区老大，大大咧咧地说，“你是亚太总监，so (那又怎样)？”
那声“so” 搞得亚太区老大火冒三丈，差点专程飞到墨尔本把这群有眼不识泰山的下属一锅端了，直到人事部经理黛安给他各种解释本地劳动法诉讼案例才罢休。
前台大妈安然无恙，悠悠然折着当天的支票。忽然看见露西和乔治从乔治的车上下来，有说有笑地进了门。她兴奋到手里的支票都在信封里装反了；她赶紧拨打公司内线：“知道吗？露西乔治他俩在一起了！我肯定，我看得清清楚楚，露西穿的是昨天的衣服……这不明摆着，她昨晚留宿，没回自己家呗！”
露西回到自己座位，看到人事部女生们传过来的新版精品内衣销售手册，毫不犹豫地下了几张订单。里面一件睡裙150澳元坐地起价，同事们翻翻就算了，没人当真。那种销售手册的最大作用，大概是放在公司餐厅给男同事们过过眼瘾。
露西不在乎，她教育同事，“好钢用在刀刃上”，这种战袍就是露西的刀刃。
黛安看到内衣订单汇总吓一跳。公司允许员工订购这些商品，由于提供了销售途径，商家要给公司返点5%作为报酬。以前这种返点就是空话。黛安自己是年薪十几万的人事部经理，也舍不得买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还真有人肯当冤大头呢！露西明明五万年薪不到，还有三个娃要养，她哪来的钱？
正琢磨着，露西抱着一摞单据出现在黛安的门口，“老板，麻烦您批一下呢。有时间不？”
全墨尔本只怕也没几个人管老板叫老板。惟其如此，听到有人叫老板让人格外心情舒畅。黛安换上一副笑脸，指了指眼前的座位，“进来坐会儿，随便聊聊。”
露西稍有些惊讶，很快镇定下来，把专业嗓音替换上线：“有事您尽管吩咐。呦，这帅哥是你男友吗？比汤姆克鲁斯还帅！也是哦，没这样的颜值，也配不上您哪。”
人事部的下属天天看到黛安办公桌上这张照片，从没有人给过如此贴心的好评。黛安差点儿忘了自己要跟露西谈什么了。她故作淡定，“谢谢啊。来公司半年了，感觉怎么样？在这里心情愉快吗？”
“特别愉快！” 露西说，“我交了好多新朋友，这里就像一个大家庭，我准备干一辈子！”
黛安当然愿意所有的员工干一辈子，她有时候一天面试好几场，要说不烦那是假的，有那功夫喝杯咖啡不惬意吗？黛安说：“听见你这么说，我太高兴了。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
“我刚来，哪能提什么要求。就一点，我注意到我老板太忙了，我愿意帮她分担一点工作。” 露西说得很真诚。
“这得跟你老板朱莉直接谈。如果她同意了，我给你走程序。” 黛安说道。
“我老板太古板了。她说我严格来讲还不算是会计，最多就是个付款专员。你知道她的，她自己一直读书，有点瞧不起我们这些没学历的。我拖着三个孩子，没空念书啊。要是我能升一级，涨点工资，家里付账单就没压力了。”
黛安点点头，“我去跟你老板谈谈，不能承诺什么，毕竟她是你的直线领导。”
财务经理朱莉听黛安说明情况，一口拒绝：“露西盯着付款主管的位置呢，想多拿一万年薪。她沟通能力不错，但是业务水平不够，不能服众。她要是考过几门注册会计师，我可以考虑提拨。财务部总归是业务部门吧。”
黛安也觉得有道理。她提醒朱莉，“你不觉得露西花钱手脚很大吗？你得留点神，我感觉哪里不对劲儿似的。”
朱莉也有点醒过闷儿来了，“她确实每天花枝招展，经常披挂得金光闪闪的。她说装备都是她女儿的。”
黛安觉得朱莉确实书呆子一个，“露西手上那个手镯，名牌货！她的包包也是本土名牌，上千块。露西女儿上职校打份零工，怎么买得起？”
俩个经理越琢磨越不对，决定随时留神露西的动向。“我明明是做数据的，让你训练得跟私家侦探似的。” 朱莉忍不住抱怨。
黛安教育她：“这你不懂了吧？所有部门的管理问题，归根结底都是人的问题。你不能天天盯着电脑玩电子表格，要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咱们随时通气。这个露西呀，要么特别能干，要么是咱们的大麻烦！”
03
这天早上，乔治一早就跑到露西这里报到。露西说不舒服，昨晚没有去他家，乔治白白准备了牛排红酒。一个人的晚饭，怎么吃都没滋没味。
露西一步一颤地走过来了，“早安，亲爱的！”
乔治很疑惑地问：“你的头发怎么是湿的，还有香波的味道。还有，你怎么会从生产部的门走过来？难道你用的是车间的浴室？你为什么一大早在公司冲凉？”
恋爱中的男人果然心细如发啊，尤其乔治这种有经验的男人，非毛头小伙子可比。露西有点慌，脸都红了，连忙打个马虎眼，“这个，这不是，家里热水器坏了。昨晚不能在家洗澡。”
乔治义不容辞地说，“你家有工具吗？今天下班我跟你去看看。我要是能修好，省得你找水暖工。他们只要一上门，没二百块打发不走。”
露西更慌了，“不用，不用，我儿子会修。他今天没课，下午就能修好。还是你关心我，亲爱的。对了，菲律宾的钱下周就到。今年水果丰收，我得多找几家分销商才能卖个好价钱。别急啊。”
乔治拍着胸脯说，“这点小钱，别放在心上，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 他压低声音，“今天坐我的车回家，还是你自己开车去我家？”
露西还在迟疑怎么回答，财务经理朱莉过来找乔治。“你在这里呢，麻烦你来一趟好吧。咱俩一块儿去人事部。”
乔治很烦朱莉那张一本正经的脸，又不能不去。
黛安对乔治这样的老员工通常很客气的。然而，今天黛安一反常态，很冷淡地对乔治说了一声，“坐吧。” 手里依然啪啪地敲着键盘，表情严肃，看都不看乔治一眼。
打印机出口飘出几张文件，黛安欠身取过来，顺着纤尘不染的办公桌面推给对面的乔治。“看看这种公司信用卡账单怎么回事。谁授权你取五千现金的？运通信用卡公司一早就给我和朱莉打电话了。”
乔治用自己的信用卡取现8千块给了露西，他的个人信用卡债马上到期。乔治可不想付22%的高额信用卡利息，昨天用公司配给他的信用卡取现，归还了自己的信用卡债务。他原打算自己的工资到账，一个月就可以还清公司信用卡的，没想到运通卡的财务预警系统启动这么快。
早知道就老老实实付利息好了，好过被这两个厉害女人揪住不放！乔治懊恼极了。事到如今，只好求情：不知者不为罪，他马上筹钱，立刻归还公司信用卡欠款。
黛安又扔给乔治一条信息，“你取钱是为了露西是吧？”
乔治想，人事部难道是专业情报局吗？什么事情都知道。转念一想，不奇怪，前台大妈汇报给黛安。那个多事的女人肯定什么都看见，什么都汇报了。
乔治心一横，干脆一锅端认账，“我暂时支援露西一下，她是我女朋友。这钱是给她儿子付学费的。”
“露西的儿子用的是学生贷款，你知道吗？咱们公司有个同事的孩子和她儿子一个班，露西儿子自己说的。” 黛安又扔出一条重磅信息，朱莉在旁边忙着记录。按公司流程，类似谈话需要有一个完全独立的第三方作为公证。朱莉干这个活儿，再合适不过。
乔治急着问黛安，“你还知道什么？一块儿告诉我。露西拿走我八千块，不付学费，她怎么花的？”
黛安莫测高深地笑笑，“这个嘛，你应该自己打听清楚。公司的信用卡必须明天还清楚，否则我只好走程序报警。钱还完，你最好自己辞职，大家都有面子。”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澳洲人，乔治深知他没理由告公司非法辞退。公司那边人证物证齐全，让自己辞职已经算网开一面了。事情怎么会弄到这个样子！只怪自己做事不谨慎，机关算尽不聪明。
乔治失魂落魄地走回自己的格子间，缩在高靠背椅子后面，无比沮丧。隔壁采购部的几个大妈正在嚼舌头：“听说了吗？露西又勾搭上生产部夜班经理了，昨天半夜来的，亏她今天早上还能直接上班。她精力怎么这么充沛呢！”
“那咱部门那个白痴咋办？他对露西好像挺认真呢……”
乔治听到这里，如同五雷轰顶，最后的一点希望破灭了。一旦乔治开始用上半身思索问题，所有的线索都容易理清楚了，事实一目了然。原来，所有的付出是如此不值得，他的一往情深轻轻败给了露西的一肚子算计。
乔治恨不得捶自己的脑袋，为什么当初没让露西写借据呢？这下可好，血本无归。露西的农场也许有收成，但是她永远不会还钱的。
乔治问自己，要不要上小型民事法庭起诉露西？
可是，露西只要轻轻巧巧说几句她们是男女朋友关系，八千块是男友赠送的礼物，就可以轻易把水搅浑。只怕前台大妈都能去作证，说他们关系亲密。
这种各执一词的官司，有几个法官会认真去判？只怕法官一边吃瓜看热闹，一边笑话自己蠢。这个年纪了，何必坐在证人席上自取其辱？
乔治安慰自己，八千块还不算伤筋动骨。丢了工作也不至于活不下去，他反正也快退休了。跟露西不知春风多少度，付费也是应该的。照露西的手段，自己的几十万养老金没被她坑走就算不错了。眼前最要紧的事情，是赶在最后期限还公司钱。黛安也是个狠角色，说得出做得到。
乔治丧气地保住脑袋，他实在想不明白，这辈子为什么一直栽在女人手里。
乔治第二天就从公司消失了，露西依旧披挂着丝丝缕缕的新装巧笑嫣然。中午吃饭的时候，生产部夜班经理已经及时补位，坐在露西旁边伺候汤汤水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