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高原发现自己怀孕了。

由于生病耽误了行程,高原只得放弃萨嘎直奔塔尔钦。

车还要去市里接人,载着高原往日喀则市中心转了一圈,中途上来一位身穿蓝色冲锋衣的年轻女子,坐在高原身后,边打电话边小声啜泣着。

她刻意压低自己的声音,但仍时不时传入高原耳中。

“他昨天结婚了,新娘不是我……”只听女生在身后低低地抽泣着。

“没有下一个,除了他,我不会再喜欢别的男人。”

“开始以为只是普通的吵架,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来求饶和好,我根本没当一回事。没想到去美国进修了三个月回来,他已经有别人了……”

“我们在一起八年了,我真的不能没有他。”

“我不想活了。”

……

这份深切绝望的痛苦仿佛穿透了椅背,久久击荡着高原的心,她无力地闭上双眼,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

车摇摇晃晃从日喀则驶出,直到第二天早上才能到塔尔钦。一路上全是苍茫大地和连绵雪山,景色绝美,可高原心事重重,无心观景。

她躺在自己的铺位上,在车里看完高原日落,便沉沉睡去。

不知不觉中天亮了,车已到达塔尔钦,高原收拾行李下车,竟然在人群中看见了李钊。

他微笑着向高原走来,轻声打了个招呼:“嗨。”

他的笑容还是那么熟悉而又沉醉。

高原瞠目结舌地望着他,结结巴巴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等你啊。”李钊仍在笑,眼睛透出温柔的光:“对不起,我已经想清楚了,我真的不能没有你。”

高原的脑子有点转不过来,呆呆地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我们回涪城吧。”李钊将她揽入怀中,心疼地说道:“看你瘦成这样。”

高原回想起之前所受的种种痛苦,忍不住低低地哭起来。

对于李钊,她始终没办法拒绝,只好任由他接过行李,乖乖跟着回去。

两人一回到涪城,就去民政局领了结婚证,他们没有举行婚礼,决定旅行结婚。

爱丁堡城区有一座叫卡尔顿山的小山坡,每逢天气晴朗的傍晚,李钊和高原就会徒步上山,观赏夕阳,两人并肩站在山顶上,任凭福斯湾凛冽的季风拍打脸庞,俯身眺望着山下的灯火、街道和人影,再与身边人久久凝视,会心而笑。

到达纳米比亚的时候,高原发现自己怀孕了。

沙漠日落是如此壮观,她靠在丈夫的肩头,忽然觉得生命已经圆满,从此不再是孤身一人。

他们提前结束行程,回到涪城待产。

怀孕数月,高原的双脚起码肿胀了两个尺码,身上的诸多不适也渐渐显露,只要一进室内,她就脱掉鞋袜,赤脚走路。

李钊特地在副驾驶座下铺上一块白色羊毛毯,又在家中每一处装上地暖。

他工作繁忙,但为陪伴妻子,特意减少工作量提早回家。

两人很少聊及过去和未来,过去已经过去,高原并不介意,未来毫无悬念,她已十分满足。

平日,高原窝在客厅沙发中听歌,李钊在一旁处理工作邮件,偶尔抬头说一句:“从前我也喜欢这首歌。”

有时,两人会在周末时回家探望高原父母,高原自幼成长于老城小巷中,周围全是看着她长大的街坊邻居。

邻居见到李钊一表人才,事业有成,关上门纷纷叹息自家女儿遇人不淑。

高原时常在想,两人倘若早点遇见就好了,中间兜兜转转浪费许多年,或许是另一种考验吧。

所幸他俩终究还是在一起了。

孩子很快出生,是一对龙凤胎,为起名大费周折,最后还是李钊拍板:兴宜星宜。

非常简单普通的名字,却完全和高原心目中想的一样。

她本以为婚后会为家庭牺牲,一人全力操持家务,没想到两个孩子的吃喝拉撒全由李钊一手张罗,他做家务也和工作一样,做得又快又好。

没了家事的负累,高原反倒在职场上越走越顺,短短三年就坐上总监的位置,公司上下人等都敬她三分。

通常,大家都喊她“李太太”,很少有人记得她的原名。

但有什么关系,她事业成功,儿女双全,夫妻和睦,结婚第二十个年头,他握住她的手,眼里仍会泛出温柔的光。

结婚四十余年,李钊同她从未红过一次眼,吵过一句嘴,大多数时候两人默契十足,总能想到一块儿,偶尔意见不和,经过和平讨论,也能得出最优方案。

高原甚至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李钊就是另一个她,她想什么,他完全知道。

随着岁月流逝,两人逐渐老去,在楼下的银杏公园内,经常会见到两人互相扶持的蹒跚身影。

高原知道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只盼望下一世也能和他再做夫妻就好。

不,下一世不够,起码要三生三世。

李钊终究先她而去,高原倒在棺木前哭得肝肠寸断,火化师请她为丈夫盖上面布。

高原颤抖地探出身体伏在棺木上,却吃了一惊,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她以为是自己老眼昏黄,再定睛一看,里面躺着的人哪是李钊?那张在镜子中对视了70多年的面孔,乍眼看去,竟一下子不认得了。

躺着的那个人,原来正是她自己啊。

高原从梦中悠悠醒转,车窗外仍漆黑一片,四周时不时传来乘客打呼的声音。

高原掏出手机一看,才半夜三点多,车行驶在颠簸不平的土路上,一边的行李时不时震跌出来。

刚才的梦境仍历历在目,刻骨铭心。

高原用力揽住行李,目不转睛地盯着头上的车顶,泪水从眼角汹涌滑落。

车终于在天亮时分到达了塔尔钦,远处的冈仁波齐山峰沐浴在一片金光中,如母亲般温柔怜悯地俯视着万物众生。


彩彩酱,终于到冈仁波齐山了,一路上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我曾经深爱过一个人,他很关心我,很懂我,也很爱我。

我想,任何人都会幻想身边有这样一个人:始终爱着自己,无私付出,不求回报,永不变心,永不离开。

事实上,没有人会无条件地永远爱着另一个人,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做,但我们总把他当成陌生人忽略了。

那个人不是别人,而是我们自己啊。

只有“我”才会永远住在自己心里,永远陪伴着自己,无所求地包容一切。

与其说,我爱上了那个人,不如说,爱上了他身上那一部分的“我”。

只有把对“我”的爱真正转化为对他人的爱时,也许我才能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爱吧。

别离不苦,因为我们从未离开过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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