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坎坷的爱情和婚姻
文/阿夏丽
(一)
这是个说来话长的故事。在父母三十年尘埃落定的婚姻里,有过许多快乐,许多幸福,但同时也有过许多的痛苦。
作为他们婚姻的见证者,我有太多可说的故事了。容我泡杯茶慢慢从头道来。
在母亲十六岁那年,有次不知为何和外公吵架,挨了外公有生以来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巴掌。刚烈的母亲捂着脸赌气跑到了已经结婚的大姐家。那时母亲上初三,赌气归赌气,书还是要读啊。不巧从大姐家去学校要经过我爷爷家后门口,一不小心被正上高中的父亲撞见了。这一见便决定了彼此一辈子的命运。
那时候父亲常常逃学在外面玩花牌,喝酒打架。见着母亲后,学也不上了,玩也不去玩了,一路痴痴地跟到学校,找到母亲的班级,在窗户外面偷看。打听清楚母亲的名字后便常常蹲守在学校外面等,母亲不理这种不务正业的流子,鄙夷地跑开。这可激发了父亲的斗志,干脆在教室外面大叫母亲的名字。引来老师的误解,当众责备母亲不该跟‘社会青年’谈恋爱。
更离谱的是,父亲踩着他的凤凰单车竟然直愣愣找到外公家去,毫不客气一屁股坐到床上,开口就是一句:我要娶你女儿汤素莲!外公一听呼啦啦直接拿笤帚把他扫了出来。当时的女孩子哪里见过这种架势,所有人都认定母亲在偷偷和父亲谈恋爱,任她十张嘴也解释不清,只能哑巴吃黄连。简直没脸见人,气得书也没心思读了。考高中的时候差四分落榜,外公一甩袖子说,正好你也没心思读,那就别读了。
这事弄得满世界都知道了,名声在外,爷爷只好亲自出马来提亲。鉴于两人年纪还小,爷爷就先送父亲去当了两年兵。那两年听说父亲写了不少书信给母亲,母亲却是一个字也没回复。两年后回来就把喜事办了。
要说母亲那时的心情,我想一定不是如她所说的恨死父亲了。因为这个故事这么多年被她念叨了好多次,每次可都是笑着说的。父亲在旁听着从不为自己辩护。永远打着眯眯笑。
我想那也是爱情的一种。一见钟情的父亲只是用错了方式,把原本可以更美好明媚的爱情弄得像土匪强抢民女。让母亲从一开始就处在被动却傲娇的地位。这就是他们后来三十年婚姻里不平衡格局的根由。
(二)
两个十八九岁根本不懂事的年轻人,凭着一股子无畏的热情冲进婚姻。他们哪里懂婚姻是什么。没有人教他们一堂启蒙课。所有的教育都来自自己的原生家庭,老师就是自己的父母。那时候爷爷是村里的支书,在那个岗位上从二十岁的小伙做到快古稀退休,几十年如一日的早出晚归,家里一切都交给目不识丁只信奉“棍棒底下出好人”的奶奶。父亲四五岁就被赶到田地里插秧,插不好奶奶一个耳光啪过来,眼泪没打出来,鼻血飞了出来。而外公家家风不同,读过私塾的外公是个远近有名的才子,学过医术,还会制两种秘方药。会唱戏,会剪纸,剪出的囍字和动物很漂亮,(现在好后悔当初没跟他老人家学几手。)毛笔字写得一流,一到过年村里认识的都来求副好对联。这等风流人物是绝不会收心窝在家里的,一天到晚在外面乐不思蜀,常常要外婆把他找回来。苦口婆心温柔的外婆留不住才华跟着脚步一起往外溢的外公,艰难隐忍地把儿女带大。
这样的原生家庭给予父母的都是不完整的缺失的爱。父亲对于婚姻最大的理想是有个温柔贤良的妻子。父亲曾经感慨的说:你妈妈要是温柔点我就知足了。而母亲一辈子最渴求而不得的,是一个能弥补父爱代替父亲角色的丈夫。而这恰恰都是对方给予不了或者说不懂怎么给予的。矛盾不可避免。
过了新婚燕尔,卿卿我我的几年,父亲爱玩的本性再次显露出来。不是出去和朋友玩几天就是叫上一群朋友回家玩几天。母亲当初也许也试着温柔过的吧,只是发现这种时候温柔的效果远没有吵一架来得猛烈强劲。年轻气盛的两个人都不甘示弱,张牙舞爪地,非要吵个酣畅痛快才罢休。每次都吵得非常投入不顾一切——从来也不低头看看吓呆了的女儿们惊恐的脸。几次冲到法院要离婚,都被爷爷拉了回来。母亲性子特别刚烈,父亲慢慢有所认识后,只得学着忍让些。好歹父亲知道女儿们可不能没有母亲。从小到大,每次他们吵完架,父亲总会第一时间认识错误,有意无意地跟母亲搭腔,母亲躺在床上恨恨地不理。然后父亲不好意思地哄着我们当说客,找些由头吸引母亲打破沉默,比如做好饭(平时从不做饭)支使我们叫母亲起床吃。只要母亲开口说话了,战争就算彻底结束了。
后来爱折腾的父亲带着母亲各地跑生意,开货船,到西北做汽车电瓶,生意红火。那几年夫妻俩互相扶持,恩爱有加,眼神里看彼此都笑意盈盈。春风满面的两夫妻,走到哪里都是让人羡慕的一对璧人。
九岁那年我的身体突然出了问题,父母带着我四处求医,十多年一直无法治愈。这对他们是个沉重的打击,也是个沉重的负担,花光了早年的所有积蓄。两个人渐渐变得沉默了些,个性也慢慢收敛。但偶尔还是会争吵,父亲大多沉默面对母亲的絮叨。后来回县城老家做些小生意,安心陪伴我们读书。不管多难,对女儿们的教育从来都没松懈过。八十年代出生的我们没赶上教育的好政策,从小学到妹妹们读大学,教育经费是家里最大的压力,加上我不间断的医药费,父母硬是扛过来了。
那是他们相濡以沫的年月,共同艰难地守护这个家,抚育我们长大。从不知世事的少年一起磕磕绊绊走到了两鬓斑白的中年。 帅气顽皮的父亲被岁月打磨成坚毅的汉子。母亲的棱角也磨去大半,变得圆润起来。家里常常会听到和气的玩笑。辛苦养育大的三个女儿,除了我,两个妹妹都没有让他们失望。后来几年做生意攒了些钱就在长沙买了套新房子。时光荏苒,岁月无情。本以为送读完两个大学生,责任完成可以好好享享福了。可是命运偏要捉弄我们,父亲一次感冒咳嗽断断续续拖了一个月不见好,眼看着消瘦下去,一检查已经是肺癌晚期。
(三)
这个结果不亚于晴天霹雳。我们的世界猝不及防地坍塌了。父亲并不知实情,母亲绝不允许别人告诉父亲,串通医生骗他说是肺结核和脑梗塞,因为癌细胞已经转移到头部,引起一边脸面瘫。半辈子在父亲面前倔强逞强的母亲,这时候吞掉泪水一步不离地照顾父亲。牵着他散步,按摩,做各种营养饮食,端茶喂饭,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在父亲最后几个月里极尽温柔地陪伴。这世间所有的事都是如此,等你明白时早已经晚了。
父亲的病情发展很快,已经扩散全身。刚查出来时还可以自己开车,短短三个月便要坐轮椅。从一百六的体重瘦到只剩皮包骨头。刚查出来时母亲说要陪他去旅游,父亲不肯,说好了再去。每天都有朋友来医院和家里陪父亲,他是个顶受朋友们喜欢的人,豁达开朗,朋友们都不忍心,来了总要讲点从前的趣事给他听,背地里又偷偷抹眼泪。但父亲还笑着安慰他们,等我好了就好好陪你们喝几天酒。说的时候喉咙其实已经说不太清楚了。一直到最后,哪怕已经无力翻身,父亲都咬紧牙关从没叫过一声疼。母亲抱着他坐起来,问他哪个姿势比较舒服?父亲轻声说,你看怎么舒服就好。
但是到父亲最后半个月的里,他莫名地骂过母亲两次。有长辈告诉母亲,他这样骂你是为了走后让你少挂念他。
父亲临终的前一天,小妹当着所有亲友的面告诉了父亲真相。父亲沉默着点了点头。小妹问父亲怪不怪母亲,父亲摇摇头,努力发出一个无声的回答:不怪。然后看向母亲,眼里满是无言的温柔和不舍。小妹再问父亲还有遗憾吗?父亲再次摇了摇头。那个九月的深夜,父亲永远地走了。
送走父亲后两个月,我们便到长沙装修新房,过了几个月便把父亲的遗像带回长沙他的新家里。父亲一辈子为了家人颠沛流离,走后才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家。这是他自己生病前来看过两次的房子,他在的话,一定很满足。
昨天母亲睡了个长长的午觉起来,突然说,四年了,刚刚还在做梦梦到你爸笑嘻嘻地从外面开门回来,还跟以前一个样。说完扭过头去,那扭头的瞬间,我看到窗外猛烈的骄阳在她眼里泛起一片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