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树之莺


文/嫊苵

Chapter 1

腊月刚至,北国已是千里冰封,一片银装素裹,屋顶白雪皑皑,外头朔风凛冽。每日清晨推开门,一阵刺骨的寒风扑面而来,让人不由得哆嗦了几下,房前光秃秃的大树被厚重的积雪压弯了腰,乍一看,倒像一位身形佝偻的老者。不同于雪下乱如巾的北国,长江流域以南的冬天,除了山区,一般的城镇终年无雪。

属亚热带海洋性气候的鹏城便是一座从未下过雪的城市,季冬时节,全国降温,鹏城的白日也依旧是阳光普照,熙熙攘攘的车辆在道路上行驶,形形色色的路人穿梭于街头巷尾,暖洋洋的日光温柔地凝视着窗台边上的一盆盆多肉植物,细细瞧去,却见那淡粉色的桃美人在日光的视线下羞答答地低下了头,脸上泛起几抹红晕,恰是惊艳。自入冬以来,鹏城的天气喜怒不定,偶尔猝不及防地下起一两场淅淅沥沥的细雨,柔软的雨丝滴落在枝丫上的树叶,仿若情人的抚摸。夜幕降临后,热气散去,不时有冷飕飕的风穿过街头,夹带着几缕湿气刮过脸庞。

不过亥时,阿树便洗漱完毕,背靠床头,呈九十度坐姿,灰黑色的丝绒被慵懒地掩至腰间,左手握着一本摄影杂志,右手时而抬起来翻动书页,时而食指弓曲,微微摩擦下颌,看至精彩之处,唇边会弯起细微的弧度,这时,左脸颊的小酒窝若隐若现。天花板上的麻绳吊灯散发出柔和昏黄的灯光,右手边的床头柜上摆放着一台小而美观的蓝牙低音炮音响,正悠悠传出曲调舒缓的音乐。

入了夜,鹏城稍有寒气侵袭,阴冷的西北风从半开的窗户中灌进来,两旁的窗帘被吹得鼓了起来,仿佛不停扯动裙摆的少女,发出“呼呼呼”的响声,与回荡在半空中的音乐声搅拌在一起,顿时,室内低缓的气氛被划破,如录音机卡壳般的杂音由远及近传入耳中,吵得阿树皱了皱眉,转过头去看了风口处几眼,尔后随手把杂志放在一边,右手掀开被子,正欲起身,置于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屏幕瞬间亮了起来,音响里的歌声却是在一刹那缓了下去,房间的嘈杂声霎时如疾风中的野草焉了许多。听见响动的声音,阿树站在床沿边,直起身子,侧首去看还没有暗下去的手机屏幕,只见上面闪烁着一条微博私信。冷风像饥渴的凶兽鱼贯而入,整间房即刻被凶兽所占领,只着一身单薄睡衣的阿树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肩膀,然后拿起手机,抬起脚就往窗口边走去。

步至窗口边,更猛烈的冷风劈面而来,阿树迅速关上了窗户。随着“啪”的一声响起,凶兽全都魂飞魄散,房内登时暖和起来,阿树把手机举到眼前,按下Homo键,屏幕刹时又亮了起来。熟练地输入六位数密码,阿树点开微博,便看见通知栏上显示着一条未读私信,发信人是一个陌生账号。朝着手机屏幕上的那句“请问最近方便约拍吗”看了一眼,阿树便不假思索地回了一句“方便”。消息刚发出去,不过几秒后,就收到了对方的再一次询问:“明天中午,穗城东山口,可以吗?”阿树在脑中回想了一下近日行程,确定明日无拍摄任务后,随即快速地回复了“可以”两字。这次对方也依然回复得很快:“根据你挂在微博上的报价单,我用支付宝把定金打给你,至于风格,就是生活照吧。”身为旅拍摄影师的阿树其实很喜欢这般爽快的客户,明码标价,各取所需,当即回了一个“好”字,顺便把支付宝账号一同发了过去,随后单手握着手机,再用另一只手拉紧了窗帘,便折身走向房中间的大床。

阿树打开网易云音乐,点了“Right Here Waiting”的单曲循环,Kurt Schneider低沉沙哑的声音顷刻间从音响中缓缓流出,旋律刚奏,思绪已涌上心头。阿树躺回床上,侧身拥了一床被子,修长的手臂触到埋于被下的摄影杂志,一把抽了出来,然后抬臂扔到床头柜上。“叮”的一声,手机又震动了一下,阿树划开屏幕,原来是刚才那个客户的定金到账了。对方的干脆利落让阿树的心中难得升起了几分好奇,这般想着,他便点开了那个陌生的微博账号,基本资料空白,发博数量为零,还有寥寥几个僵尸粉,而关注栏中只有他一个人,没有任何可以观看的内容,倒是“此情可待”这个微博名引得阿树猜想,这估计是一个刚注册不久的小号,兴许是不想让旁人知晓,只是小号微博的名字也取得这般极富故事性,想必博主该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吧。随后阿树笑着晃了晃头,不作他想,便退出了“此情可待”的主页。

看了一眼手机,已过亥时。阿树打了一个哈欠,转身将手机放在床头柜上,随即按了麻绳吊灯的开关键,房间须臾间陷入黑暗。世界陡然安静了下来,只有Kurt Schneider的中低音悠悠飘荡在房里,当失去光明后,阿树反倒无了睡意,脑袋像一座电影院,循环往复地播放着一帧帧画面,扰得他辗转反侧,换了一个又一个姿势,依旧无法入睡。无论如何也寻不到正确的睡眠姿势,阿树索性睁着一双眼,定定地望着漆黑的天花板,脸上凝聚着一股迷惑,还有无力。不知过了多久,阿树妥协般地叹了叹气,顺手从床头柜上捞来了手机。刚按下Homo键,屏幕便倏然亮了起来,刺得阿树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几秒后,适应了眼前光线的他才慢慢地划开屏幕,打开微博,点开悄悄关注,只见里面赫然躺了一个微博账号。

即使没有任何更新,阿树仍是忍不住点开了这个微博账号的主页。略略看去,与阿树好十几万粉丝的认证微博相比起来,这个微博像是一间因开于荒野间而无人问津的小酒馆,基本资料里只填了所在地为穗城,没有简介,没有关注人,更没有粉丝,一张少女半边脸照的头像贴于酒馆门前,显得有些寂寥,半边脸上的一只杏眼正笑成了一弯银河,仿佛里面藏了细细碎碎的星光,看得阿树心神驰往。把仅存的十四条微博一条一条往后翻看,然后又一条一条往回翻看,即使翻看了无数次,阿树对所有内容已能熟记于心,但仿佛像是被上了烙印一般,每日总得上来看几眼,才能睡得着。像是挣扎的溺水者,阿树不停地刷新了好几次,微博数量依然没有变化,页面显示十五条微博,但无论怎么刷新,也是只有十四条的内容,最后更新的一条微博还是两年前,滑了好几下,最后阿树的右手食指停在微博封面上,凝眉注视指尖旁的微博名,简单的三个字像栖息于夏日枝头上的黄鹂,展喉歌唱,咿咿呀呀地唱进了他的心。

林莺眠,莺啼山客犹眠。

Chapter 2

鹏城与穗城相隔不远,两城之间只有一个小时左右的车程。阿树早早地便起了床,收拾妥当后,便背着行囊乘上了开往穗城的高铁。穗城的白日虽也是艳阳高照,但气温明显比鹏城低了几度,长袖衬衫外只披了一件薄外套的阿树踏出车门后,连续打了几个喷嚏,他低眸瞧瞧了手表,刚好九点,距离与客户约定好的时间仍有四个小时,足够他去一趟珠江东路4号。薄雾未完全消散,穗城的高铁站已是人声鼎沸,阿树边往出口处走去,边低头刷微博。络绎不绝的乘客从他的身边路过,有的推着行李箱擦肩而过,有的走路晃晃悠悠,两人不小心相撞在一起。阿树连忙从手机屏幕中抬起头,与对方异口同声地说了句“对不起”,后来许是意识到走路看手机甚是不安全,便把手机放在外套口袋里,快步走出高铁站。

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报了地址以后,阿树坐进后座,便想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机,前座的司机师傅便开了口:“小伙子是第一次来穗城吗?”右手伸入外套口袋,握住手机,阿树回道:“不是,来过很多次了。”闻言,司机师傅像打开了话匣子,边开车边乐呵呵地说道:“怪不得一上来就报了这么准确的地址,一大早的就去图书馆,像你这样爱读书的年轻人不多了。”没有开窗的车内有点闷,阿树伸手过去摇下了车窗,望着窗外稍瞬即逝的建筑,笑了笑:“我就是过去看看穗城的图书馆是不是跟照片上的一模一样而已。”话音刚落,正碰上了绿灯亮,司机师傅回过头,一朵灿烂的笑容挂在饱经风霜的脸上:“小伙子,你这就找对地方了,我们穗城图书馆可是出了名的好啊,很多小年轻都喜欢跑去那里拍照呢!”说完,不待阿树回答,便转过头。红灯亮了,出租车又继续向前驶去。阿树掏出手机,打开微博,点开林莺眠的微博,往上滑了几下,顺数第五条微博是一组图书馆的照片,记录了图书馆里的众生百态,配字为:珠江东路4号。点开照片,左右滑动,看了好一会儿,阿树像是才反应过来司机师傅说了什么,喃喃自语了一句:“这个倒是不假。”

穗城图书馆占地面积较大,楼层较多,虽然还是清晨,但馆内已有不少的人各居一处,不问世事,尽情遨游书海。仔细看了看林莺眠的微博,阿树发现她的那组“珠江东路4号”的照片都是摄于四楼。图书馆的楼梯并不陡,阿树三步并作两步,直往四楼走去。到了四楼后,阿树才发现这是外国小说的藏书层,林莺眠以前就很喜欢看小说,几年来,这个爱好都没有变过。阿树比对着微博上的照片,一排一排书架寻过去,每当寻到一处与照片一模一样的地方时,他就举起手机,试图从林莺眠的角度来拍摄出一张相同角度的照片,仿佛这样就可以离林莺眠更近一些。

年轻的时候,为了靠近喜欢的人,我们总会偷偷地去看心上人无意中说起的电影,去听心上人在社交平台上分享过的音乐,去走心上人曾经走过的地方,仿佛只要这样做了,我们就可以离心上人更近一点,再更近一点。微博使用龄长达七年之久的阿树虽然已步入滚滚红尘,开始为生活打拼,但不论何时,只要面对林莺眠,他便觉得自己似乎永远都是当年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不曾老去。

Chapter 3

走出图书馆,将近正午,寒气退去,天开始热了起来。阿树脱了外套,挂在臂弯处,随手招了出租车,便赶往东山口。两处相隔六公里,而且正值交通堵塞的午时,大概半小时后,阿树方来到约定地点。刚从出租车上走下来,阿树便看见不远处的树下站了一位个头娇小的姑娘,留着披肩发,上身套一件红蓝相间的毛衣,下身穿一条黑色的哈伦裤,头上戴了一顶枣红色的毛线帽。此时,她正一脸阳光明媚地朝阿树招手,见状,阿树踱步向她走去。刚站定步伐,她便仰起一张笑脸:“你就是阿树摄影师吧?长得跟微博上的照片一样帅呢。”被第一次见面的人这般夸奖,阿树显得有点不知所措,腼腆地回了一句:“谢谢。”姑娘笑得更开怀了:“你好啊,我就是今天跟你约拍的那个女生,我叫程为裳。”阿树“恩”了一声,便随程为裳往东山口深处走去。

东山口的道路四通八达,大有一种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中西结合低层院落式的别墅一幢挨着一幢,整齐有序地座落于道路两旁,每走几步,便可以看见一块两米高的指路牌。程为裳一边往前走,一边对着身旁的阿树絮絮叨叨地说:“我也不知道要拍什么风格,其实这是我朋友找你给我拍照的,她说我的生日快到了,出钱给我拍组照片,所以你随便拍吧。”阿树又“恩”了一声,调好单反的光圈,便举起相机,对着正在说话的程为裳咔嚓了一声,随后打开照片查看,这时程为裳的小脑袋凑了过来,看到照片,不无惊喜地说:“把我拍得这么好看,你拍照一定很棒吧,怪不得我朋友都不考虑其他人,一眼就选了你!”阿树把相机按回拍照模式,淡淡地回道:“还好,既然你没有想要的风格,那我抓拍吧。”已折服于阿树摄影技术的程为裳猛然地点了好几下头。正午时分的日光恰是迷人,镜头前的程为裳自然活泼,三四个小时后,阿树已拍下她在东山口大大小小角落中的姿态,有的嘟嘴卖萌,有的双手撑脸,有的目光迷离,但大多都是肆意的笑容扬在脸上。程为裳就着相机看照片,直看得心里美滋滋,为了报答阿树把自己拍得这么好看,她决定请他喝咖啡。刚想开口邀请,裤袋里的手机便响了起来。

阿树握着相机,站在一旁看程为裳打电话,只见她说完一两句“嗯”“对啊”“你到了?”后,随即报了所在地址便挂了电话。抬头见阿树正盯着她,程为裳两眼亮晶晶地说道:“我朋友来了,就是找你给我约拍的那个。”除了回“恩”,一向沉默寡言的阿树好像也不知要作何回答了,正想着告辞,便见程为裳歪身朝着阿树的身后兴奋地挥手。

阿树刚回头,便看见一个女生正施施然而来。她的个子不高,大概只及阿树肩头,即使裹了一件长度及膝的驼色大衣,也能看出她极其消瘦,大衣下摆露出一截纤细的小腿,脚上踩了一双款式简约的小白鞋。她缓步走到了眼前,果然身高只及阿树肩膀,在宽厚大衣的衬托下显得愈加娇小。阿树微微低下头,望向她,但尽管如此,也依旧看不清她的脸,因为她戴了一顶黑色的渔夫帽,帽檐压得很低,脸上还挂了一块医用口罩。由于是俯视的角度,阿树甚至看不到她的眼睛,满眼只有一顶黑色的帽子不停地在晃动。

程为裳从一旁窜了过来,挽住那位女生的手臂,小脸炸开一个大大的笑容:“阿树摄影师,这个就是我刚才跟你说的联系你给我约拍的朋友!”听到这话,阿树朝那位女生微微颔首,以示友好,而那位女生却在同一时刻侧首看向身旁的程为裳,仿佛没有注意阿树的目光。见到身侧之人看着自己,程为裳睁大了一双眼睛:“怎么了?”这时,阿树看见那位女生似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穗城的冬天昼短夜长,未至黄昏,暗沉的夜色已压了下来,阿树抬手看了看手表,欲正准备开口辞行,却听见程为裳清脆的嗓音响了起来:“阿树摄影师,可以为我们两个拍一张合照吗?”并非过分的要求,阿树便举起手中的相机,退后几步,找了一个角度,为眼前的两位女生拍下了一张合照。见阿树去意渐显,程为裳便也不好再挽留。抄了程为裳的邮箱以后,阿树便往高铁站赶去。

抵达穗城的高铁站,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阿树穿过摩肩接踵的人群,坐在返回鹏城的高铁上。快轨车向前疾驰,车窗外的风景快速从阿树的眼中一闪而逝,就像生命旅途中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还没来得及好好问候一声“你好”,却已是离别在即,而一别便是一生。阿树望着窗外不断后退的景物,不禁心想,虽然他一直站在原地,但是于或者正坐在车上的林莺眠而言,自己就是不断往后退去的穗城楼房建筑,而当快轨车驶出穗城后,展现在林莺眠面前的将是更为广阔无垠的天地,而自己则是逐渐淡出她的视线,最后变成一个小黑点从她的生活中消失。

思及此处,阿树自嘲地笑了笑,自从那次不欢而散以后,他便与林莺眠彻底断了联系,双方互赌着一口气,谁也不愿先开口妥协,一怄气便是至今为止的三年。分开以后,阿树虽顾着自尊,不愿意先主动联系,但他每天都会去看林莺眠的微博,看看她过得开不开心,有没有按时吃饭,有没有照顾好自己。而林莺眠则是一气之下删掉了之前所有的微博,三年以来,也只是更新了十四微博,而两年前却是已完全停更。

“叮”的一声,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一下,阿树掏出来一看,是程为裳的尾款到账了。盯着支付宝上的一串数字,阿树又想起了那个全副武装的女生,他总觉得她似曾相识,但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到底是哪里熟悉。这般想着,阿树打开了相机,低眉看最后一张合照,上面是手挽手的两个女生,右边的及肩发女生笑意盎然,与旁边瞧不清表情的女生形成鲜明的对比,仿佛饱受色彩冲击的一幅油画。放大了照片,阿树这才瞧见了她的一双眼睛,形似杏核,里面镶嵌了两只黝黑的瞳孔。阿树看着这双杏眼,心想:如果笑起来,该是和林莺眠的眼睛一样吧,好像满天的星星都掉落了下来。

旁座一位打扮嘻哈风的男生不小心扯掉耳机,顿时,林俊杰像是被天使吻过一样的声音在车厢上空响起:“离开你我才发现自己,那爱笑的眼睛流过泪,像躲不过的暴风雨,淋湿的昨天删去......”

Chapter 4

半个月后,阿树接到一单来自榆城的约拍。前几日,阿树便已把程为裳的照片修好,通过邮箱发给了她,并在征求了她的同意后,将照片整理成宣传封面发上微博。当时,坐在电脑前的阿树正打算从众多张照片中挑选出比较具有代表性的几张,而滑至那张画面冲击感很强的合照时,阿树却鬼使神差地把这张合照也选为了代表照片。于是,这组宣传照片的最后一张便是两个女生的合照,其中一个帽檐压得很低,面容模糊。

次日,阿树便乘坐飞机,前往春城。鹏城没有直达榆城的飞机,需要在春城转机。三个小时后,飞机降落在春城机场,距离从春城飞往榆城的下一班飞机起飞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阿树只得提了行李,坐在大厅里候机。阿树对春城机场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是熟悉。春城四季如春,故被称为春城,而临近之市榆城是一座文明美丽的古城,素有“人间仙境”之称,城内的苍山洱海更是引无数文人骚客竞相折腰,怡人风光也深得阿树青睐,时日一久,每当阿树得了空,便从鹏城飞往榆城,这时就必须需要在春城转机,次次如此,无一例外。

每回来到榆城,阿树都喜欢住在城南尽头的一家客栈,那家客栈装修古朴典雅,甚得阿树欢喜,因着这份欢喜,阿树也曾在微博上分享过这家客栈。客栈的掌柜是一位风情万种的女人,长了阿树几岁,大约三十出头。一回生二回熟,阿树俨然虽是客栈的熟客,与掌柜也已十分熟稔,但仍不知掌柜的全名,也只是随着众人一起喊她艾子。艾子常日着一身贴身旗袍,纤长的脖颈高高挺起,像一只优雅的白天鹅。阿树记得,艾子的发型很多变,每一回阿树见着她的时候,她都是不同的发型,有时候是一头大波浪卷,有时候是把头发挽在后脑勺,有时候则是梳了一条马尾辫。艾子的发型似乎是随心情而变化,风格变化莫测,但与身上的旗袍搭配起来,反倒不觉怪异,反而显得有些像个时而烟视媚行时而清纯可人的森林妖精。

距离上一次到榆城已有三月,从榆城机场出来后,阿树凭着记忆来到客栈,大门正敞开,穿过门后的一道小拱桥,阿树便看见艾子正躺在庭前的摇椅上闭目养神,一头长直发懒懒散散地垂挂在椅背后面。听见声响后,她睁开眼,见是阿树提着行李正站在桥尾,便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笑着说了一句:“你来了啊。”阿树“恩”了一声,便再无下文。似是已习惯他的寡淡,艾子边领阿树往庭内的客房走去,边侧头跟阿树说话:“房间已经给你留好了,还是你以前住的那间。对了,你这次打算住多久?”听到问话,阿树的步伐不停,继续朝前走:“还不确定。”

“榆城可比鹏城暖和多了,前些日子,无量山的冬樱花也开了,不急的话多住些时日吧。”脚踩在木地板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把阿树的一声“恩”掩了下去。艾子似是没有听到阿树的回答,侧过头来瞧了他一眼,对上艾子的视线,阿树放轻了脚步,却也没有再发一言。似是阿树的反应在预料之中,艾子倒是也不再开口,霎时,只剩下脚踩在木板上的“咯吱”声。

不多会,两人便来到转弯处的第一间房,开了门,艾子把钥匙交给阿树后,便离开了。关了门,阿树将行李放好,便推开离床边不远的一扇镂空雕花窗,顿时被清新的空气拥了个满怀。窗外立着一棵大树,正值冬季,虽非落叶缤纷,但也仍是偶有几片树叶从枝头脱落,在半空中打了一个旋,随后扑向大地。

Chapter 5

这次的客户是一对新婚夫妇,阿树连续为他们拍摄了两日,到了第三日,阿树睡到自然醒,已是日上三竿,洗漱完毕,便捧着笔记本电脑,坐在庭院中的一张方形白桌前,埋头修图。艾子打着哈欠,不知从哪个角落走了出来,看见阿树,便眯着眼打了一声招呼,随后把自己丢进方形白桌旁的一把摇椅里,拿起手机,开始玩了起来。

榆城是没有冬天的,此时虽已是十二月,但比鹏城与穗城还要再暖上好几度,这不,成片成片的日光滑过屋檐,如一帘一帘的瀑布盖了下来。阿树正按动鼠标把电脑屏幕前的这张照片调亮,耳边登时想起了艾子略带惊讶的声音:“原来你也认识这个女生!”阿树顺着声源,疑惑地望向艾子。见阿树望了过来,艾子稍微直了直身子,把手机屏幕举向阿树,紧接着说道:“你最近发的这组宣传照中的最后一张合照,穿驼色大衣的那个女生,三个月前也来过我的客栈,好像就是上一次你刚走没几天吧。她戴了口罩和帽子,差点没认出来。”阿树往前探了探身,看了几眼手机屏幕上的合照,发现艾子说的是程为裳与那位口罩女生的合照。随即可能是讶异于艾子惊人的眼力,便淡淡地开口回了一句:“这样你都能认得出来?”一听这话,艾子完全坐直身子,及膝的旗袍也随着她的动作缩至大腿处,裸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肌肤。阿树不动声色地撇过眼,继续面对电脑屏幕。

艾子把手撑在椅背,朝着阿树说道:“当然,我对她的印象很深刻。她真的是一个有故事的女孩,而且故事绝对出乎意料。有一次跟她聊天,她告诉我,微博刚开通的时候,她和一个男生因为都喜欢摄影,便通过微博认识了,随后每天一起讨论摄影一起聊天到深夜,经过日积月累的相处,第二年便相爱了,可是一直没有见过面,那时通信不发达,加之两人都是学生,也就没有互发过照片,据说正打算见面,却因为双方矛盾越来越多,三年前的一次吵架后,两人就断了联系......”

艾子话还没说完,阿树猛然转过头来看她,顿时把她吓了一跳。只见阿树两簇浓黑的剑眉飞入两侧干净的鬓角,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你还记得她的名字吗?”虽然阿树此刻惊讶中带着紧张的表情让她百思不得其解,但艾子还是顺着他的话回道:“记得,她的名字很好听,叫林莺眠。”这个名字重重地砸烂了阿树的心田,一时之间,千万种滋味涌上心头。须臾,他抬眼看着艾子,似是斟酌了几下,方压低了声音:“她,还有说什么吗?”

“那次她之所以会来我的客栈,是因为那个男生曾经住过我的客栈,我问她是谁,她倒没有说。”艾子拢了拢头发,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接着说道:“对了,当天跟我聊完以后,她录制了一首歌,然后发上了微博。我记得她还告诉我,那条微博仅限粉丝观看,只要那个男生关注了她,就可以看到了。”阿树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地呆了几秒,待反应过来时,便抓起桌上的手机,打开微博,取消悄悄关注,右手食指颤了颤,点了几次关注林莺眠的微博都没有成功,最后还是一旁的艾子看不过去了,伸手过来帮他点了关注。阿树抬头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艾子耸耸肩。然后阿树又低了头,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手机屏幕,页面显示已关注,阿树用微微颤抖的食指往上滑,立即出现了一条新微博,更新时间正是三个月前,阿树盯着新微博上的内容,久久未语,就连艾子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也是毫无反应。

见阿树一副呆若木鸡的模样,艾子凑下身去扫了一眼手机屏幕,只见那条新微博上写了一段话:你知道我现在在干什么吗?我正坐在你来过的一家客栈里,录制《Right Here Waiting》。阿树,你一定不知道,很早之前,我就偷偷练习了《Right Here Waiting》这首歌,想等我们见面的时候,唱给你听,可是后来我们争吵冷战,谁都不愿服输,直至断了联系,我也没能为你唱这首歌。如果有一天,你能够看到这条微博,那么请点开文下的链接,里面是一首我为你唱的歌。Wherever you gao,whatever you do,I will be right here waiting for you,whatever it takes.这是真的。

相识的这几年,阿树在艾子心目中一直都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清淡模样,从来没有在他的脸上看过情绪起伏很大的表情变化。然而,此时,她却看见他颤抖地点开了微博文下的链接,纯净如水的声音悠悠地传了出来:“Oceans apart,day after day......”艾子认得这把声音,正是三月前与她言笑晏晏的那位女生。而旋律刚奏,艾子便瞧见阿树已红了眼眶。

一曲未完,阿树就急忙收拾了桌上的东西,往房间冲去。不多会,提着行李,路过庭院,与艾子告别。此时,阿树已恢复了素日的寡淡,只是一双眼眶边微微残留的几抹红出卖了他。艾子站在他的面前,手不自觉地抚平旗袍下摆皱起的褶子:“这么快就走了?”阿树“恩”了一声,便抬脚往外走,走了几步,止住脚步,没有回头:“这个时候,无量山的冬樱花已经都凋零了。”说完,便疾步走出了客栈。

Chapter 6

将近年底,穗城也开始冷了起来,天刚露出鱼肚白,寒气最是浓郁。林莺眠一推开小区楼道的铁门,便听见相机咔嚓的一声,抬头就看见阿树单手举着相机,冲她笑。似是有些始料不及,不曾想过阿树会这样突然出现在这里,林莺眠紧紧地扣住门把,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阿树。天色渐朗,阿树站在七八步外,脚边放了一些行李,棱角分明的脸上虽难掩疲惫,但却目光炯炯地看着林莺眠。

这时,林莺眠握在掌心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程为裳的信息:阿莺,昨晚阿树摄影师给我发邮件,索要你的地址。原来他就是你一直藏在心底的那个人啊,所以我把你家地址给了他,你要看在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份上,赦免我的死罪啊。

几眼刚扫完信息,手机又响了起来,是一个显示归属地为鹏城的陌生号码,林莺眠抬头看着阿树,不发一言。只见阿树朝她笑,抬了抬下颌,示意她接电话。林莺眠迟疑了几秒,仍是按了接听,顿时,阿树清朗的声音便入了耳:“阿莺,无论你去哪儿,不管你做什么,我都在这儿等你,不管代价如何,这也是真的。”

手机贴在耳边,阿树的声音像一条丝线柔软地穿过林莺眠的身体。她站在门边,看着他一步步走过来,三年的隔阂时光仿佛被他一脚一脚地踩碎。丝线刚打了结,他已站在她面前,俯身紧紧地抱住她,仿佛要把她融进身体。太阳还没有出来,人们仍未从睡梦中醒来,四周静悄悄,林莺眠听见头上响起了阿树的声音,似是千帆过尽。

他说:“真好,我们都没有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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