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先生后来死的时候,我没有去过。听说,丧事是很从简的,寥寥落落地去了七八个人,哀恸痛苦也全没有,只是一个白色的大大的奠字挂在那里,上边是一个滚字显示屏,写,“沉痛悼念K的离去”,旁边是七八个花圈,中间便是一口红木棺材,直挺挺地僵着K的尸,去的人都说连脸色都不同往常见的,岂止是白,那是僵白而又有些黄色的色彩,口里塞着棉花,脸全缩成一团,仿佛不甘心而极痛苦的样子。穿的就是宽肥而鼓肿的寿衣,因为穿了七八层的缘故,他整个人都鼓肿起来。平时一百三四十斤的人,到后来只有六七十斤,说他方就木时,仿佛一个骨架了。一条被剪断的管子从他身上引出来,那原是引胆汁引胰液的,缝在身上,后来竟长在一起,——这我是知道的,虽则先前都是传言和听说,但管子确凿是真的。我那时去看他,他正躺在床上,见我来了也没有什么惊喜,哼央着叫我给他翻身,我也看到病床边一个透明的袋子,盛了半袋棕黄色的什么,大约是胆汁,接了一根管子到他的瘫死的身体里去。
我于是放下手中的东西,帮他翻身,他那时其实也只有八九十斤重了,可都活动不得,因此翻身也颇费力。我须先将他僵硬着的脚翻摆过去,再把胳膊一同摆过去,再用力将他翻到侧身,之后还需拿枕头之类垫在身后,再将衣服整理好,为他盖上被子,方才完毕。这时我手上就全是白色的粉末,那是他身上的死皮了。
他转过身来眼神木讷,茫茫然没有方向,也不看我,更不说话,就如行将就木的人那样颓丧,其实他已知大限即至,尚在翻省前生,无暇顾及我,我小坐一会儿,见他如此颓丧,悲从中来,不能自已,更不能久留,便告辞而去。哪知这一别竟是永别?等再听闻他的近况,却已是就木了。
我于是想说些什么,但没有;想哭并且流泪,但没有;我知道悲痛是需要时间来沉淀并且感知的,我委实也了然这些事是没有法子的,于是只好承担。而苦痛的累积就像骨上的芒刺,初长出时不觉什么,渐渐积多了,也就会痛会叫了,并且痛彻心扉的。
我忽而想起了韩退之的《祭十二郎文》来,相传他边写边哭,恨恨不能自已,可见情谊之厚,但我没有,初听时我没有一丝一毫的痛苦,我反觉那是一种解脱,并且更觉这是一种欺诈。但就像一个强力弹簧,我在听闻时的越不痛苦,成了我在分别时的越加哀恸痛哭。这全在K将下葬时我才知道,那时载着K的灵柩的农用卡车已绕小城转了一周。到了墓地将K的棺木降下去时,我才醒悟,k从此就消亡了。我眼前便浮现往昔共k的日子,仿佛影片一样飞过闪过又倏忽不见,化作云烟消散,等最后一张也终于化为粉灰,我也终于放声大哭:“k,你去哪里?”
我竟没料到,我送K送了三次,三次都于哭声与白布黄纸中过去,一是送K从w地到z地去,火车站附近一家男人死了,烧纸悠悠扬扬地飘到我脚边,K笑言:“不吉利。”我不说话,将他送进火车再出来,从此便别了五年有余。而是送K的父亲离去,k此时正忙于万般琐事,千里迢迢地从z地赶来,办完后事又赶回去,我又送他离去。第三次即是k过后的事了,我最后送他离去到地下一丈远的极乐之处,他躺在里面不发一语,而我在跪在外边泣不成声,我与k起于吹敲纸马之中,而终于散白黄钱之中。
未完,不知何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