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
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我在这头
新娘在那头
后来啊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
母亲在里头
而现在
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
我在这头
大陆在那头
——余光中,1971年,于台北厦门街
今天上午,诗人余光中去世。
Sir想你应该也一样,立刻记起了课本里的《乡愁》。
重新读来,这首诗已经另有一番滋味。
对于余光中的名字,我们不会陌生。
大诗人,著名翻译家,先后任教于香港中文大学、国立中山大学。
这些你都知道了。
在今天,或许我们更应该认识一个不一样的余光中——
《他们在岛屿写作:逍遥游》
《他们在岛屿写作》,关于台湾作家的系列纪录片。
片名取自余光中的诗作《逍遥游》,拍摄时老人家已经年过八旬。
在片中你首先看到的不是诗歌。
而是一个……贪玩老头。
头发花白,还爱讲冷笑话。
参观景区,他看到一处凉亭上的诗作,突然凑上前去。
旁人念出诗句,准备好了要听余老师发表什么见解——
“烟收远树山徐出。”
谁知,余光中在别人念到“徐”字时,打断了。
用手遮住徐字的偏旁,大声念道——
“烟收远树山……‘余’出。”
然后对着镜头无辜一笑,“我(余光中)就出来了,嘿嘿。”
对自己的姓氏,老头有执念。
回到故地台湾枋寮 ,一下火车,看到车站刻着他的诗作,甚是开心。
但走近一看,发现自己的名字不知被哪个贪玩的小孩刮掉了。
他也不生气,问人拿了支笔,在石头上大笔一挥。
最后,摆好pose,一脸骄傲地拍照留念。
管不住自己的手,还管不住自己的腿。
跟家人一起参观古镇,家人一路搀扶着老人家,怕他绊倒。
可一转身,他就挣脱开,骑上了头石狮子……
从旁人的反应看,骑狮子大概是余先生的长久爱好。
妥妥的老顽童嘛。
余光中从小在乡村长大,与大自然作伴,至今也没改掉上蹿下跳的童心。
路过当年玩耍的小河,又心血来潮带着一帮阿姨叔叔玩起打水漂。
他玩得最起劲,还即兴作诗传授技巧——
出手要快,脱手要平稳而飞旋。
出水为鸟,入水为鱼。
一开始,没找到感觉,一次次“石沉大海”。
可能是觉得自己牛逼吹大了,拼命埋怨:“唉,不好不好。”
执意要证明自己,最后终于成功打出一个漂亮的水漂,你看他——
兴奋喊着,手指指着,最后小手在胸前满意地鼓掌。
一举一动,像个孩子。
而他的诗句,也总藏着儿童般的天马行空:
我写作,是迫不得已,就像打喷嚏,却凭空喷出了彩霞。
又像是咳嗽,不得不咳,索性咳成了音乐。
贪玩以外,他还是个宠妻狂魔。
有一次在大学生面前朗诵自己的《乡愁》,什么都没准备直接上台。
他没有把自己的诗念得沉重,反而,在说到“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时——
小手一挥,指向台下的老伴范我存。
瞬间所有人笑了,鼓掌了,“新娘”也在大家的掌声中,略带害羞地起身示意。
我们总说诗人浪漫,浪漫,大概就是这样子吧。
虽说是老夫老妻,温度可是一点不减当年。
纪录片中,他说最近刚写了一首诗,关于妻子手上的玉镯。
于是开始介绍诗的内容,“我说你这个玉啊真漂亮,你这个沁啊好像月亮上面兔子的影子……”
正当Sir以为是在赞美玉镯时,突如其来就被喂了一口狗粮:
“你现在佩戴在一个玉人身上,相得益彰。”
夸了一通玉,搞半天原来是在夸身边的老伴……
看着老两口,一个正经地夸,一个害羞地扭过头,玩起浪漫,赢了多少小年轻啊。
每当两人一同出现在镜头,几乎每个细节都是甜的。
但凡有一点点危险,余老总会为妻子伸出手。
在河边拍照,他伸手让老伴不要再往下走;走下火车,他转身伸手扶着……
关于婚姻,余光中曾说过一句话:
家是讲情的地方,不是讲理的地方,夫妻相处是靠妥协。
婚姻是一种妥协的艺术,是一对一的民主,一加一的自由。
这样的觉悟,那无微不至的宠护,一点都不意外。
因为,可能很快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结婚35周年时,他为这段爱情写了一首《红烛》。
从回忆,到追忆:
三十五年前有一对红烛
曾经照耀年轻的洞房
且用这么古典的名字
追念厦门街那间斗室
迄今仍然并排地燃烧着
仍然相互眷恋地照着
照着我们的来路,去路
烛啊愈烧愈短
夜啊愈熬愈长
最后的一阵黑风吹过
哪一根会先熄灭,曳着白烟
剩下另一根流着热泪
独自去抵抗四周的夜寒
最好是一口气同时吹熄
让两股轻烟绸缪成一股
同时化入夜色的空无
那自然求之不得,我说
但谁啊 又能随心支配
无端的风势又该如何吹
余光中老先生除了写得一手浪漫情诗之外,其实内里,也曾是一名摇滚青年。
他出国留学的那段时间,就曾沉迷摇滚乐。
最爱披头士、鲍勃·迪伦。
他听了很多美国的摇滚乐
他听大量的披头士的歌
听鲍勃·迪伦
但余老听摇滚,可不是只听个热闹。
他希望把摇滚乐的节奏感,把新民谣的节奏跟语言,化到诗作里去。
所以余老的那些诗,谱了曲之后,都很顺、很动听。
台湾民谣歌手杨弦曾发表了《中国现代民歌》专辑,全部是余光中的诗作,被认为是第一张有资格被称作“民歌”的专辑。
罗大佑也曾把余光中的诗谱上曲,其中一首《乡愁四韵》,流传最广。
乡愁四韵罗大佑 - 之乎者也
余光中也成为70年代台湾“民歌运动”的创领者之一。
活到90岁的余光中,一直都在紧跟热点。
1969年阿姆斯特朗登月,他就很激动地古诗新编——
谪仙的名句
应该倒过来吟了
举头望故乡
低头踏明月
《海峡艺术名家》节目
八十多岁了,还爱上《琅琊榜》,自己看了七遍,觉得剧里面文辞典雅、服饰朴素,十分赞赏。
你想不到他还是个老司机,说要不是台湾限制开车年龄,他打算一直开下去。
年纪大了有什么烦恼吗?聊到这个,余光中半无奈地表示——
粉丝太多了
要不要这么潮?
当然要,用他的话说是为了保持创作上的敏感。
我还看电视连续剧、韩剧呢,若不看,可能写多十本书。作家不是一天到晚写,而是保持敏感,对生命敏感,对新的经验敏感,若是不再为新的经验感到可贵,便不会再想写。
在老头子这从来没有封笔一说,到了七八十岁还在写诗。
甚至有些“抱怨”,你们对我的认识还停留在很久以前啊,《乡愁》都写了四十多年了,除了怀念大陆,也为台湾留下了无数的诗(你们都不来读)。
就在今年,他还给台湾九歌出版社提供了评论集《从杜甫到达利》的文稿 ,那成了老先生的遗作。
余老的心态年轻,不服老,创作力旺盛,但终究敌不过时间……
前段时间Sir看窦文涛的新节目,《一路书香》,第一期就是探访余光中故居。
节目里采访了余老的一位幼时玩伴,现在也有九十三岁了。
他说光中曾经回来过,他依然能认出光中,两人也不说别的,只是聊聊家常。
主持人问阿伯,和余老见面后有没有再相约。
阿伯回答得很干脆:没有。
是啊,两个耄耋之年的老人,此地一别,哪还会再奢望再见?
在“这头”与“那头”来回思念的余光中,如今,永远到“那头”去了。
为我们留下了一首永远的《乡愁》。
它在华文世界中流传不息,被我们常年来反复吟诵。
而余光中写下它,用了多久呢?
二十分钟。
但在这二十分钟前,余光中已经离开了故乡二十余年。
其实《乡愁》是诗人胸中早已酿成的一壶浊酒,只是正好某一个时刻,才倾注而出。
故人,故事,故国。
都在一缕萦绕一生的哀愁中,越漂越远。
余光中说过,每个诗人都有自己的坐标——
说到三峡,就会想到杜甫,“无边落木萧萧下, 不尽长江滚滚来”。
说到黄河,就会想到李白,“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而现在,余光中无疑也把他的生命写进了一个文化坐标。
一说到那湾浅浅的海峡。
我们就仿佛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站在岛上向对岸眺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