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命姐妹
玉琼的出现使花招深感惭愧。周天明被抓走一年多了她始终犹豫不决。她一直想去周家看看周天明的妻女,她深知家里没个男人生活是多么艰难,她想尽自己的一点力量去帮帮她们母女,但她始终鼓不起勇气,怕人家误会她,恨她,把她看成狐狸精,以为她跟周天明真有什么瓜葛,以为是她害的周天明。
花招的生命里悲情是常态,她已经习惯于在石缝里的挣扎。花招不怕生活辛苦,她怕的是别人的唾沫,唾沫星子是足够淹死人的。真相往往被浮尘掩盖,人们只相信自己的眼睛与耳朵,虽然耳听本来为虚,眼见也未必就实。但三人成虎,这世上多的是子虚乌有的杜撰,多得是有口难辩的栽赃嫁祸。花招也有过向人解释的冲动,但旁人总是向她摆摆手,并不给她这个机会。
见到周天明的女儿,花招吃下了定心丸,非去一趟周家不可了。她已经想好,不管人家怎么对自己,打也好,骂也好,她都忍着,她要好好报答人家,为的是周天明一个眼神的嘱托,为的是使自己不再负疚,能够安下心来。
周家大院是一溜十多间的老台门,二层楼,砖木结构,雕梁画栋。高高的石门槛,乌黑的油漆大台门显示着房子原主人曾经的富贵和荣耀。玉琼把花招领进台门,穿过长长的一条走廊,直至西仓门旁边的一个小偏间,才一边叫着“大娘”一边跑进门去。
花招紧随其后来到门口,听得里边应了一声“哎,琼琼回来了?”朝里一看,只见靠墙一张四仙桌,两把椅子。里边那把椅子上坐着一个女人。桌上放着布头线脑,显然女人正在做针线。女人见有人进来,忙摘下老花镜,放下活计站起身来。玉琼向女人介绍:“大娘,定定妈妈送我回家来了。这是定定妈妈。”
“哦,有客人来了?快进来坐,进来坐!”女人热情地向花招打招呼。
花招一面应和一面打量玉琼的大娘:一身阴丹斯林的大襟布衫,脑后盘一个老式的发髻,清瘦脸庞,眯缝眼,花白头发,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全不像四十出头的人,倒有几分上了年纪的老人的味道。“生活的折磨使她提前老了。”花招想着,不由一阵心痛。女人踮着小脚忙着要去倒水泡茶。花招忙拦住她说:“姐姐不要忙。我跟你坐着聊聊天就好。”
“我叫花招,我跟你先生周天明在一个工地干过活。”花招主动打开话题,等着暴风雨的降临。
“哦,是吗?这么巧啊!”女人并没生气,“你们工地的人真好,上次也有个人来看过我,还给我捎来米和油。说是队长吩咐的。”
“这样啊?”花招很惊愕,队长好事比自己做在先。
“天明他犯了事,打了人,被调到别的地方改造去了。这是他不对,但他本性不坏的。他是个好人。”女人幽幽地说,“他身子骨单薄,打小没干过重活,在工地一定怪受罪的吧?”女人心疼自己的男人。
“是的,他是个好人。在工地吃了很多苦。”花招哽咽道,看样子面前的女人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也许是队长他们有意隐瞒了,故意撒了个善意的谎言,花招猜想。
“我没用啊!缠了一双小脚,走几步就脚痛,哪里都去不了。上次法院送来判决,说是判他五年徒刑,去一个叫什么平的地方改造,我都没办法去看看他。”女人说着掉下泪来。花招听了也难受不已。
“我叫翠儿,我娘家跟周家原来是世交。”女人继续说,“我太公的时候有十弯十陇的山地,方圆十里也算份好人家的。可惜我爷爷是个败家子,他喜赌,输了就拿地去抵债。到我爹的时候,田地家产已经败光了,我妈整天病怏怏的,我有五个兄弟,负担重啊,日子不好过。我妈为了能让我嫁个好人家,硬是给我缠了这双脚,真正的三寸金莲啊。我是靠了这双小脚才嫁进周家,又因为这双脚遭天明嫌弃,冤孽啊,前世的缘孽!”翠儿使劲捶了捶自己的双腿。
“当年我嫁进周家,我公婆大人对我好,周家没少接济我娘家。我娘家亏得有周家才度过难关。我比天明大五岁,他不喜欢我也是正常的。但我是不能离开周家的,我父母不同意,我自己也不想离开。周家对我好,公婆大人应该要我服侍照顾的,做人要讲良心对不对?”花招没想到这个翠儿姐居然会跟她说起家史来,她觉得自己跟翠儿姐的距离一下子近了。
“我家天明也是时代没落着,划了这么个成分,要不然也不用吃那么多苦!当初他一个人跑去上海是因为年纪小有点叛逆,后来懂事了就回来了。谁还没个长大的过程啊?”翠儿轻轻地叹息,“我家琼琼是他给我的最好的礼物。没有小琼琼,我真的没法过了。天明虽然没跟我做真正的夫妻,但他也没抛弃我呀,他对我是好的。外面传的话都不要信,天明不乱来的,我知道的。”花招没想到翠儿姐这么通情达理。她根本没有必要向翠儿解释什么。
“天明现在远在外边,姐姐靠什么生活?日子一定够艰难吧?”花招关心地问。
“我下不了地,做不了田畈生活,只能给人家做点裁缝生活。村里人看我娘儿俩可怜,也时常给我兜点针线活做。我娘家倒是因祸得福,亏得家产被我爷爷败光了,划了个贫农。我几个兄弟周济我一点也就有了。琼琼虽然小,却很懂事,已经能帮我了。”翠儿一点都不抱怨生活。
“姐姐如果不嫌弃,就认下我这个妹妹吧。以后我们可以相互帮衬着点过日子。”花招真诚地说。
“那感情好!我身体不好,犯哮喘,跟我妈那个时候一样,三天两头气急咳嗽的。琼琼这孩子跟着我老受罪了,亏得学堂里有你女儿作伴,你帮我多照顾照顾她。”翠儿挺爽快,一点不拒绝。
两个苦命的女人就这样相识相认了。说不完的体己话,倒不完的苦情水。两家两代人都成了患难姐妹,那感情比一母同胞还要好。没过几年,老姐姐翠儿哮喘发作去世。花招帮翠儿姐像模像样地办了丧事。翠儿去世,花招干脆认玉琼为干女儿,玉琼随定定一样叫花招“姆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