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几个月之前纸箱回收的价格从每公斤3.6元刚上升到每公斤4块钱,父亲每天出去两趟,大概两天就能把半个客厅塞满,挤压捆绑之后足够换来家里一天两餐的饭钱。饭钱是指他一个人的,我只要维持着到校上课,就能够领到区公所补助给我的餐券;用这餐券到学校或是合作的早午餐店,也许一碗豆浆一根油条,或是两颗老板娘先帮我剥开让热气散走的馒头,运气好的时候遇上班导师也来买同一家早餐店,那我就可以再获得一袋热腾腾的鸡蛋饼。
暑假快要结束时莫拉克台风把原本上课的大楼吹垮了一半,学校只好临时开放边侧原本正计划要重建的教学楼。开学后我被安排在靠窗边的座位,只要一转头就能看见在球场上打球的同学,上课时还要提防从球场飞过来的篮球。最苦恼的还是午休时篮球校队的练习,教练会站在球场边吹着手里的哨子,哨声时常穿插在我午休时的梦境里,不论梦中我在做什么总是能够听到哨音,也让我时常回到母亲在马路上被吹着哨的警察强制带走的场景。有一回我正和外婆坐在日式的门廊上吃小点心,那是外婆以前住的地方,她说那时候的房子都是日本人建的,在外公过世后没多久这些房子被强制改建,外婆守在房子里到最后一刻,那个门廊就是挖土机首先拆除的地方。在梦里的时候我甚至在想,这究竟是我的梦还是外婆的梦?
外婆告诉我吃完点心他们就要来了,要我准备变身,我最后一口才刚要吃下去,哨音就响起来;画面一转我穿着一件不合身的美国队长服,眼前是三名警察要把坐在十字路口的母亲架起来,我轻轻一跳就飞到空中要去阻止他们带走母亲,一名警察转头对我吹哨,我越过他要从另外两个警察手上夺走母亲,可是我的能力仅仅是让自己离地,最后他们把母亲押上车,我腾在半空看着警车开走;但是哨音没有离开,不仅如此频率还越来越快,我从半空中就这样掉下来,震动一下弹起身,换来讲台上老师的目光,后来听老师说睡到一半身体会抽动是因为我们发育中的骨头在长大,也有人说这是大脑以为身体已经死亡而做的测试,我更希望是因为前者,希望下一次再拯救母亲时,我已经长得足够大。
那天最先看到的是训导主任,后面跟着的便是矮小的父亲;父亲走到窗边唯唯诺诺地弯着腰,卡满黑垢的指甲抠在窗台上,他用气声唤我的小名,那天阳光从篮球场斜照进来,打在父亲的背上,我几乎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看到他被打上阳光的头顶至肩膀几颗白色皮屑,从回收物上沾到的油渍和墨水黏在洗薄到透光的军绿色上衣,湿气从领口漫延至胸口,犹如一个从雪山中为逃避追捕而藏进城镇的野人。训导主任直接走进教室点了我的名,那天是接母亲回家的日子。
母亲的病已经稳定下来,健保不愿意再当成强制重症患者来给付,若想要让母亲继续待在那里的话就只能自费,而自费的药品往往比健保的药更新更好,一些刚研发上市的,甚至是从动物正要转介到人体上做实验的新药,都有机会可以让母亲尝试到;但我们当然没有那么多钱,连母亲支付给健保局的钱都是外婆从自己的积蓄里出的,每个月586块钱用来为母亲买药、注射、还有几个毕业前被发放到公立疗养院实习的看护员全天的照料,待着待着母亲也就慢慢变好了。
母亲刚回家的那段时间话很少,她确实也没有像从前一样冲出屋外哭泣,或挨家挨户拍门吵闹,她常常只是静静地坐在上铺的床位,看着我在捡来的木板桌上读书写功课。有时候她会问我作业写完了没有,特别是看到我在书本上涂鸦的时候;有时候当我合上书本,她也会高兴地说写完了就带我去买新衣服,然后从上铺爬下来打开衣柜,从里面不到十件的衣服里挑出一件她最满意的要我穿上,随后站在身后把手交叉在胸口盯着我换好衣服,把背后没有塞进裤腰里的衣服塞进去,催促我越过家里一叠一叠父亲捆绑好的纸箱子和杂志,但她不会避开这几天从厕所里慢慢延伸到屋子里的水滩,那些水让我们一路出房门口就可能会滑倒;父亲试图处理过几次漏水的问题,但是马桶过于老旧,和同样老旧的地板连接处裂开了一条明显的缝,裂缝处越来越大,开始流过厕所跟屋里间的台阶往屋里流淌;许多来不及卖掉的纸箱也跟着浸在水里,水沿着纸箱下缘往上爬,在折叠好的箱子上淌出一幅幅山水画。
出门之后母亲总是很自然地找到父亲的三轮车会停放的地方,可能是一间餐厅门口,也可能是图书馆或是精品店,更多的时候是一块停车场角落的空地;父亲弯着腰把车上体积过小的图书或杂志挪到车子旁边,再爬上车把堆积起来的纸箱依照大小面积排放好,一层一层垫高在三轮车后的车板上,最后再坐到地上把刚刚的书本用十字法札紧;把书本也一一叠到车上后,三轮车上就多出了一块空间,这块空间让他还能沿路再捡一些宝特瓶放在麻布袋里,现在宝特瓶的回收价是一公斤6.9元,比纸箱多一些,但是需要的时间也更多,瓶口可能还带有一些传染病,以前父亲一般不那么做,但现在母亲回来了,家里多了一张要吃饭的嘴,他每天不得不多花一个小时去收集宝特瓶。
“嗯?阿你怎么又把你妈带出来?”父亲回头看到我们的时候又会上车去腾出一点空间,母亲便会笑嘻嘻地爬上去,父亲一边捧着她的身体把她往车上扶,一边回头问我。
“她说要买新衣服啊。”我在母亲坐好后跟着爬上车,纸墨和箱子上胶水的味道扑鼻而来,我将母亲顾在纸箱和杂志之间,背对她单手抓着围在车板边的护栏,两只脚悬在三轮车外面;每一次回头时,母亲总在盯着父亲湿透的后背看,看他佝偻的身体骑着三轮车一上一下,拿着围在脖子上的毛巾在擦脸的模样。
父亲会先把我们载回家,把车上的废纸箱和杂志卸下来堆积在房子里,将车上他中午吃了一半的便当装在盘子里拿给母亲,接着跪在地上将出门前被我们踩得湿漉漉的地板抹干净。之后母亲就坐在板凳上手里抓着整只鸡腿,看着父亲捆扎整理刚刚收集回来的东西。有时父亲漏掉一块纸箱,她会丢下手里的鸡腿去帮父亲接住,用油腻的手扶住纸箱,笑嘻嘻地等父亲将纸箱接回去,这时原本放在她大腿上的便当和鸡腿已经洒落一地,父亲只得先接过纸箱,吩咐我去把地上的饭菜收拾起来,重新在炉子上加热一遍再递回给母亲。于是家中的箱子上常常会有母亲的手印,父亲在捆绑的时候也不会刻意避开那些油腻的痕迹,我们都认为母亲在替他接住箱子的那一刻是清醒的,这些手印都是证据。
距离我住的地方走路大概二十分钟就是淡水河畔,白天的时候这里人满为患,到处是小吃摊位,还有要排队搭船要到八里吃海鲜的人群,每个人手里拿着烤鱿鱼或是冰淇淋。冰淇淋店的老板是个土耳其人,他总是喜欢捉弄上门的客人,他会在客人取走冰淇淋的时候用勺子挖走上面的冰,只留下饼干做成的杯子;或是不停摇晃正要递给客人的冰淇淋,让客人追着他的手去取。寒假时我总喜欢来到这里坐在石梯上,看着他逗弄前来的客人,我也会跟着乐呵,有时见我笑得大声,他会给我一球香草或是巧克力口味的冰淇淋,但是天气太冷,我舔一口就会直打哆嗦,只得走到背对海风的角落,可能是一个狭窄的巷子里,我就蹲在里面一口一口慢慢吃完,舍不得丢。
这天母亲突然说要去河岸看海,父亲从月初市府补助给家里的每人720元里抽走两张百元钞,剩下的就继续压在铁盒下面。他为母亲穿上毛衣和两件外套,自己就披着一件皮都褪得差不多的黑夹克,我们在傍晚的时候来到淡水河边,先去逛了一圈人最多的市集,但由于母亲一直不肯冷静下来,还想去抢排队登船的游客手里的票,我们被岸边的巡守人员赶走,只得沿着河岸走到以前英国驻台北的领事会馆附近,那个领事馆已经搬迁很久,父亲说那栋建筑比外婆还要老得多,400多年,那是好几个外婆的年纪了。
父亲花了69块买了一包铁蛋,又去便利商店买了两杯热茶三个人一起喝,我们沿着河岸继续往上走,天几乎已经黑了,我们只能从传过来的刺骨海风和围栏知道河面的位置。父亲首先跨过用吊绳挂起的围篱,再将我和母亲依序接过去,他挑选了一个最大的防波堤让仨人坐在上面,母亲坐在父亲身边,从他手里的塑料袋里拿出那包铁蛋,开心地用门牙嘶咬铁蛋的包装纸,父亲伸手将铁蛋拿过来,用衣摆把上面的口水擦干,再从侧边的缺口处把包装袋撕开,挤出一颗铁蛋交给母亲,也接着给了我一颗。我和母亲各坐在父亲的一侧,父亲口袋取出面纸擦拭母亲嘴角的蛋黄,一面提醒她不要把整颗蛋都给吞下去。
“南风天要来喽。”父亲拿起热茶递给我暖手,我没有回答他,后来我想过,当时我应该要回答的,不管说一些什么都好。
晚上的淡水河并不是非常安静,相反的还有很大的风声和海浪拍打岸礁的声音,这些声音把母亲哼哼哈哈的呓语还有傻笑盖了过去,我听不到坐在父亲另一头的母亲在说什么,而父亲只是将脱下来的外套披在母亲身上,仔细确认她把每一口铁蛋都咬到碎了再吞下;然而在那同时我们却能同时听到不远处的河水传来一阵扑腾,父亲第一时间站起来,我也弯过他的身体往声音来源处看,只看到一辆脚踏车停在路边。父亲想都不想就冲过去,母亲和我都来不及反应,接着又是一次跳水声,很快的河面上又什么都没有了。我急忙追了过去,跟着跳下去寻找父亲。
河水并没有想象中的冰凉,进到河里的时候甚至有些暖和,我看不到父亲,也没有见到其他的人,两三秒的时间我便被水里的大量的泥沙搅和得睁不开眼,甚至一度无法张开手臂,像一个石像一样只能直立在水中;等我再度睁眼时全身的器官已经都被水填满,我的头朝下,脚朝上,视线隐约能从浑浊的泥沙中透出,看见天空上前不久才出现的月光。几分钟后我又能够移动四肢,慢慢转动原本倒立的身躯,此刻我只想上岸回到母亲身边。
爬上岸时我左顾右盼,父亲还没有上来,我缓缓走回还坐在岸上喃喃自语的母亲旁边坐下,母亲对着我湿漉漉的身体傻笑。
十分钟左右一个湿淋淋的人从水面上探出头,身上吸附的水让他沉重到只能拖着步伐往岸上走,每走一步他就回头看看河面,身上的都滴滴答答直往下流,他穿回放在岸上的球鞋,回到他的脚踏车边用手拨弄着头发,然后在岸边呆坐了二十多分钟,全身一直发抖。
“喂!我老公很会游泳你知道吗?他还拿过世界冠军呢!”母亲嘴里塞进最后一颗铁蛋时冲着他喊,他才终于看到我们,像一只惊魂未定的野兔,咯噔一下跳起来骑上脚踏车就走。
我们在防波堤上坐到快九点都没有等到父亲上来,母亲重复说着父亲很会游泳,但我从来也没听父亲讲过,我从懂事起看到的他就是一个待在河岸边捡回收的老头儿。我牵着母亲的手带她回家,也许父亲一不注意就从淡水游到了八里,他在那里多收几个纸箱后就会回来,母亲无法在外面待得太久,她如果不按时吃药,那整晚几乎就会睡不了觉。
晚上母亲躺在上铺,双腿一直踢打床板,她时而唱歌时而用指甲在墙壁上喀啦,我躺在下铺盯着头上的木板震动到几乎就快坦塌,双层的床架也在剧烈摇晃,我起身到厨房打开父亲吃剩的餐盒,里面就只剩下一颗卤蛋还有咬到一半的鱼排,饭量剩下两口,也许父亲回来的时候还能够吃上。我又把堵住一半家门的纸箱努力往墙上挤压,这时厕所中流出来的水已经把纸箱下半部都浸湿了,水渍从底部延伸上来,挤压的过程又把水份往地上拧了出去,带起几条脱落下来的木箱纸屑浮在水面上,我扶着家具和墙壁慢慢走回房间,拖鞋啪哒啪哒带起地板上的水花。
“妈,你说爸很会游泳是真的吗?”躺回床上时上铺已经没有了声音,我轻声问母亲。
“嗯……”上铺传来一阵微弱的应答,随后便是沉重的鼾声。
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今天是二月底连续假期的第一天,父亲说过的南风天似乎已经开始,一起来时整间屋子的反潮气从墙壁和床板透出来,棉被枕头湿湿黏黏的,客厅的摆设和昨晚没有不一样,除了原本泡在水里的纸箱一半的面积都已经变成黑色,地上的积水快要淹过拖鞋,厨房的磁砖壁上不断渗水,厕所的积水也完全淹了进来,灶炉上的便当没有被动过,而父亲回收的三轮车也还停在一楼的门口。
“你作业写完了没?”母亲看我回到书桌前却没有照例打开书本,在我身后问道。
“学校放假了,等一下我把地上水吸干了你再下来。”我仰着头对母亲说。
“我老公很会游泳你知道吗?他得过世界冠军!再多的水他都不怕的。”
我看着她把药和水吞下去,才转身到柜子里找出各种可吸水的大毛巾,几条父亲前两天晾起来的被单还没有干,我把夏天的凉被也用上了,家里地板铺满大大小小的毛巾和凉毯,一条浴巾把水吸满也就几秒钟的时间,拿起来换下一条就赶快去把手里的这条拧干,我的力气也就只能勉强挤到半干,好不容易挤完一轮后地上的那几条又全部湿透了。来来回回几次之后已经到了下午,地上的积水情况有些好转,但墙壁上隐隐可见因南风天而开始渗出的水滴,摸上去湿滑冰凉,连带靠在墙上的杂志内页也出现了波浪形的皱褶。我把已经湿了一半的纸箱从客厅连接到房间的地板上摊平,剩下的毛巾就全堵在马桶下缘。
“我老公很会游泳,他会游到水里把这些水全都喝光,你没有用。”母亲指着积在地板上的水,捂着嘴轻笑起来。
出门前收音机放着母亲喜欢听的邓丽君,我打算去河堤看看有没有父亲回来的踪影。走了半个多小时,还不到昨晚的地方便看到河岸边停着三台警车,穿着海巡队制服的人在岸边来回走动,几名警察正围着一具发白肿胀的尸体,还有两台救生艇正停在水面上进行打捞。我继续往上走,到了昨天我们三个人停留的地方,我在那个防波堤上坐了大概三十分钟,父亲大概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回来。
回到家里音乐还在重复播放,我进到厕所把已经吸满水的毛巾换成父亲在客厅躺椅上睡觉用的薄被,母亲则在房里大声地跟着收音机哼唱,南风天的反潮让木桌都开始在流汗,我抹掉桌上的水,回头看看撑住床铺的支架被水浸泡的程度,木头已经开始发软,我摇了两下,床身的着力点不平衡地在摇晃,喀吱喀吱地把上铺的母亲晃得惊叫起来。
“妈,爸会游回来吗?”我问她。
“不回来了啊,他游不回来了,但是他很会游泳,他得过世界冠军!”
“爸不回来的话我们怎么办?”
“你作业写完了吗?”
半夜时被母亲踢打的声音吵醒,我把棉被捂住头部尽量去忽略上铺有频率的咚咚声,维持了几下之后竟在这样的震荡中缓缓适应,更多的感觉是回到小时候被母亲拍打背部时的安稳。梦中我再次听到母亲的歌声,好像还有邓丽君的,她们哼唱的节奏配合母亲腿部对床板的敲打,使我在迷迷糊糊的韵律中时睡时醒,隐约中还能听到厕所间的水流,它们沿着马桶下缘爬出厕所,再缓缓流入房内,将我和母亲的床浮起来漂在水中。我能感受到摇晃、细流、还有载浮载沉的床身正在水面上移动,我们就这样坐在床上漂离开家,划向父亲所在的淡水河中央,那个土耳其老板也在那儿,他站在水面上将手里的冰淇淋球抛向我,在我即将要伸手接住时他又一把抢走。
“你们来了,吃饭了吗?”父亲正在河面上捆绑刚刚从八里收集到的纸箱。
“我就跟你说我老公很会游泳。”母亲骄傲地把头从上铺探向我。
我想下床和父亲待在一起,但是身体僵硬了怎么样都无法将脚伸出去,我问母亲,我们怎么样才可以离开这里?
“我们可以变成一株植物啊!”母亲说。
“可是要等你作业写完哦。”母亲又说。
眼睛睁开时看见的是母亲自上垂落在半空的两条腿,我伸出脚就踩在了一团咖啡色黏状物中,黏状物混合着流到房间里的积水,已经在地板上扩散开来;我抬头看了眼母亲,才发现那并不是她的双腿,母亲已经如同梦里所说成为了一株植物,身上的颜色自上由下颜色加深,原本的脚指处努力蜷缩着要抓住给她营养的土壤,从茎节中突出两支像刺的枝芽,枝芽的尾端是两团拳头似的花苞;顺着茎部再往上看,就能看到被花柄托住的盛开花朵,一些汁液正从花朵中往下滴落,啪答打在地上那摊被水浇过的咖啡色土壤之中。
“妈你真的变成植物了啊?”我看着原本应该是母亲双眼的方向,那里现在只有垂在花瓣外的两颗小花蕊。
“你也可以呀,就跟我一样。”紫色的花瓣抖动了两下,母亲的声音自那传出,做为一朵花时她说话的语气比做为人类时还要正常。
我意识到咖啡色的水已经淹过了脚踝,在脚底板与水面接触到的剎那间,我竟无比渴望地大口吸吮地上的水分,当这个念头一产生时,一股清凉的酥麻感便由脚底传了上来,在经过我的躯干及四肢时能感受到体内血管的瞬间饱满,皮肤上每一颗毛细孔都向外舒展开,将房子里四面八方的湿气全都吸进体内,等到我的每一条血管都补足了水,原本的清凉感逐渐转变为寒冷的天气中一脚踏进温泉池里那般舒服与温暖,如同昨夜梦境中浮在水面上的飘飘然。
一只小瓢虫从我眼前飞过,就停在母亲茎部流出的汁液中,还有两只蝴蝶从地上的土壤往上冲,在母亲成为的花瓣间相互环绕飞舞,我伸出双手想拥住母亲,将她抱下来同我一起感受土壤所带给体内的补给,才发现轻轻一用力我的双手便延伸至很远,双手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深绿色的藤蔓,此时正像蟒蛇一样围绕着上下两层床铺做攀沿,而原本双手尽头处的十根手指,更是成了能不同方向转弯爬行的枝条,附着在各种家具上恣意吸取从中渗出来的水。
“到了南风天,就是属于我们的季节。”花瓣的抖动让刚停靠过来的第三只蝴蝶拍打着翅膀飞开,在空中转了一圈又停回去,将花瓣往下垂拢。
“妈,爸还回来吗?”此刻我已经将两根枝藤延伸到窗前,吸吮窗台上累积下来的水,而我原本的脖子部位也开始学会拉长,逐渐能够顺着上层床沿接近母亲的头顶。
“他不回来,我们就去找他。”母亲搧动花瓣,在她头顶上方的我才看到一条绳子正绑在她的花瓣与花托之间,当花瓣顺着母亲说话摆动时,那根绳子也在跟着摇晃。
越来越多的瓢虫和蝴蝶停靠在母亲身上,还有几只也开始飞到我身边,顺着我攀爬的枝条在房间四面不断飞舞,母亲的花茎颜色越来越深,身上也长出了更多花苞,一颗一颗附着在伸出去的枝芽上,并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绽放;每开出一朵花,就有蝴蝶停在托着花朵的叶子上交配、产卵,这些卵很快又孵出白色的幼虫,被孵出来幼虫就在母亲身体的各个部位蠕动。
我沿着天花板爬出房间,许多家俱已经浮在水面上,更多的是父亲收集回来的纸箱,纸箱一片一片地浮在正在被水咀嚼的房子里,将原本的客厅一分为二,形成水上和水里两个世界;灶炉上的餐盒中,白饭和鱼肉已变成黑褐色的石头,像青苔一样的植物附着在石头上蔓延生长,上面还有几丛白色的棉花,几只蝴蝶幼虫正在青苔上扭动身体吸取营养。
可能是过了几小时,或是过了几天,母亲身上的花苞开了又凋谢,而其它的部位又接着冒出新芽,继续生长,开放。一片一片的花瓣从她身上掉落,昆虫在她身上不断吸收着从根茎或是花蕊里渗出的汁液,而我则几乎将身体能生长的部位爬满了整间房子,包括我的头发、我的指甲,我的生殖器。我还能攀爬到窗户外面看到楼下邻居正苦恼漏水不断的天花板,等我再长大一些,我准备爬到淡水河边看父亲到底回来了没。
“妈,南风天会过去吗?”我突然感到害怕,现在这样的状态会因为反潮现象的消失而变得干涸,那我是否就会来不及长得更大?
啪答!原本绑在母亲花托上的绳子此时断开,母亲顺势掉落到地板的积水当中,几朵花瓣不堪重击向外流散,她身上的蝴蝶昆虫被突来的震荡吓得惊飞四起,盘旋在水面上空,几秒钟重新降落在没有泡进水里的花茎与花苞上,继续觅汁和配种,几只幼虫漂浮到水面上蠕动。
“等南风天过去,我们就可以见到他了。你知道吗?我老公很会游泳,他会游回来把我们都给带走。”母亲颤抖着漂在水面上的花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