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佬,确实不算个好听的名字。说来惭愧,那是我高中时给人起的外号。
今天散步时经过公司楼下的A8音乐大厦,我忽然想起这个同学来。很多年前他出差到杭州时,我们见过一面,递过来的名片上就写着深圳A8音乐大厦。
人生的某些重叠还真是奇妙。我从小镇出来城里念书,和他成为同学,一起踢球,然后高中毕业各自纷飞,谁都不知道对方在干嘛,却在离我们家乡差不多一千五百公里的杭州碰上了头。一面之后,各无音信,谁也不关心谁活得好活得差。我从杭州跑到北京,再晃到淮安,又回到北京,接着落草桂林,再然后把钱都花光了,只好来深圳搬砖讨点生活,于是有一天,我散步时居然路过了他曾经工作过的大楼。
也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还在楼上工作,说不定我抬头望去,无数灯光之中有一盏照亮的就是他的桌子。
但那又怎么样呢?这样微妙的重叠,也不一定能让我在他人生中变得比路过楼下的人更重要一些。我需要很努力,才能想起他高中时踢球的样子。我记得他是那种不需要很多天赋、单靠努力就能变得很强的球员。那时候,即便我这么爱出风头的人,也心甘情愿把左前锋交给他去打,并且相信那是最好的安排。
在球场上,球员有没有天赋,明眼人是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的。有天赋的球员踢球姿势都很奇怪。他们习惯于用自己特有的方式去处理那颗球,而且非常有效。这些人总是能搞出点神来之笔,把比赛当杂技一样耍,弄得场外的女生连连尖叫。
正因如此,他们往往也都懒得要死。既然光凭经验就足够他们在球场上混得风生水起,那么为什么要练习呢。
而训练充足的球员则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了。他们颠球的姿势、他们盘带的节奏,看起来都一板一眼,打磨得有条有理。就连他们的小腿都粗得一模一样。他们一点都不帅,但是他们就是能赢。
我这同学就是经过训练的球员里拔尖的。我还记得在学校联赛决赛的时候,他直接在中场就把球射进了对方的球门。
只是现在想起,我好像觉得他从未在球场上真正地开怀大笑过。
甚至我有点怀疑,作为那么强的一个高中足球校队前锋,他真的快乐吗?还是仅仅习惯于执着下一次胜利?
那么赢更重要,还是快乐更重要?
或者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有些人赢才是快乐,有些人快乐就等于赢了。
我又想起联赛后的一两年,这同学喜欢上同班的一个女孩子。
每天晚自修放学,他都会送女孩子走到公交站。等女孩子一上巴士,他就跳上自行车,奋力追赶上去。女孩到站时,他也刚刚好骑到,俩人就在月下,推着一台自行车,慢慢散步回家。
放什么年代都是很浪漫的故事了,虽然自始至终他似乎都没牵过那个女孩的手。但无论如何,至少在学生时代,能做出这样蠢事的男孩,内心一定怀着某种程度的真诚和单纯吧。
所以在那种时候,他可以光靠练习就成为那么强的球员。
我后来想,那些仗着自己有点天赋,就趁别人训练时躺在一旁喝汽水、抽烟、讲笑话冷嘲热讽的男孩们,心里面未必就没有同样的单纯。毕竟都还是小男生,至少也得怀着同样的潜质吧!
但就是天赋让他们太忘乎所以了。他们甚至都没那么喜欢踢球,只是做什么事情都太容易,于是做什么事情都也不过是找找乐子罢了。他们心怀杂念,觉得自己样样都行,最后却发现,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
骑自行车去追巴士就更不可能了,会被笑死的好吗。
即便乘客之间坐着一个自己心爱的女孩。
我从A8楼下走过,看着公交巴士在商店的灯光间穿梭,忽地觉得,我和那同学是如此不同的人。在楼宇间,车流里,还有更多更多不同的人在不停地擦肩而过。
后来,那间学校再也没有举办过足球联赛。杭州别过之后,我和他也没再联系过。他可能这辈子都没吻过在高中的时候喜欢的那位女孩。
只是我曾经出于某种傲慢,或者某种不甘,用戏谑的方式称他为:泥佬。
很多年后,我们中的任何一人,想到这个名字时说不定还会笑一笑。
虽然说不清楚笑一笑到底是个什么味道,但这样的印记,或许就是我们这些毫不相似的人们之间,生命得以重叠的微妙方式吧。
我便在笑一笑中步行离开了A8音乐大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