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火柴的小女孩之死

城外下了一场雪,死了一个人。


她被风雪裹在一件宽大的旧围裙里,风从布料的小孔钻进她的身体,把得到庇护的皮肤吹得和暴露在外的脚一样红。

她没有鞋子,更没有一双暖和的棉袜,她幻想着自己可以用雪做一双天鹅绒的白袜套住双脚,在吃完晚饭之后,舒服地躺在木板小床上。

“我吃不了多少的。”她想着,将自己的脚努力地缩进围裙里,这样一来,她的围裙被撑得满满的,在冷冰冰的风里紧绷得像张冰箔,贴在墙上。

这堵墙好歹能遮挡背后的风,墙上结的冰并没有因为她的体温而融化,这是一件好事,毕竟她没有任何温度。

“我好像已经这样死过一次了。”她自言自语着,熟练地将围裙兜里的火柴拿了出来,同手上的一把码在一起。

在冰天雪地里,小女孩将火柴堆摆放得像一轮太阳。

“等会我应该会见到奶奶。”她满怀期待地擦着了手里的最后一根火柴,在微弱的火光里,她看见一只燃烧着的蜡烛,在烤着那个捡走她拖鞋的男孩的裤子。

先是裤脚,然后是裤筒,最后他露出和小女孩一样青紫色的小腿,在火光里颤抖不已。

“如果你不拿走拖鞋,我或许不会死的。”她将那根燃烧待尽的火柴扔进了面前的太阳里。

太阳升起来了,发出了温暖强烈的白光,她身后的那堵墙因此也受到了优待,滴答滴答地开始融化,小女孩听着断断续续的滴水声,痴迷地想着春天的花和草,还有很多年前不宽的小溪流解冻时发出的奇妙的声音,就和这堵墙一样。

她将自己的围裙从墙上小心地撕了下来,攥在手里小心地搓着,很快她的手掌开始发红,就像那轮小小的太阳。

“可我为什么感觉不到温暖呢?”她问前来赴约的奶奶。

“孩子,只有天上的太阳才能给予温暖。”奶奶慈祥地指着灰白的天空,从云的深处飘出一朵朵盛开的雪花。

“那您能带我上太阳那里去吗?”她小声地问道。

“当然了,孩子。”奶奶张开了双臂朝她抱过来。

小女孩感受到一股久违的暖流,她想象着男孩的皮肤被火光灼伤,在温暖得像太阳的火苗里上蹿下跳地舞蹈着……

她牵着奶奶的手走向空中,那些飞舞的雪花轻轻落在她冻僵的手背上。

“奶奶,为什么那里还坐着一位小女孩呢?”她指着缩在墙边的小女孩,大雪已经覆盖住了她面前燃尽的火柴,形成一座小小的坟墓。

“那是没人要的孩子。”奶奶将她揽得更紧了。

“没人要的孩子?”她觉得自己应该去安慰一下那个小女孩的,但当路过的行人纷纷避之不及时,她又想,或许这个小女孩生了什么传染病……

“没人要的孩子……”她喃喃自语着转过了头,跟着奶奶走了。


深夜,一场异常的大雪覆盖了整条街道,大年夜后的第一个晴天,人们从精心装饰的门后涌到街上来。

城外铲雪的工人发现了那具小小的尸体,在去年的大年夜,和一堆火柴梗一起被雪埋葬了。

“真晦气!”

“这里怎么死了个孩子。”

“看来我该考虑搬家了。”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越来越大,集市又像往常一样热闹了……

和大年夜不同,那时的街道,只有穿着旧围裙的小女孩在兜售她的火柴。

可她一根都没有卖出去。

她走到一条宽敞的街道上,脚上的拖鞋在结冰的地上发出踢踢踏踏的声响,她看见街对面有个男孩儿走了过来。她记得,那是捡走她一只拖鞋的男孩儿。

“别走!”她用尽力气喊了一声,同时朝街道对面飞奔而去。

大拖鞋在她的脚下不安分地滑来滑去。

“我的拖鞋还在这儿。”她想到这件事时,已经到了马路中间,那个男孩儿似乎被她吓着了,直愣愣地站在街道对面,没有离开。

小女孩觉得自己的记忆出现了问题,但她确实听到了车轮压过积雪的声音,“是马车!”她惊呼。

可已经来不及了,在那条刚刚还宽敞安静的街道尽头疾驰而来两辆马车。

“赶紧避开!”她听见一个声音这样说着。

“或许我可以不避开,如果我的拖鞋被他捡走,我就会冻死在墙角。”另一个声音反驳道。

“不避开你马上就会死!”

“或许马车的主人注意到我了呢,他不会从一个小女孩的身上碾过去……”

小女孩错了,马车撞到了她,但依然没有停下,车主骂骂咧咧地远去了,整条街道又恢复了平静。

她死在了车轮下。

男孩儿捡起飞到脚下的一只拖鞋,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大年夜的第二天,天晴了,道路故障给交通带来了很大的不便,工人在清理道路时不小心用铲子撕坏了小女孩的旧围裙,这才发现殷红的雪堆里死掉的是一个人。

“我以为是野猫什么的。”一个工人穿戴好手套扒开了那座雪做的坟墓。

“轻点,我可不想看见零碎的胳膊或者腿。”另一个工人在一旁看着,小女孩并没有流多少血出来,她瘦弱得像一只冻死的野猫。

“这让我想起大年夜了,那时候,也有一个小女孩死在了街头。”一位路人回忆道。

她光着脚在街上挨家挨户地敲门,希望有人能收留她一晚,作为回报,她会把所有的火柴都留给房屋的主人,如果需要,她会将哄弟弟妹妹睡觉的儿歌唱上几遍。

在她梦里,大年夜是充满歌声和食物的香气的,每一户人家都有精致的银色盘子,装满了蓬松的烤面包和果酱,桌子的正中间还摆放着一只烤鹅,肚子里塞满了苹果和梅子,熟红的酒在房主的手上轻轻晃动……

可小女孩敲了一整夜,只有两户人家开了门,第一户是一位年轻的少妇,她漂亮优雅,但在看到小女孩的那一刻,那张漂亮的脸蛋扭曲成了一块烤焦的曲奇,她斥骂小女孩弄脏了地毯,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小女孩又走了很久,遇到了第二户开门的人,那是一个和她同龄的小男孩,他白嫩的小手上沾满了鲜奶油。

“你是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吗?”他问。

“妈妈说,如果碰到卖火柴的小女孩,就把这个给她。”他拿出了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递了过去,“祝你好运。”

那扇门被轻轻地掩上了,她站在漆黑冰冷的街道上,在门缝透出的一小道温暖的光线中,拆开了她的新年夜礼物。

那是一小块精致的草莓蛋糕,总共不过她的手掌心那么大。

她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但她没有吃,她将盒子放入了旧围裙的口袋里,继续向前走……

风雪交加,她越来越冷,越来越饿,在街道的交叉路口再次打开了那个盒子,可她总是觉得自己不能吃这块蛋糕,她从没有吃过,甚至不确定它真的是一块蛋糕。

而自己浑身上下没有哪一处看起来像这块蛋糕的主人。“我应该把它带回去,也许爸爸就不会再责怪我卖不掉火柴了。”她认可了自己这个想法,便加快了脚步,想在大年夜的钟声敲响之前赶回家去。

这条路很长,她在雪地里走了一夜,双脚早就毫无知觉,现在膝盖也冻伤了。

于是她再次打开了盒子,草莓蛋糕的香味被寒风冻住了,形成一道美丽的白线。

“小女孩,赶快吃了我吧,这样你才有力气走回家去。”她听见蛋糕上的草莓这样说着。

她伸出了紫红的手,可很快又收了回来,将盒子抱在怀里,跑了起来。

安静的街道接连响起沉闷的新年钟声,一、二、三……

她听见草莓撞击在盒子上清脆的声音,一定是因为自己跑得太快,把蛋糕弄碎了,她想。

六、七……

小女孩跑得越来越快,她感觉到自己踩在了蛋糕的香味上,越来越高,她就快要看到家里的屋顶了。

十……

“可我家里有屋顶吗?”她反问,接着就在这声疑问里重重跌落下来,摔在雪地里一动不动了。


大年夜的第二天,太阳从城市的屋顶上缓缓升起,暖洋洋地照在街道上。

在那个巷子尽头,小女孩再次死去了,来往的人看见那具摔断了骨头的小小尸体,开始咒骂。

“谁知道她在哪里偷了这块蛋糕,兴许是被人发现打断了腿扔在了这里。”

草莓蛋糕早就摔成了一团浆糊,可依然安稳地躺在她的怀里。

“可怜的孩子,为什么不吃掉这块蛋糕呢,也许偷窃是一件不光彩的事,但我相信富人们不会介意这一小块蛋糕的。”一位文质彬彬的绅士在她身边做着类似祷告的手势,嘴里念念有词。

“她不该到街上来的。”

“不该来我们这里。”

“就不该从家里出来。”

“也许是被教唆的……”

人群越聚越多,城里的人都赶来看这场热闹:一个贫穷的小女孩,拥有一块草莓蛋糕!

是的,她不该从家里出来。

她当然也知道这件事,于是她早早地躲在了家里的一个破衣柜里,木板上生了霉菌,里面的空气潮湿闷热。

她在衣柜里睡着了,被一阵叫骂声吵醒时,她的双腿已经全麻。

“谁知道那个短命的跑哪去了?”

这是她爸爸的声音。

“今天是大年夜,她应该知道的,那些富人们更容易把钱施舍给我们。”她妈妈说道,语气温柔。

可她不能出去卖火柴,只要出去了,她就会死在街头。

“卖不出去火柴,一家人都别想好过。”

“她还想吃饭?今后都别想了!”

她早就习惯了爸爸的这些话,并不觉得刺耳,相比较而言,从破洞外吹来的冷风更让她难受。

这让她想起大年夜的街道来。

很快她再次睡着了,这次是因为太饿,她昏睡了很久,直到衣柜的门被打开。

那个黑瘦的男人把她扯了出来,像在撕扯一块破抹布。

她的双腿撞到了柜子上的老木茬,但依然没有任何知觉。

“我的腿可能断了。”她想。

“丧门星!”妈妈对小女孩躲在柜子里表示十分失望,这也是为什么她并没有阻止男人施暴的原因。

这是一年中的最后一天——大年夜,这一天,如果小女孩没有跟着奶奶走了,她也许会平安度过。

如果她的拖鞋没有被男孩儿捡走,她也许也能平安度过。

如果她没有死在马车的轮子下,没有从墙边离开,没有得到草莓蛋糕,没有拼命赶回家去……

她有很多次机会能度过这个风雪夜。

可这次,她是真的死了。


大年夜的第二天,清晨的阳光透过云层照进低矮的石墙,那座破烂不堪的屋子内传来女人轻微的啜泣和男人颤抖的咒骂声。

昨夜的大雪已经完全覆盖住小女孩满是伤痕的身体,在那个堆满垃圾的墙角,没有燃尽的火柴梗,没有大得出奇的拖鞋,没有车辙印,也没有那块摔烂的草莓蛋糕。

短暂的晴天过后,天空再次飘起了大雪。

城外,死了一个孩子。


202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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