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家在苏北古黄河道岸边,黄河改道,留下一个高高的坡。黄色的土,天干时细如沙如粉,雨后粘粘连连像和出的稀泥。这里的人们质朴善良犹如这里的厚土,决不隐藏自己的性情,悲伤时毅然决然得发泄,高兴时酣畅淋漓得挥洒。
妈妈的奶奶也就是我老太,是一位高高瘦瘦的寡妇。二十多岁就守寡,独自带着一个男孩在兵荒马乱中隐忍的过活,躲过枪林弹雨,忍过饥挨过饿。她隐忍坚韧,犹如田野里的野草,坚强而奋进的活着,不管洪涝灾害,还是风调雨顺,它都昂扬的毅力在那儿。
好不容易拉扯孩子长大成人。这个孩子就是我姥爷,妈妈的爸爸。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老太心里说不出的高兴。所有的委屈苦难就像阳光下的雨露被蒸发的一干二净。
等我姥爷结了婚,生了孩子,老太就真的老了,像耕了一辈子的老黄牛,没了耕地的力气,只有默默地趴在地上等待死神的降临。但老太不服输,还是迈着颤巍巍的小脚帮着孙子带孩子。忙前忙后的,但她心里高兴。儿孙满堂啊!没想到她也能儿子满堂,儿子生了七个儿女,她有三个孙子,四个孙女。高兴的她合不上嘴,夜里作梦都笑出了声。
但就是因为儿女太多,家里非常穷。那时,人穷,天也跟着穷,没水,到处干得裂开了口子。地里几乎没有绿意,收的庄稼都上交了,孙儿们饿得两眼发慌,睡不着觉。第二天,老太挎着篮子,微驼着背,稀落的头发挽成了一个小小的发髻。在黎明时分颤颤巍巍地迈向田野,野风吹来,吹乱了她雪白头发。
她没看到一丝绿意,她的眼圈因为一辈子的艰苦劳作而发红,眼袋特别的大,像鼓起的鱼泡泡。她又往前走,到了一块刚收的玉米地旁。玉米被摘走了,只留下一颗颗玉米秸秆,挂着干枯的叶子在风中抖动,发出刷刷的声响。
她走进玉米地,干枯的叶子打在脸上刺挠挠的。她仔细地瞅着,希望能找到一些被人落下的玉米。有时她会用手摸摸玉米秸秆,她不相信眼睛,更相信手,手是不会骗人的。果真有,她看到了一个,小小的玉米隐藏在宽大的叶子底下。她一边骂骂桑桑那些干活不仔细的人,一边又高兴地想大叫。孩子们今天可以吃到玉米稀饭了。越往里走越能找到一些玉米。不知走了多远,已经有半篮子玉米了。
她想先回家,她弄不动太多。等会儿回到家和她大孙女一块再来捡。
那一天,全家人高兴得像捡了大元宝,孙儿们吃了厚厚的玉米稀饭。她借口自己年龄大了饭量小,只喝了一点点。看到孙儿们高兴的样子,她躲在屋里偷偷地摸眼泪。
改革开放了,一派欣欣向荣。老百姓的日子好过了许多。不愁吃了,老太更加老了,老得就像屋前那棵外脖子槐树,那棵槐树因为被雷劈过,削得只剩下一个枝丫,斜着向前,似乎跌倒又似乎努力地挣扎着起来。
姥爷得了肺癌,这在农村可是等死的病。家里根本没钱治病,更何况那时农村人最远的也就是稍大的地级市。所以家里人把姥爷带到了从来都没去过的一个大城市:徐州。
没几天就回来了,没钱,看不起,而且到了晚期,没必要。姥爷天天喊疼,疼得乱喊乱骂。实在忍不住了,就打一针止疼药。老太,心疼儿子,一刻也不肯离开。眼睛更红,眼袋更大了,背也更驼了。
眼看着姥爷喊得撕心裂肺,让人揪心。老太恨不得替儿子去死。姥爷身体越来越虚弱,似乎成不到几天了。老太竟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绝不能死在儿子后头,白发人不能送黑发人。
那一天她穿戴整齐干净,头发用篦子疏得纹丝不乱,挽成一个髻子。穿上自己一直没舍得穿的黑色布鞋,尖尖的鞋头。喝了一瓶农药后,躺在床上,那是一张破床,要散架的床。好床她舍不得用,因为按照当地风俗死人的床要扔掉的。
老太走了,走在了她儿子的前头。不知她走之前留不留恋她生病的儿子,留不留恋她的孙子们。没过几天,她的儿子也停止了喊叫结束了病痛的折磨,离开了人世。
这是妈妈胳膊骨折后在家静养时讲给我听的一段往事。妈妈讲到最后,眼角留下了泪水,一串串的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妈妈似乎还沉浸在过往的悲伤之中,深深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现在的日子真是好过啊,我们小时连想都没想到如今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可惜你老太和你姥爷没过到。”接着就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望着母亲不在年轻的脸和花白的头发,还有打着石膏的胳膊,我擦掉母亲脸上的泪水,说:“别想太多,珍惜当下吧!”
每一个人都有一段段不堪回首的往事,让我们怀揣着悠悠往事,笑着拥抱现在的生活,过好每一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