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次见到阿黄,还是在回老家的路上。
当时正值庄稼的生长期,田埂两侧满满的都是才布好的粪。
你可以想象一下我在乡间小路上穿着高跟小皮鞋扭捏的样子,以及我妈鄙夷的眼神。
当我以为终于踏过滩涂、重见坦途时,突如其来的一个傻狗猛扑,将我努力营造的小清新画风撕了个稀巴烂。
画面美得太凄怆,我就不形容了,自己脑补吧。
用我妈的话就是:让你作死,我们下田那都是穿解放的。
事实证明,不管我穿不穿解放,一样也逃脱不了被扑的悲惨命运,而且次次都不重样:前面、后面、侧面,甚至,有一次它直接在村口的房顶从天而降。
想起来就很感伤。
在本应被邪魅狷狂的霸道总裁梦幻扑倒的16岁花季里,我却只收获了被一只傻狗花式猛扑的不堪回忆。
最荒谬的是,这种不合理的兽性行为,竟然在我妈和一众亲戚那里得到了合理的超自然解释:阿黄,对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有着独特的辨别能力。
只要你离家门口在一里地范围以内,它就能准确地嗅出你和这个家必然有着某种关系,并迅速辨认出你的位置,朝你飞奔而去。
我总算知道,为什么明明是一只土狗,却要矫情地挂着一个当时只有城里狗才会佩戴的铃铛了。
就像进门要按门铃一样,得给屋里的人一个提示,得让没穿裤子的人赶紧穿上裤子出来开门啦。
问题是,阿黄脖子上的这个提示,给人的反应时间也太短了。
2
不只是认亲的特异功能可以添份儿增面儿。
不客气地说句,阿黄绝对称得上狗门豪杰。
作为地道的中华田园犬,阿黄却长出了一身秋田柴犬的洋狗风范,而且更高头大马,支楞着浑身金黄蓬松的毛,配上一个别的土狗都没有的铃铛,跑起来叮当乱响,那叫一个狗狗生风。
活脱脱就是一个乡村非主流里的重金属先驱。
因为与别不同,其他狗仿佛也着了它的道。
不管去到哪儿,阿黄屁股后面总跟着一溜水儿的傻狗,如果真的撒尿抢地盘儿打起架来,都不愁找帮手。
不过在我的印象中,阿黄从没有因为在外撩事斗非而被人上门投诉过,也没有往家里叼回任何乌七八糟的东西,更不会带别的狗来串门儿,连女朋狗也没有。
它所做的,也仅仅是带着一帮傻狗从村头奔到村尾,再从村尾奔回到村头罢了。
这不禁让人为阿黄的那群小弟感到不值,骨头没一根就算了,架都没得打一个的,跟着它除了能感受像风一样的自由之外,这满腔的狗血毫无抛洒之地呀。
也可能是我们不懂,或许,人家狗界也有信仰呢。
3
如果说在外面,阿黄是一个没有打狗棍的丐帮帮主。
那在家里,阿黄就只是一条狗,连阿黄都不是。
首先,除了我以外,每个人都只是叫它“狗”。
如此一个简单纯粹无需修饰的名词,却透彻地诠释了它的地位。
你想想,农村人养狗为什么?不为给它梳毛打发时间,也不为跟它玩儿捡飞盘,更不为给它拍照制作表情。就算它的特异功能再为人称道,养它也只为看家护院。
而我叫它阿黄,也只是根据它的体貌特征顺口叫一下罢了。
其次,阿黄一辈子也没闻过狗粮是什么味儿。
从来都是吃主人剩下的,剩菜吃菜,剩肉吃肉,剩汤喝汤。
什么盐分过高吃坏狗肾呀,什么没有营养狗毛无光呀,对阿黄来说都是没见过的富贵病。
说实话,这样有一顿没一顿的生活还不如去外面抢食。但只要一到饭点儿,阿黄就会准时守着它的烂碗,端端地坐好,比幼儿园里围着围嘴儿拿筷子敲饭盆的熊孩子可老实多了,尽管往往要这样端着等上好一会儿,才能吃上一口半口的残羹剩饭。
农村人吃饭全是就地蹲着,热火朝天地聊着东家长西家短的,谁家媳妇儿半夜和别人钻磨坊了,谁家兔崽子又去扒火车叫他爹一顿胖揍了。
阿黄此时就在旁边坐着,眼珠子也不打斜,像个忠实的、不会插嘴的、态度真诚的听众,只有被香气折磨得受不了的鼻子时不时抽动两下,才会让你发现这只狗也等着吃饭呢。
如果有人吃完了倒下残渣给它,它只需要两秒钟就能把碗底儿扫得渣也不剩。
足见,它是真的饿了,所以,和大部分狗在吃饭时间喜欢扒人大腿的行为相比,阿黄的定力着实令人类都为之惊叹。
4
不带小弟吹风,也没有饭吃的日子里,阿黄就趴在院子中央。
趴着不代表睡着,我猜测它大半只是为了保存体力,毕竟饿嘛。
这时候我们之间会有一些简单的互动。
如果我朝它打个响指,它便会慢腾腾站起身,有点儿磨蹭地走过来,就那么歪着脑袋看我,虽然目无表情,但又带点儿不能不理的感觉,好像在问:干啥呢,看我饿死没啊?
如果我愿意拿点吃的出来招呼,那它饿飘了的脚步会轻快一些,到了我跟前却又不急着抢食,只盯着我,露出舌头哈两下,像是在说:是给我的吧?肯定是。
阳光好的傍晚,我会搬张凳子到院子里,跟它一起坐着,我不说话,它也不吠。
恰逢那段时间,我正沉浸在初恋的失败中无法自拔,就想把满肚子心事摊在太阳底下晒化了算拉倒。
不知道是不是看到了我眼角的阴影,这家伙竟然起身舔了舔我的脸。
我扭头看它,它便直挺挺地站在我身边,嘴巴微张,像是随时准备迎接我嘴边流泻出来的的叹息,然后好迅速把它们吞下去充饥,正好也帮我咽掉那些不断在我胸中反刍、怎么也压不下去的往事。
多少次,我挺想抱抱阿黄,感受一下一个男人不屑给我、而一只狗却肯主动给予的温暖。
但是想想它可能满身虱子跳蚤,末了还是没能下得去手。
也是这个始终没能张开的怀抱,后来让我后悔了好多年。
5
阿黄也不是什么时候都听话的。
一旦吃饱,它就肯定要去撒会儿野,只要张开腿儿,不到半夜是不肯回来的。
有时候家里人睡了,不得不锁门了,它就只能窝在门口凑合一晚,反正就算进了院子也是找个角落凑合。
十来年前农村的晚上,是很黑的。村里人也习惯了摸黑走路,就那么大个村子,兜兜转转的巷子就像每个人的肠子,妥妥地窝在肚子里,很少有人进错门,偶尔有一些老人家和小孩子会举着电筒,莹莹的微小光亮晃动着,迎面过来还可能吓人一跳。
阿黄,就是被这黑给害了。
隔壁巷子的一个邻居,夜晚在乡亲家喝完酒半夜才往回赶,仗着自己在这村里自小长大,纵使眼神不对焦也绝不打电筒走路,就那么深一脚浅一脚地趟着黑。
说来也有点活该的意思,阿黄偏偏那天又出去撒野回来没门进,只好趴门口睡觉,谁知被这醉汉一脚踩在前掌上,随即条件发射地立马跳起来,逮着人家屁股就是一口。
这一口咬得不算轻,醉汉躺了半个月没下床。
人家终于还是讨说法来了,赔钱不说,阿黄自是挨了一顿胖揍。
最致命的是,我舅妈那时十分坚持,这狗绝不能再养,看家护院没见成效(废话,乡下民风淳朴,也没丢过东西啊),人还给咬了,赔了大几千,太不划算了。
没容人细想,阿黄就被舅妈卖给了收狗的,落得了125块钱,就这还是从90块的起价硬是升上来的。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阿黄不是易主那么简单。
收狗的都是卖肉的,阿黄这一走,除非吃狗肉火锅,否则我们是不能再见了。
等家里人都反应过来,俨然太迟了。
姨妈哭,我妈也哭,姥姥更是哭得喘不上气。谁都明白,它只是一条狗,可大家的眼泪就是止不住呐。
我当然也哭了,不过已经是阿黄被卖半年后了。
那时我已上了大学,直到放假回家才在我妈口中得知这个“噩耗”。
我当时想,真宁愿它死了,好歹我知道它埋在哪儿了。
我也曾试着想象它被收狗人带走的时候那个场景,但是只要一想,脑子就断片。
我妈说,如果不是为了让我知道,她一辈子都不想提起阿黄。
6
大三的时候,我试着养过一条狗。
那是一只纵使在睡梦中被人无数次弄醒也不会生气的,是个人或者是条狗都能从它嘴里把食物夺走的,连坐下这么简单的指令都需要用火腿肠诱惑了一个月才学会的,傻狗。
虽然它真是傻得冒烟儿,但好在它长得还算争气,有点混血蝴蝶犬的意思。
所以,我给它起了个洋气的名字,叫卡卡,还给它挂了个洋气的铃铛,除了上课走到哪儿都带着。
除了我,谁叫它的名字它都反应不过来,如果我和别人同时拿着吃食,就算人家手里的是全肉的德国香肠,我只是举着一根双汇,还得是泡面伴侣,它也依然会毫不犹豫地奔向我和我的贫穷。
毕业的时候因为没钱搞不起狗证和托运,我哭着把它送给了看门的大爷,连带着两袋儿八块钱一斤的狗粮。
自此,再也没养过一条狗。
前些天彻底辞去了工作,在家做起全职主妇,和老公两地分居,一个星期才见一次。
头两个礼拜,抓肝儿闹心的寂寞侵蚀得我见谁都想猛亲一顿。
实在受不了了,就想着,要不再养一条狗吧。
可当我兴冲冲地跑到宠物商店门口,隔着玻璃看见那些在笼子里充满期待的小眼神儿之后。
哒哒的脚步和养狗的念想,就在那一瞬间同时戛然而止。
我想起吃了睡、有傻福,最后却不得不被抛弃的卡卡。
也想起知进退、有神通,最后却依然下场悲惨的阿黄。
它们或傻、或彪、或闹腾,但总归是没有对不起我们的。
阿黄认亲,卡卡认我,想着一辈子就跟着这一家人或者一个人了。
它们天真地以为,那就是全世界了。
而我们的全世界,这个范围太广阔了,包括兜兜转转的伴侣,包括不停更换的工作,包括吃厌了再找的餐厅,包括总也骂不完打不散的小人,也包括睡不着的黑夜和醒不来的白天。
却唯独很难包括一条从一而终带在身边的狗。
叫一声阿黄,它就肯跟你走一辈子了。
想想,那是多好的一条狗啊。